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巷遗韵:衢州水亭门历史文化街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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瀫水船工滩行曲

天风蓬蓬吹上头,江水汩汩走下流。

十里五里作一束,三老〔66〕失色长年愁。

—滩行曲

空旷的天空,汩汩的流水,嗖嗖的江风,满脸愁容的船工,《滩行曲》(选自《衢州历代诗选》)的前四句向我们展现了一幅船工艰难行船的画面。该诗虽为清朝著名学者俞樾〔67〕所作,但其呈现的衢江船工生活的剪影却是穿越了历史的隧道,蹒跚而行,直到20世纪末才渐渐收住了它的脚步。

为什么衢江会有这么多船工、船只呢?那是因为旧时衢州没有汽车、火车,交通运输都靠水运。“旧时沿江一带帆樯林立,江面大小船只穿行如织,码头上下挑夫、脚夫肩挑背负往来如梭,再加进城投售土产品的农民,购买商品的人众和停泊衢江众多的船只人群,真是车水马龙,热闹异常,呈现出一派兴旺发达的景象。”〔68〕《衢州文史资料》里记载的这一段展示了水亭门码头繁忙的场景,透露出当时运输业的发达。然而,在繁荣热闹的背后,衢江船工的生活却在历史的长河中鲜被提及,而他们正是衢江景象灵魂的重要赋予者。本节主要基于两位船工的口述和《衢江艄公》一书,希望能够让更多的人对此有所了解。

《衢江艄公》作者钱云才

周土泉,67岁,祖籍江山,现航埠万川村人。江山宗族多姓“陈”,此为大姓,以前都是撑船的,而周姓为少数。周土泉说,建德那边撑船的都很多。《衢州文史资料》(第四辑)记载:“运输商品物资的船只,其船主和船工以建德人(称建德帮)为最多,江山人次之,当地人则属极少数。”周家是典型的船工之家。其爷爷周昌顺有一条八舱的船,和周土泉的叔叔、堂叔一起撑船跑运输。周土泉本人十四五岁时曾在爸爸船上工作,15岁去了运输社,给公家干。两年后,转业去搞农业生产。后由文保所聘请,现在在天妃宫看门。

钱云才,80岁,《衢江艄公》的作者。曾祖父为衢江渔民,祖父和祖母在衢江撑夫妻船,其父母亦是如此。其本人出生在船上,从小学撑船,1955年离船入伍,1958年回衢州航运公司副业队种田,后来渐渐成为公司的管理人员,1991年任公司副经理,至1993年退休。可以说,老人的整个人生都与船工结下了不解之缘。

“夹着尾巴做人”

撑船人的地位很低,所谓人生有三大苦差,“撑船、打铁、磨豆腐”,都是最最辛苦的行当。撑船的不但工作辛苦,而且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我们撑船的人,是这么讲的,撑船是没有家的,到处都是家,一走走四方的。撑船的人……没有资产,他只有一条船,船价值是不高的,但吃了喝了都在船上面”〔69〕。此外,还要受到来自各方的欺压。钱云才老人说,撑船的是要“夹着尾巴”做人的,码头上到处都有“管你的人,敲诈你钱财的人”。以前有国民党的船舶所,经过那个地方,就要将纤绳和帆交到楼上,然后服24小时的兵役。钱云才的爷爷就被国民党的部队抓起来运过子弹箱、长枪、棉衣,把这些东西从衢州运到兰溪发给新兵。政府作为报酬,每天给每个船员一斤糙米。可是,在船上还要好吃好喝地招待国民党押运员,其实还得倒贴,完全是义务劳动。到了兰溪以后,船又要被扣住,装兵车。钱云才老人说,“这样来来去去装兵车,你一个月的生活费就没有了”。倒霉的时候,一个月会碰到两三次,船工的生活苦不堪言。当然,为了逃兵役,船工也有自己的应对策略。当看到有官兵在抓船的时候,就慢慢地把船拖到小沙丘边,将船篷拆下来放到小沙丘上,人坐在篷里,再把整个船浸入水中,这样官兵就看不到船了。等他们一走,再把船拖上来。如果被发现逃役的话,那些官兵是会开枪打人的。“看到船划过来,你不过来,他就开枪,打死人也有的哇,那时候撑船的人没有办法的,好像不是人哎,不把你当人看。”船工必须学会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除了那些敲诈勒索的,和强迫服兵役的官差,为了营生,也得上茶楼、酒店应酬拉生意。据钱云才老人说,他父亲就经常去水亭街上的小和尚茶馆喝茶,谈生意。“解放的时候我十几岁,我父亲经常在那里喝茶的,要找我父亲的时候,我就到那里去找的,我那时候是十七岁,我父亲也不喜欢喝茶,那茶店里呢三教九流都有的,什么人都有的,那是讲话的地方啦……茶店里去听说哪个老板有什么货啊,就去找他;找他以后呢,到什么地方去,请他吃一顿。你给我多少货,几时好运,到茶店里去谈的,一个茶店,一个酒馆、酒店,先茶店,后酒店。唉,就是把这个生意拉到手了。”为了拉到客户,船工要学习抽烟、喝酒,就是这样“交朋友的”。

船工的妻儿

衢江的船工不仅有男的,还有女船工,夫妻俩一起撑船,“1956年衢州航运社(即后来的航运公司)成立时,总职工有970人,其中女船员职工为466人,是总数的48.04%”(见《衢江艄公》)。根据《衢江艄公》介绍,女船工即使是怀孕期间,也得撑船。“为生计,就是晓得孕妇预产期了,还是不能停船待分娩,孕妇随船劳动,到什么地方,孕妇肚子痛要生孩子了,才将船停下来,去泊地附近村庄上寻找接生婆上船接生。”如果找不到接生婆,就只好自己接生,风险很大。此书还记载过一个故事:

一对船上夫妻正配合默契、齐心过滩。丈夫在岸上拉纤,怀孕的妻子在船上把舵撑竹篙。突然间,妻子感到胎儿的躁动,怕是孩子要降生了。在这危急时刻,妻子一个左满舵将船搁在浅滩上,二话不说,进了船舱,自行分娩。丈夫以为妻子只是去上个厕所,并未注意。过了一会,突然间传来婴儿的啼哭声,这才恍然大悟。当他进入船舱的时候,妻子浑身是汗,“像刚受尽酷刑的囚犯”。

像这样的情况在衢江船工中应该不足为奇,但也是当时平民百姓难以想象的。周土泉讲述说,船上的人取名字一般是在哪里生就取什么名字。比如在罗埠生的,就取名叫罗埠,常山生的就叫常山,招贤生的就叫招贤,方便,有纪念意义。这种具有当地特色的取名方式,现而今少之又少。多的是各种抽象的、寄托了父母各种期望的名字,但是是否缺乏了一些当地的意义了呢?孩子六岁以后就要跟大人学习拉纤,练习基本功,相当艰苦。

·花篙

撑船运货时间长的话,半年都有,各个地方都去。到杭州顺风顺水可以运两千斤的货,要四五天才能运到;回来是逆水就慢了,只能运一千斤,要拉纤。跑运输的人一般常年不在家,过年才能回来,很是辛苦。老人介绍说,纤就是以前的麻绳,经过水浸泡,再到溪边上用棒锤打,打白了再开始加工,很细很牢的呢。拉纤的话,自己船上的人下去,靠边把纤拉直,拉直后,再撑开,大家要一起使劲,“嘿,嘿,嘿”地一起喊口号。钱云才老人说,衢江上拉纤和黄河边上的拉纤是不一样的。黄河边上的纤夫用肩膀背着纤绳往前拉;而衢江边上拉纤有个纤板的,好像戏里演的那个官员的朝骨,两头钻两个洞,纤绳放里面去再打个结,拉纤的时候胸部顶在纤板上,往前使劲。“骄阳似火的盛夏,露天撑船,尤其是在沙石滩上拉纤,那石子缝里飘着蛇舌似的火焰,拉纤人光着脚板在滚烫的砂石上走,脚板烫的发红。”船民的脚底都很厚,就像一层鞋底。《西安县志》113页图考截图展示了当时衢江船工拉纤的场景。

通广门外纤夫(《西安县志》图考)

船上一般有三四个人,船舱后面有把舵的,船头有撑竹篙的,中间是撑花篙的。花篙一头绑着布鞋鞋底,顶在腰际,另一头包着铁,钻在水底,这样船就不能动了,起到了稳定船体的作用。《衢江艄公》(40页)中记载,“那花篙是铁篙头,杉木圆篙杆(约三米长),杆顶端有一只腰子型樟木篙帽,撑篙人在桅舱将花篙头插入河床,篙帽放在腰肚皮,双脚掌顶在前熬梁上,双手攀老鼠跳沿边”。遇到水流急的地方,船动不了,岸上拉纤的人和撑花篙的人是要一起配合的。撑花篙的稳定船体后,扳一下船,拉纤的往前一拉,船头浮起来后,整个船就向前面走了。遇到水碓处,水流相当急,船通常要往后退几次,退到水软(水流缓和)的地方,再攒足力气往前。在这种情况下,通常要三四个人一起配合。周土泉说:“逢这个到滩了,连饭也不能吃,一定要把滩撑过去。”《滩行曲》中写道:“黄头郎既觉有力,青唇妇亦工操舟。而乃入险复出险,迂回不复能预谋!”尽管江上险象环生,船工们总能齐心协力将一个一个险滩、困难度过去。

瀫水滩行难

一滩才过一滩又,滩声化作风飕飕。

天公有意弄奇局,乃于水底生赘瘤。

——《滩行曲》

衢江上撑船,除了难以辨测的险滩,还有各种各样需要小心提防的水文气象与险滩。在此过程中,他们积累了很多经验。比如说,平时看鸟、看蚯蚓来判断天气变化;燕子低飞,肯定要下雨。周土泉老人说:“这个要防牢,风大风小,在河边上他们一看就清楚的。他们马上就要到避风港去避风。”一般会到潭里避风,因为潭面比较平静,风浪较小。遇到下雨的时候,船员们穿着粽叶做的蓑衣、戴着笠帽,还得继续撑船。在谈到船工的穿着时,周土泉老人回忆说,那时候有一种头发编织成的袜子,不吸水,一从水里捞上来就干了,很适合在水上讨生活的人穿,水亭街上有卖的。可惜的是,现在根本看不到这种袜子了。

船在江上航行的时候,还会遇到触礁的危险。船前面或者后面触礁,一靠就好;麻烦的是船两头浮空,中间触礁,这时一定要水性好的人游到船底,把船背出来。船在水面,稍稍用力就好。清代俞樾在衢江《滩行曲》中写道:“长鲸系舟舟不动,短篙撑舟舟仍留。竟须大力负之走,入水学作吴儿泅。”钱云才老人说,即使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时候,也不得不脱下衣裤下水去把船撬浮弄下滩去。所以,开船要小心翼翼,有水花(漩涡)的地方就一定有礁石。晚上一般不开船,要停一停。周土泉回忆说,小时候在船上很害怕,特别是浪来的时候,有几只船在一起的时候就不怕了,一般至少两条船在一起的。那时候有船帮,你帮我,我帮你,关系要搞好,你吃我的,我吃你的。“我们江山人很讲义气的。”对于“江山帮”,《历史文化研究》第四辑中记载,“钱塘江上所有船户,大抵可分四帮,以江山帮为第一,次则义乌帮,次则徽州帮,次则桐严帮”。江山帮的起源是,“清末民国初,江山农民田产都集中在少数地主手中,为谋生计,沿江农民则以撑船放排为唯一出路”。无论其起源是什么,船帮对于身处风险的船工来说,是一个宝贵的身心栖息的依托吧!

江神

移山那有夸娥子,贷水更无监河侯。

即使舟轻似赤马,何堪滩险如黄牛。

——《滩行曲》

“夸娥子”指的是神话中的大力神,“监河侯”指是《庄子·外物》中的一个人物。这行诗说的是,船工行滩没有什么神灵或者贵人相助。但是,撑船的是要拜神保佑的,最信的是周王庙的神。周土泉老人小时候,他的爷爷是要拜周王的。《衢州民俗大观》记载,“周宣灵王,‘威灵显著,水旱疾疫,祷之辄应,被船民奉为水路保护神而代代祀拜”。这也可能是衢州的周宣灵王成为钱塘江水系共同信仰的原因吧。但是除了周宣灵王,老人说,天妃娘娘是海神,也要拜的,撑船的很相信水神海神。“衢江或其支流沿岸设有多处天妃宫。天妃又称天后,在台湾和东南亚称为妈祖,是船工、船员、客商、渔民祭祀的海神娘娘。”〔70〕可以想见,当时下营街的周宣灵王庙和天皇巷的天妃宫该是多少船工祈福的地方啊。钱云才老人说,他们船上有一个香火,再买来周王佛纸贴在船头,要开船了,三炷香,一刀纸一烧,再拜,祈求开船大吉;要从衢州到兰溪,买点猪肉再请一请,意思是“烧顺福”。三个人每人半斤肉,总共一斤半肉,再买点其他菜、萝卜啊。不管什么船都有这个习惯的。“现在下营街18号周王老佛,那个周雄他是个孝子。我们撑船的人就是信他。我们拜他以后灾难就少了,风灾,雨灾,船打破啊,就是信他。每个地方都有周王庙的,衢州有,乌溪江有,乌溪江到那个王村头也有。你到那个樟树潭也有那个周王庙。撑船的人就信这个了。”〔71〕老人说,一般情况下都是在船上拜拜,到了码头靠岸了,才去庙里拜拜。

那时周土泉的爷爷有交代,船上有几个忌讳:吃饭的时候,陆地上的人可以把饭碗翻转竖起来,将水滴掉,船上碗必须是顺放的;筷子不准放碗上面,否则就意味着船要搁浅;早上开始拔第一篙时,要拜一下的,意思是保佑这一整天撑船都平平安安的。钱云才老人说:“开船的时候坏话不能说,比如什么死人了;吃鱼不能翻,那要翻船的。这些东西好像是一种迷信的说法,不过撑船的人习惯遵照这些规矩。”

水上婚礼,一摇三晃

讲到船上婚礼,周土泉老人回忆说,那时候一般年轻的船员比较帅。码头上运货老板的女儿喜欢上了就和他结婚。船上婚礼和陆地婚礼不一样。结婚的时候,新娘乘轿子到达码头,要背过跳板。就是长木板,一头搭在岸上,一头搭在船上。“新郎官把新娘子抱起来,走上去,还要‘一摇三晃。一般不是渔船上的人,娶进来的媳妇不是本省船上过生活的人,一定要‘一摇三晃,让她有个习惯,以后都是这么摇的。”〔72〕然后,在船上拜天地举行婚礼,之后在岸上的饭店吃饭。周土泉老人讲的是陆地上的姑娘嫁给船工的水上婚礼。

九姓渔民船上婚礼

而对于水上人家之间的婚礼,钱云才老人如此回忆:“解放以前我看到的,他们结婚是船对船拿来靠拢,这个船不能拼拢的,船离开的时候,把这个新娘子抛过去,他的对面有接的,很近的,船对船,板对板靠拢不行的,要离开点。”《衢州民俗大观》(119页)记载:

明初以来,官府严禁九姓渔户与岸上人通婚,故生活在华埠一带的船户只能在船上的四姓中择偶,婚礼只能在船上进行。这种水上婚礼逐渐形成了一套仪式。以新娘为中心的水上婚礼内容有:坐房、并彩、送妆奁、哭嫁、催身帖、浴身、吃上轿饭、训婚、抛新娘。围绕这九项内容又有许多具体的内容和形式,每一项内容称为一场,共同组合成为一个完整的水上婚礼过程。最后一场抛新娘为婚礼的高潮,非常精彩和欢乐。

可见,《衢州民俗大观》里记载的也是水上人家之间的婚礼。钱云才老人所说的也正是抛新娘这一个环节。然而这九项内容的具体过程却已不为人所知了。

滩行难,何足忧

殷殷酌酒劳童仆,勿言臲兀今番尤。

平生忠信颇自负,风波虽险何足忧。

衢江船工的生活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代表了当时社会底层挣命人的辛酸。不过,船工与自然、与社会抗争的坚韧和乐观,是不管穿越了多少历史,至今依旧弥足珍贵。目前,周土泉老人乐笑呵呵地当着天妃宫的守护者,为香客行各种方便;而钱云才老人退休后,写船工回忆录、练二胡、写书法,不断地书写人生新的精彩。这份对于生活的热爱,即使是年轻人,也自愧不如。正如《滩行曲》中所写,“风波虽险何足忧”,这份自信豁达,让衢江船工的生活苦中带甜,淡定致远。

(陈艳、吴宗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