三 以“运动”的方式推进文学事业
以思想文化革新为主旨的《新青年》,从一开始就着意经营文学作品。第一卷只有屠格涅夫小说《春潮》《初恋》以及王尔德“爱情喜剧”《意中人》的中译本,另加若干谢无量的旧体诗,实在是乏善可陈。第二卷虽有苏曼殊的小说、刘半农的笔记加盟,也都没有根本性变化。第三卷起,《新青年》在文学创作方面的成绩,方才令人刮目相看。胡适、沈尹默、刘半农、周作人、俞平伯、康白情等竞相“尝试”新诗,陈衡哲、胡适、陈绵等“练习”话剧写作,最令人兴奋的,当属鲁迅的出场——其刊于《新青年》上的短篇小说《狂人日记》《孔乙己》《药》《风波》《故乡》等,至今仍是中国现代短篇小说的经典之作。与其他新文学家有开创之功,但艺术技巧幼稚不同,作为小说家的鲁迅,一出手便博得满堂彩。至于将正襟危坐的“政论”,改造成寸铁杀人的“随感”,开启了现代中国的“杂文时代”,更是《新青年》的一大功绩。但有一点不该忘记,《新青年》上刊发的文学作品,是在“文学革命”大旗下展开的——即便特立独行的鲁迅,其小说创作也有“听将令”的成分[1]。
陈独秀本人并不擅长诗文小说,可作为主编,却对编发文学作品保有浓厚的兴趣。从创刊号起,《新青年》每期都有著译的小说、诗歌、戏剧等;头两卷显得捉襟见肘,但还是坚持下来了。中间五卷有北大师生撑腰,其有关“新文学”的提倡与实践,蔚为奇观。八、九两卷虽侧重苏俄文化宣传,也没有停止刊发新文化人的小说、诗歌。如此重视文学,包含《新青年》同人的苦心孤诣,但也与晚清开创的报刊体例大有关系。
1872年创办的《申报》上,已在新闻与论说之外,为“骚人韵士”的竹枝词、长歌短赋等预留了天地。[2]此后,只要你办报办刊,无论是综合类,还是以时事、学术、科学为中心,一般都会腾出一定篇幅,用来刊发文学作品。之所以大家都勉为其难地非要“文学”不可,基于以下几点考虑:第一,吸引读者;第二,作为改良群治的工具;第三,传播新知(即介绍西洋)的文学艺术;第四,如果可能的话,促成文学革命。四者兼及,最成功的例子,莫过于梁启超的提倡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和小说界革命。其他报刊,限于自身能力或机遇,只好在某一层面上做文章。
陈独秀撰于1904年的《论戏曲》,基本上沿袭梁启超的思路,不外国事危急,须着力开通民智;办学堂嫌学生太少,开报馆又碰上国人识字不多,唯有戏曲改良,乃“开通风气第一方便的法门”。此文有新意处,在于开列改良戏曲的五种途径:“要多多的新排有益风化的戏”;“可以采用西法,戏中夹些演说,大可长人见识”;“不唱神仙鬼怪的戏”;“不可唱淫戏”;“除去富贵功名的俗套”。[3]十年后重做冯妇,已经走出“改良戏曲”的陈独秀,主张径直以欧洲文学为榜样,重塑中国文学形象。《现代欧洲文艺史谭》先是开列“欧洲文艺思想之变迁”,如何从“古典主义”到“理想主义”到“写实主义”,再到“自然主义”,隐含着以最新潮流“自然主义”改造中国文学的思路。接下来关于文体等级的排列,隐约还能见到十年前注重“开通风气”的影子:
现在欧洲文坛第一推重者,厥唯剧本。诗与小说,退居第二流。以其实现于剧场,感触人生愈切也。至若散文,素不居文学重要地位。[4]
从强调文学的教化作用,到突出欧洲文学榜样,这一变化,很能体现清末民初两代人思考方式的差异。梁启超等人也引泰西成例,但立足点在于传统的教化说;陈独秀等也会谈论文学如何有益于国计民生,但更强调对于欧洲文艺的学习与借鉴。
接过胡适温和的“改良刍议”,陈独秀以一贯的决绝口吻,将其上升到你死我活的“革命论”。其攻击传统中国的贵族文学、古典文学、山林文学的基本立场,在于“今日庄严灿烂之欧洲”。以下这段激情洋溢的论述,将时人推崇的明之前后七子以及追摹唐宋八大家的归、方、刘、姚称为“十八妖魔”,并将其置于由欧洲文学经典锻造的“四十二生的大炮”的猛烈轰击下:
予爱卢梭、巴士特之法兰西,予尤爱虞哥、左喇之法兰西;予爱康德、赫克尔之德意志,予尤爱桂特、郝卜特曼之德意志;予爱倍根、达尔文之英吉利,予尤爱狄铿士、王尔德之英吉利。吾国文学界豪杰之士,有自负为中国之虞哥、左喇、桂特、郝卜特曼、狄铿士、王尔德者乎?有不顾迂儒之毁誉,明目张胆以与十八妖魔宣战者乎?予愿拖四十二生的大炮,为之前驱。[5]
如此以“气势”而非“论理”取胜,确实如胡适所说,很能体现陈独秀的“老革命党”气质。比起胡适对症下药的“八不主义”来,陈独秀的“三大主义”更像是关于“文学革命”的口号。[6]陈氏甚至拒绝胡适“甚愿国中人士能平心静气与吾辈同力研究此问题”的“学究气”,斩钉截铁地表示:“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理由是:“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7]对于如此“武断的态度”,受过系统哲学训练的胡适不大以为然,但也不得不承认,正是“得着了这样一个坚强的革命家做宣传者,做推行者”,新文学方才可能摧枯拉朽般迅速推进[8]。可也正是这种过于注重提倡、讲究策略、追求效果,而相对忽略细致入微的学理探究,日后成为《新青年》进一步发展时很难跨越的障碍。比如,关于文学的审美特征及其如何体现“国民精神”,《新青年》的众多讨论,甚至不及晚清的黄人、王国维、周作人[9];同样主张“别求新声于异邦”,陈独秀刊于1915年的《现代欧洲文艺史谭》,就其对于域外文学的理解深度与阐释能力而言,无法与鲁迅撰于1907年的《摩罗诗力说》相比拟[10];至于胡适的名文《论短篇小说》[11],放在晚清以降小说革新大潮中审视[12],也不见得格外出色。真正体现《新青年》同人文学趣味和理论贡献的,是其将文学革新推进到语言层面。
所谓“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13],此语确实成了引爆“文学革命”的“导火索”。不过,胡适在追忆这段光荣史时,只顾自家的冥思苦想,而忘记陈独秀的诱导之功。《文学改良刍议》刊于《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而第二卷第二号上胡、陈之间的通信,已经透露玄机。胡适信中简要提及其拟想中“须从八事入手”的文学革命,这八事依次为不用典、不用陈套语、不讲对仗、不避俗字俗语、须讲求文法之结构、不作无病之呻吟、不摹仿古人语、须言之有物。陈独秀除对第五、第八两项略有疑义,“其余六事,仆无不合十赞叹,以为今日中国文界之雷音”。接下来的催稿,体现了陈独秀作为编辑家的敏锐与魄力:
倘能详其理由,指陈得失,衍为一文,以告当世,其业尤盛。[14]
胡适果然不负厚望,很快寄来调整充实后的《文学改良刍议》。八事次序重新排列,尤其是将“不避俗字俗语”放在文章最后着重论述[15],并最终逼出“白话文学,将为中国文学之正宗”的结论,令陈独秀欣喜不已[16]。作为杂志主编,陈独秀时刻警觉着,寻觅大有潜力的新作者与任何可能的突破口——这既是思想境界,也是出版压力。一旦找到,便不失时机地大力鼓噪,迅速推进。从一则读者来信中发现新说,当机立断,付诸行动,这需要舆论家的敏感与革命家的气魄——对于陈独秀来说,后人更多关注其革命家的气质,相对忽略了其编辑眼光及技巧。
《新青年》的编者其实非常注意“寻觅”乃至“制造”新的话题,但那么多次尝试,最成功的,还属白话文的讨论——既有理论意义,又有可操作性,将理想与现实如此巧妙地缝合在一起,真是千载难逢的机遇。白话文问题,远不只是“文学形式”或“表达工具”,而是牵涉到整个思想观念与文化传统的是非,这才可能吸引那么多论者参与辩难。比起“以平易语言表达深刻学理”这样的老生常谈,胡适们弄出个文(言)白(话)、死(文学)活(文学)二元对立模式,既简单明了,又切实可行。如果说五四时期的新旧思想/文学之争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鸿沟,那无疑是支持或反对白话文:
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决不改悔,总要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17]
鲁迅的这段自白,表达的正是新文化人“态度的同一性”[18],或曰“《新青年》精神之团结”。大敌当前,来不及深思熟虑,首先是表明立场,至于各自的理论分歧,只好暂时搁置一边,等尘埃落定,白话文运动取得胜利后,再仔细分辨,或做必要的自我调整。
这一“集团作战”的思路,对于思想/文学运动的推行十分有效。有晚清白话文运动做铺垫,胡适们登高一呼,竟然应者云集,“文学革命”出奇地顺利。如果说《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标志着文学革命和国语运动的合流[19],1919年教育部附属“国语统一筹备会”的成立,则预示着官方、民间改革力量的携手。此后,《新青年》同人刘复、胡适、周作人、钱玄同等在“统一会”开会时提出《国语统一进行方法》议案,以及教育部训令自1920年秋季起“凡国民学校一二年级先改国文为语体文,以期收言文一致之效”[20],便都是顺理成章的了。这是一个有开头、有结尾,中间部分时而波澜起伏时而峰回路转的曲折有趣的故事。正因为是“群众运动”而非“个人著述”,可以吸引无数英雄豪杰,因而也就有赖于所谓的“策划”“组织”与“协调”。这对于“以杂志为中心”的同人来说,是再恰当不过的好题目。
比起挥洒个人才华的“文学创作”,或者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制度变更”,以白话文为突破口的“文学革命”,因其兼及语言、文学、思想、文化等诸多领域,可以召唤诸多学者参与,更适合于杂志的实际操作。这就难怪后人提及《新青年》,最容易被记忆的,还是此功勋卓著的“文学革命”。所谓《新青年》“初提倡文学革命,后则转入共产”[21],戈公振的评述无疑是片面的,但这恐怕不是由于资料残缺,而是代表时人的共识。只是随着学界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理解的日渐深入,《新青年》发起孔教问题、妇女问题、劳工问题等的讨论,其意义方才被逐渐发掘出来。
这里并不否认胡适提倡白话文的功绩,只是想指出,作为杂志主编,陈独秀是如何高瞻远瞩,善于寻找“最佳话题”,并加以大力扶植。除了撰写《文学革命论》与之呼应,陈独秀还用通信、论文、读者论坛等形式,不断激发公众参与讨论的热情。随着钱玄同、刘半农、傅斯年等学者的加盟,讨论日趋深入。但《新青年》同人还是略感寂寞,于是上演了影响极为深远的“双簧戏”。先是钱玄同化名王敬轩,集合众多反对言论,撰成一挑衅之文,再由刘半农逐一批驳。[22]此举本身带有游戏意味,落笔时只求痛快,不问轻重,虽吸引了不少公众注意力,但其语调之刻薄,也容易引起反感,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看来,自是有违“费厄泼赖”。可换一个角度,不从文章是否刻薄,而从运动能否推进来思考,这“双簧戏”未尝不可上演。相对于风云激荡的大时代,个人的道德品质与文章趣味是可以牺牲的——正是这种“集团意识”,支撑着《新青年》同人奋力进取。
同人间相互支持,并肩作战,撰文时你征我引,开口处我赞你叹,有效地“御敌于国门之外”。即便在局外人看来,新文化人的口气未免过于霸道;但在守旧势力依旧十分强大的1910年代,力主革新的弱势群体,不得不更多地“意气用事”。正是这王道、霸道并用,庄言、寓言杂出,招来林纾、梅光迪等论敌,使得整个讨论上升到思想史的层面。
切入口是文学形式,着眼点则是整个思想文化革命。将学者的书斋著述,转化为大众的公共话题,借以引起全社会的广泛关注,并进而推动讨论的深入展开,这种“从问题入手”的编辑方针,有效地聚集了人才与文化资源,将文学论争转化为思想革命。更重要的是,从第二卷开始发动的关于孔教问题和文学革命的两大论争,至此获得了某种内在联系。钱玄同由此推出的极端主张——“欲废孔学,不可不先废汉文”[23],不被《新青年》同人认可;倒是刘半农之比较“改良文学”与“破坏孔教”两大话题,颇为耐人寻味:
改良文学,是永久的学问。破坏孔教,是一时的事业。因文学随时世以进步,不能说今日已经改良,明日即不必改良。孔教之能破坏与否,却以宪法制定之日为终点。其成也固幸,其不成亦属无可奈何。故《青年杂志》对于文学改良问题,较破坏孔教更当认真一层。尤贵以毅力坚持之,不可今朝说了一番,明朝即视同隔年历本,置之不问。
刘氏乃文学家,“思想”与“政治”非其所长,如此立说,无可非议。再说,此信着重讨论“改良文学之事”,提了好多具体建议,故陈独秀并不计较其对于孔教讨论之蔑视,反而称“所示各条,均应力谋实行”[24]。当然,“文学革命”有破有立,留下很多可供后人品鉴的“实绩”,如白话文真的成了“文学必用之利器”,胡适、鲁迅等人关于新诗、话剧、小说的“尝试”奠定了现代中国文学的根基等。正因这一点,史家对于“文学革命”的评价,很快取得基本共识;至于《新青年》同人之反孔以及对传统纲常伦理的激烈批判,其功过得失,一直到今天仍有不少争议。
“孔教批判”与“文学革命”,二者表面上各自独立,但在深层次上,却不无互相沟通的可能——都根源于对“传统中国”的想象。这一点,不妨以戏曲讨论为例。《新青年》同人的文学理想,在当年确系振聋发聩。谈小说,辩诗文,胡适等全都得心应手。唯独到了评价传统戏曲,方才遭遇新文化人的“滑铁卢”。
第四卷第六号的《新青年》上,有一组关于旧戏的讨论,面对张厚载咄咄逼人的挑战,胡适、钱玄同、刘半农、陈独秀等人的答辩,显得苍白无力。所谓脸谱化的表演、“极喧闹的锣鼓”“助长淫杀心理于稠人广众之中”[25],均不足以置旧戏于死地。一个月后,快人快语的钱玄同,重新披挂上阵。先是引录朋友的话,“要中国有真戏,非把中国现在的戏馆全数关闭不可”。至于理由嘛,其实很简单:
如其要中国有真戏,这真戏自然是西洋派的戏,决不是那“脸谱”派的戏。要不把那扮不象人的人,说不象话的话全数扫除,尽情推翻,真戏怎样能推行呢?[26]
以“注重写实”的西洋话剧——很奇怪,西洋歌剧从不在五四新文化人视野之内——为评价标准,充满虚拟性的中国戏曲,自是一无可取。
问题在于,宣判中国戏曲死刑的新文化人,不觉得有深入理解其表演程式的必要。那位声称“就技术而论,中国旧戏,实在毫无美学的价值”,“再就文学而论,现在流行的旧戏,颇难当得起文学两字”的傅斯年,在《戏剧改良各面观》里开宗明义:
第一,我对于社会上所谓旧戏,新戏,都是门外汉;
第二,我对于中国固有的音乐和歌曲,都是门外汉。
这可不是故作谦虚的套话,而是强调门内人陷溺深了,不能容纳改良与创造,“我这门外汉,却是不曾陷溺的人”,方才有资格谈论中国戏曲的命运。为何不懂戏的人更有资格谈戏,这种无端的骄傲,来自改革现实社会的激情:“使得中国人有贯彻的觉悟,总要借重戏剧的力量;所以旧戏不能不推翻,新戏不能不创造。”[27]可这么一来,不是又回到梁启超“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28]的老路上去了吗?
胡适从文学进化观念有四层意义入手,论证中国旧戏确实没有任何保留价值,似乎显得很有学理性。可所谓缺乏“悲剧的观念”,不讲究“文学的经济方法”,对于旧戏的这两点指责,其实很难站得住脚。归根结底,问题的症结还在于对待西学的态度:
现在的中国文学已到了暮气攻心,奄奄断气的时候!赶紧灌下西方的“少年血性汤”,还恐怕已经太迟了;不料这位病人家中的不肖子孙还要禁止医生,不许他下药,说道:“中国人何必吃外国药!”……哼![29]
同样自称“门外汉”的周作人,其断言中国旧戏该废的理由,一是“从世界戏曲发达上看来,不能不说中国戏的野蛮”,二是中国旧戏“有害于‘世道人心’”。而真正透出底牌的,是以下的这两句:
至于建设一面,也只有兴行欧洲式的新戏一法。……倘若亚洲有了比欧洲更进化的戏,自然不必去舍近求远;只可惜没有这样如意的事。
中间省略部分,不外将是否接纳“欧洲式的新戏”,转化成了自家擅长的“欧化”与“国粹”之争,难怪钱玄同拍案叫绝,称此乃“至精至确之论”[30]。五四新文化人关于旧戏的论述,其实目标十分明确,即以西洋话剧取代中国戏曲;至于理由,首先来自思想史,而后才是文学史。
对传统戏曲充满偏见的嘲讽,基于《新青年》同人的思想立场——拥抱西学,改造中国。不懂,也不感兴趣,可照样大胆发言,而且理直气壮,因其着眼的是戏曲改革的思想史意义。这场很不成功的讨论,显示了新文化人的盲点:极端自信,注重集团形象,基于思想史立场,对西洋榜样及尺度缺乏必要的反省。
王晓明在其才气横溢的论文《一份杂志和一个“社团”》中,批评胡适等提倡文学革命的文章“读上去就仿佛一份施工报告”,作家们“没有充分意识到文学自身的独特性”,“先有理论的倡导,后有创作的实践”等。就现象描述而言,这些指责都很容易落实。但作者太急于“拨乱反正”,对研究对象缺乏必要的理解与同情,将20世纪中国文学的众多负面因素(如轻视文学自身特点、主张文学应有主流和中心、文学进程可以设计等),一股脑儿算到《新青年》头上[31],将一份“完全是彼此思想投契的结合”的“同人杂志”,解读为执政党的“文艺政策”,似乎颇有偏差。
其实,《新青年》同人思维方式的最大特点,不在于“功利主义”“绝对主义”或“以救世主自居”,而是力图将文学革命与思想革命统一起来,用发起运动的方式来促进文学革新。无论是杂志编排,还是话题设计,陈独秀等人都是希望兼及思想与文学。至于周作人的两则名文《人的文学》和《思想革命》[32],更是将新文化人的这一意图表述得淋漓尽致。“五四文学革命”并非自然而然的历史进程,很大程度依赖于外力的推动;思想史意义的召唤,使得不少本不以文学见长的学者,也都投身“白话诗”的尝试。意识到的历史责任与个人审美趣味之间的矛盾,此乃改革者常常面临的两难境地。对于那些基于“中间物意识”,自觉扛住黑暗的闸门,放后人到光明的地方去的先行者,我更倾向于采取理解与同情的态度。至于这一选择,是否一定严重伤害其文学成就,这要看当事人对此尴尬的境地有无清醒的认识。鲁迅曾提及其应钱玄同的邀请,为《新青年》撰写文章,“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接下来的这段话,常被论者提及:
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33]
一看到“听将令”三字,马上断言其缺乏“文学价值”,我以为是不公允的。鲁迅到底是“听”哪个“将”的“令”,陈独秀?胡适?资产阶级?马克思主义?我看都不像。感受到某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时代精神,愿意与“完全是彼此思想投契的结合”的《新青年》同人共命运,在小说创作中略做呼应,我以为,这样的选择,实在无可非议。与时代潮流保持一种“必要的张力”,不即不离,在追随中反省——此乃鲁迅小说获得成功的一大诀窍。
不曾“为艺术而艺术”,以“运动”的方式推进文学事业,以至常有胡适“提倡有心,创造无力”那样的感叹,这确实是《新青年》所倡导的“文学革命”的基本特色。作为具体作家,过分清醒的思想史定位,很可能导致“主题先行”;但作为同人杂志,策划这么一场精彩的文学运动,实际上不可能不“理论优先”。这也是我们谈论《新青年》上的作品(鲁迅小说除外)时,更关注其“文学史意义”而不是“文学价值”的缘故。
[1] 参见《〈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419页。
[2] 参见《申报馆条例》,《申报》1872年4月30日。
[3] 三爱(陈独秀):《论戏曲》,《陈独秀文章选编》57—60页,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此文初刊《安徽俗话报》第11期,后以文言改写,刊《新小说》第2期。
[4] 陈独秀:《现代欧洲文艺史谭》,《青年杂志》第一卷第三号,1915年11月。
[5] 陈独秀《文学革命论》,《新青年》第二卷第六号,1917年2月。
[6] 参见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1917年1月)和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新青年》第二卷第六号,1917年2月)。
[7] 胡适、独秀:《通信》,《新青年》第三卷第三号,1917年5月。
[8] 参见胡适《逼上梁山》,《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27页,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
[9] 参见王国维《文学小言》(《教育世界》第139号,1906年12月)、摩西(黄人)《〈小说林〉发刊词》(《小说林》第1期,1907年2月)以及独应(周作人)《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河南》第4、5期,1908年5、6月)等。
[10] 《摩罗诗力说》初刊1908年2、3月《河南》第2、3期,署名令飞。据北冈正子《〈摩罗诗力说〉材源考》(何乃英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3年),鲁迅撰述此文时多有借鉴;但此乃晚清介绍西学时的通例,不必苛求。值得注意的是,此文主旨十分明确,表彰“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的摩罗诗人,呼唤“精神界之战士”。而这两点,日后贯穿整个“鲁迅文学”。
[11] 参见胡适《论短篇小说》,《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1918年5月。
[12] 关于晚清小说及小说观念的转变,近年著述颇多,可主要参阅拙著《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和《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1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袁进《中国小说的近代变革》(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康来新《晚清小说理论研究》(台北:大安出版社,1986年)、黄锦珠《晚清时期小说观念之转变》(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5年)、樽本照雄《清末小说论集》(京都:法律文化社,1992年),以及David Der-wei Wang, Fin-de-siecle Splendor: Repressed Modernities of Late Qing Fiction,1849-1911(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
[13] 胡适:《文学改良刍议》,《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1917年1月。
[14] 胡适、独秀:《通信》,《新青年》第二卷第二号,1916年10月。
[15] 在《逼上梁山》一文中,胡适叙述其如何改动八事的次第,将“不避俗字俗语”放在最后,目的是“很郑重的提出我的白话文学的主张”,参见《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25页。
[16] 参见胡适《文学改良刍议》及陈独秀的识语,见《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1917年1月。
[17] 鲁迅:《〈二十四孝图〉》,《鲁迅全集》第2卷251页。
[18] 汪晖在《预言与危机——中国现代历史中的“五四”启蒙运动》(《文学评论》1989年第3—4期)一文中,对五四启蒙运动的“态度的同一性”有精彩的论述,可参阅。
[19] 参见王枫《新文学的建立与现代书面语的产生》(北京大学博士论文,2000年,未刊)第四章“‘国语运动’与‘文学革命’”。
[20] 参见《教育杂志》第十二卷第二号(1920年2月)及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卷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
[21] 戈公振:《中国报学史》192页,北京:三联书店,1955年。
[22] 参见王敬轩、半农《文学革命之反响》,《新青年》第四卷第三号,1918年3月。
[23] 钱玄同:《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新青年》第四卷第四号,1918年4月。
[24] 参见刘半农、独秀《通信》,《新青年》第三卷第三号,1917年5月。
[25] 参见张厚载、胡适、钱玄同、刘半农、独秀《新文学及中国旧戏》,《新青年》第四卷第六号,1918年6月。
[26] 钱玄同:《随感录一八》,《新青年》第五卷第一号,1918年7月。
[27] 傅斯年:《戏剧改良各面观》,《新青年》第五卷第四号,1918年10月。
[28] 参见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新小说》第1号,1902年。
[29] 胡适:《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新青年》第五卷第四号,1918年10月。
[30] 周作人、钱玄同:《论中国旧戏之应废》,《新青年》第五卷第五号,1918年11月。
[31] 参见王晓明《一份杂志和一个“社团”》,《刺丛里的求索》,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
[32] 《人的文学》刊《新青年》第五卷第六号,1918年12月;《思想革命》初刊《每周评论》第11号(1919年3月),署名仲密,1919年4月出版的第六卷第四号《新青年》予以转载。
[33] 《〈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4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