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 数学科学
第一章 数学中的直觉和逻辑
I
研究一下伟大数学家或一般数学家的著作,人们不能不注意到和区分出两种相反的趋势,或者毋宁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智类型。一些人尤其专注于逻辑;读读他们的著作,人们被诱使相信,他们效法沃邦 [1] ,对准被包围之地挖壕掘沟,步步进逼,没有给机遇留下任何余地。另一些人受直觉指引,他们像勇敢的前卫骑兵,迅猛出击,但有时也要冒几分风险。
并非所处理的问题迫使他们采取这种或那种方法。虽然人们往往称前者为解析家,称后者为几何学家;但是这并不妨碍第一种人依然是解析家,即使当他们研究几何学的时候;而另一种人还是几何学家,即使当他们从事纯粹解析的时候。正是他们的心智的本性,使他们成为逻辑主义者和直觉主义者,当他们探究新课题时,他们也不能把它撇到一边。
在数学家中间,并非教育能助长一种趋势而抑制另一种趋势。数学家是天生的,不是人为的,他似乎生来就是几何学家或解析家。我乐于引证一些例子,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了;但是,为了强调对照,我愿以一个极端的例子开始,请允许我冒昧地在两个活着的数学家中寻找例证吧。
梅雷(Méray)先生想证明,二项式方程总是有根,或者用通俗的话说,角总是可以剖分。如果存在任何用直接的直觉可以感受的真理,那么它就是这样的真理。谁会怀疑一个角总是可以分为任意等分呢?梅雷先生却不如是观;在他看来,这个命题根本不是明白的,他需要几页篇幅证明它。
另一方面,看看克莱因(Klein)教授,他正在研究函数论的一个最抽象的问题:确定在给定的黎曼(Riemann)曲面上,是否总是存在具有已知特性的函数。这位著名的德国几何学家做了些什么呢?他用电导率按某些规律变化的金属面代替他的黎曼曲面。他把金属面上的两个点与电池的两极联接起来。他说,电流必定通过金属面,电流在面上的分布将确定一个函数,该函数的特性恰恰就是说明所要求的特性。
毋庸置疑,克莱因教授完全了解,他在这里提供的仅是一个梗概;不过,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发表了它;他恐怕认为,他从中发现,即使这不是严格的证明,但至少在内心上是可靠的。逻辑主义者极端厌恶地排斥这种概念的形成,或者更确切地讲,他不可能排斥它,因为在他的思想中从来也没有产生过这种概念。
请容许我再比较两个人,他们俩是法国科学的光荣,最近去世了,可是他们的业绩早就永垂不朽。我讲的是贝特朗(Bertrand)先生和埃尔米特(Hermite)先生。他们同时在同一学校上学;他们受相同的教育,处于同样的影响之下;可是差别却何等之大!这不仅在他们的著作中显现出来,而且在他们的教学、谈吐方式,甚至在他们的外表中都有所表现。这两个人的风采在他们所有学生的脑海里铭刻下永不磨灭的印记;对于那些乐于聆听他们的教导的人来说,这种记忆依然历历在目;我们很容易唤起它。
贝特朗在讲演时总是动来动去;他时而仿佛与某些外来之敌战斗,时而用手势描绘他所研究的图形的轮廓。显然,他想象着,并试图去描绘它,这就是他为什么要借助于手势。而埃尔米特则迥然不同;他的双眼似乎避免与世界接触;他寻求真理的妙诀不在心外,而在心内。
在本世纪的德国几何学家中间,有两个人尤其遐迩闻名,这两位科学家奠定了广义函数论,他们是维尔斯特拉斯(Weierstrass)和黎曼。维尔斯特拉斯把一切都归结为考虑级数及其解析变换;为了更好地表示,他把解析化为类似于算术的拓展;翻阅他的全部著作,你找不到一张插图。相反地,黎曼却立即求助于几何学;他的每一个概念都是一幅图像,人们一旦把握了它的意义,便会永志不忘。
其后,李(Lie)是一位直觉主义者;读其著述,顿生疑团,经他道破之后,人们便涣然冰释;你同时看到,他用图形思维。而科瓦列夫斯基夫人(Madame Kovalevski)则是一位逻辑主义者。
在我们的学生中间,我们也注意到同样的差别;一些人更喜欢“用解析”处理他们的问题,另一些人则“用几何学”。前者不能“在空间中想象”,后者则十分厌倦冗长的计算,很快就变得晕头转向。
对于科学的进步来说,这两类心智同样是必要的;逻辑主义者和直觉主义者都获得了其他人没有作出的巨大成就。谁胆敢冒昧地说,他宁愿维尔斯特拉斯永远不著书立说,或者宁愿世上从来就没有黎曼这个人呢?而且,分析和综合二者都有其合情合理的作用。比较周密地研究一下它们在科学史中各司其职,是饶有兴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