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过去与现在
切勿相信艺术家。
——《洛卡布雷那》
如此这般,我逃过一劫——暂时如此——离开了阿斯加德,徒步寻找那个能拯救我项上人头的男人。他叫德瓦林,是铁匠伊瓦尔迪的儿子之一,和他的三个兄弟在下界的洞穴里开铁匠铺。他们是洞底族,掘金者,在这方面的名声无可匹敌。更重要的是,他们也是治疗师伊瞳同父异母的兄弟,我觉得如果自己声称跟伊瞳是朋友的话,他们一定会帮我这个忙的。
如今地理和历史一样,容易受周期变化的影响。在过去,九界比现在小得多,也更不易受物理规则的影响。你不信我?看看地图去吧。当然了,我们自有跨越边界的方法。有的方法需要使用如尼符文——比方说Raedo,意为旅者,能够打开世界与世界之间的门——有的方法则只需要迈迈双腿,挥挥翅膀,以及精确的定位。我徒步出发,以使诸神相信我在诚心诚意地自责,不过刚一穿过依达平原进入铁木树林,我就抄了条近道。贡瑟罗河[14]穿过铁木树林,是将九大世界与其根源相连的支流之一,直接通往下界和更遥远的世界:死境,梦境和魔境。不是我想走这么远,而是洞底族喜欢与世隔绝,结果花了我大半天时间才走到他们的臭烘烘王国。
我在铁匠铺里找到了他们。那是一个位于下界深处的洞穴,熔岩顺着地上的几道裂缝流出。这是他们唯一的光源,也是他们的熔炉和炉床。若以原本的形态现身,火焰和浓烟都伤不了我,但单凭这具肉身,我对高热和恶臭都毫无抵抗之力。
尽管如此,我还是走近那四个铁匠,向他们露出我最为动人的微笑。“你们好呀,伊瓦尔迪之子。”我说,“阿斯加德诸神问候你们。”
在熔炉的熊熊火光中,他们朝我转过脸来。伊瓦尔德的儿子们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面色灰黄,两眼凹陷,因劳作而弯腰驼背,灰头土脸。洞底族极少到地面上去。这种习惯伤害了他们的视力。他们在隧洞里生活、工作、睡觉,呼吸的是最污浊的空气,吃的是蛆、甲虫和蜈蚣,用的只有他们以在土里发掘的金属和石头造成的器具。不算什么美好人生,我觉得。难怪伊瞳离开了他们,还带走了她父亲给她当作嫁妆的青春之果。
然而现在随着双眼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我看见洞里满是这几个工匠的作品,一直高高堆到洞顶。遍地都是黄金打造的物件:首饰,宝剑,盾牌,无一不饰以浮雕图案,闪耀着美丽事物在黑暗中才会发出的那种柔光。
其中有些只是装饰品——手镯,戒指,头饰,有些近乎病态地繁复,有些则看似粗糙质朴,实则不然。还有一些因藏于其中的魔力而嗡嗡作响,那雕工中蕴含的如尼魔法如此错综复杂,就连我都只能凭空揣测它们的用途。
我以前从未如此渴求黄金,但在这洞底族的厅堂里,我发现自己垂涎三尺,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闪闪发光的漂亮东西,心里盘算着、渴望着将它们纳为己有。我猜这就是它们的魔力之一。这种魔力就像一条珍贵金属的矿层般贯穿于地下世界。它能让男男女女贪婪腐化,用欲望的光芒令他们盲目。在这个地方驻留过久会让人发疯——这些黄金,这些魔力,还有那自熔炉滚滚而出的浓烟,都在销蚀人们的神智。我得离开此地,动作要快。但希芙的黄金秀发必须先拿到手。而且如果我能说服他们额外给些东西的话……
我又向前一步说:“你们的姐妹治疗师伊瞳,美丽的伊瞳,金苹果园守护者,也向你们问好。”
伊瓦尔迪的儿子们都看着我,眼光就像他们凹陷牙槽里的甲虫般不断游走。德瓦林走上前来。我对他已有耳闻,知道他的右脚扭曲,行走不便——因为一次意外,详情我可能会在后面的故事中讲到(和鄙人可没关系哦……好吧,至少没太大关系)。我希望他没有记恨在心,更好的情况是他没有认出现在这个形态的我。我说:
“你好啊,德瓦林,向你和诸位兄弟问安。我从阿斯加德给你带来了绝妙的消息。你和你的兄弟从下界所有工匠中被选中执行一项精密任务,如能完成,你们的名字将广为人知,你们的作品将扬名九界。时间有限,机会难得,若能好好抓住,你们这些伊瓦尔迪之子便能共享阿斯加德之光辉!金色的阿斯加德,美丽的阿斯加德,永恒的阿斯加德——”
德瓦林说:“我们能有什么好处?”
“名声。”我笑得嘴咧到耳朵根,“人人都会知道你们是最棒的。如果不是这样,奥丁又为什么会从下界所有的铁匠中单单选中你们呢?”
这招会钓他们上钩的。我老早就知道了。这些蛆虫不会为金钱所动,他们已经拥有享之不尽的财富了。他们对自己的手艺以外的事物毫不关心,但也很有抱负。我知道他们不可能拒绝这样一个能够证明自己超凡技艺的挑战。
“你想要什么?”德瓦林问。
“你有什么?”我说完微微一笑。
洞底族花了些时间为我定下的任务做准备。我解释了希芙的头发事件——略去她失去头发的原因——这些铁匠们无不发笑,笑中带着他们独有的尖酸。
“就这么个事?”德瓦林说,“随便哪个小孩子都能帮你做出来。作为挑战还不够格。”
“我还想要两件独特的礼物。”我说,“一件送给我的兄长奥丁,阿萨神族之首;另一件送给弗雷,华纳神族之首。”
对我而言这是走了一步棋:收割者弗雷实际上只是华纳首领中的一位,但他很有影响力,如果拿他和他的朋友相比——比如海姆达尔——我更愿意助他一臂之力。走运的话,以后还可以得到回报,再说他还是芙蕾雅的哥哥,我需要把她拉到我这一边。
德瓦林点头同意,开始工作。他的兄弟们和他同心协力,动作流畅而优雅。一个负责原料,一个施放如尼魔法,一个照顾熔炉,一个将炙热的金属捶打成型,最后一个用抛光布完成最后的修整。
第一件礼物属于奥丁:一把长矛。这是一件令人喜爱的作品,笔直、轻盈、美丽,柄上雕有一排如尼符文。这是一件华美的武器,我想象老家伙收到它时的惊喜神情,不禁内心窃喜。
“这是冈格尼尔。”德瓦林说,“她百发百中,绝不会错失目标。只要你的兄长将她带在身边,她就会让他战无不胜。”
第二件礼物看上去像个玩具,一艘小船,精致到让你好奇德瓦林怎么能用他那粗大笨拙的双手创作出如此的艺术品。但完成之后,他带着自豪说:
“这是斯基德布拉德尼尔,船中之王。风将助它前行。它永远不会在海上迷失方向。待到旅程结束,它还能被叠成可以放进你口袋的大小呢。”他念了一个咒语,船便像纸一样折叠起来,一折又一折,最后变成一个银罗盘,落入我的手中。
“很好。”我说。我知道涅尔德的儿子会比任何人都更喜爱这件礼物。“现在轮到希芙的头发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伊瓦尔迪之子听到后拿出一团不成形状的黄金,其中一人把它送入熔炉的烈焰中去,另一个用一个纺轮将它纺成最最精细的丝线;一人施放如尼魔法,另一人用如夜莺般动听的声音吟唱咒语,使它拥有生命。最后它终于完工了,熠熠生辉,以宝石点缀,如丝绸般细致。
“可是它会生长吗?”我问德瓦林。
“当然了。只要她把它戴好,它就会变成她的一部分,让她前所未有地动人,甚至能与芙蕾雅媲美。”
“真的?”听到这话我笑了。芙蕾雅相当注意捍卫她最美的称号。我把这个情报纳入记录,以便日后约会时可能用到。人人都有弱点,我把挖掘所有人的弱点当成了自己的生意来做。德瓦林的弱点是对自己手艺的自负,所以我一边收起三样宝物,一边把他吹捧到了天上。
“我不得不说之前对你抱有怀疑。”告辞之前我对他说,“我以前知道你手艺好,但不知道有多好。你和你的兄弟们真的是下界所有工匠之首,回到阿斯加德我也会这样说。”
好吧,拍拍马屁又不会伤人,我告诉自己。现在该带着战利品回家咯。是时候了。我抬头看向上界。我被熔炉的浓烟熏成一条病狗,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需要洗澡,但又因为胜利而喜气洋洋。可得好好给奥丁展示一番,我想。至于那个沾沾自喜的混蛋海姆达尔——
但我刚抬脚要走,就发现有人堵住了去路。是另一个工匠布罗克,德瓦林的竞争对手之一。一个长得像小斗牛犬的矮胖男人,眼睛像葡萄干,胳膊像木头桩子。
“我听说你给德瓦林找了些活儿干啊。”他说,从浓重的眉毛底下向我看来。
我承认确有此事。
“你满意了吗?”
“何止是满意。”我说,“他和他的兄弟们太不可思议啦。”
布罗克嗤笑道:“那样就能叫不可思议了?你们本来应该找我们的。大家都知道我兄弟和我才是下界之王。”
我耸耸肩膀。“动嘴皮子谁不会。如果你想要证明自己比伊瓦尔德的儿子们更厉害,那就去做出媲美他们手艺的作品呗。否则,在阿斯加德看来,你只不过是班门弄斧。”
我知道的,我不该故意激怒他。但他让我有些来气,我又急着出去。
“班门弄斧?”他说,“我会让你见识见识谁才是门外汉。打个赌吧。我会给你造三样礼物,恶作剧之神,我还要跟你一起回阿斯加德。到那时我们就知道谁的作品是最好的了。让你的首领决定吧。”
我也只能用“肯定是下界蒙蔽了我的神智”来为自己辩解了。都怪那些黄金和魔力——现在是再捞一笔的机会,而且还是免费的。再说,混沌之子永远不会拒绝一次打赌。
“好啊,为什么不呢?我赌了。”我说。又多三样送给阿萨神族的礼物,鄙人只需要冒一点点风险。放过这次机会的话才是大傻瓜呢。“那我们赌什么?”
布罗克恶狠狠地瞪着我。“你损害了我的名声。现在整个下界都相信德瓦林的作品比我的还好了。我需要表明自己的立场。”
“怎么表明?”
“我要用我的作品抵你的项上人头。”他向我露出恶毒的微笑。
“真的?就这些吗?”我开始感到有点不舒服了。这些艺术家类型的人有时疯疯癫癫的,再说他要我的脑袋能干吗?
“我要拿你的脑袋作门挡石。”布罗克说。“这样一来任何往来我的铺子的人就会知道胆敢非难我的手艺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真糟糕呢,我想。可是愿赌服输。“好吧。”我跟他说,“但是到时只能用砍的哦。”
他面露微笑,如果你能管那表情叫作微笑的话。他的牙齿就像一块块琥珀。“我会用砍的。”他说,“如果你运气好,我会用一把小刀来砍。如果你运气不好——”
“就只管迎头上吧。”我说。
回头想来,这话说得不太吉利。但我心怀自信。我还留了几手,再说我也知道一回阿斯加德,我就是大红人了,什么都扳不倒我。
事实证明我错得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