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讲新学伪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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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艺文志辨伪第三 下

《论语》古二十一篇。(出孔子壁中,两《子张》。如淳曰:分《尧曰篇》后“子张问何如可以从政”已下为篇,名曰《从政》。)

《齐》二十二篇。(多《问王》《知道》。如淳曰:《问王》《知道》皆篇名也。)

《鲁》二十篇,《传》十九篇。(师古曰:解释《论语》意者。)《齐说》二十九篇。

《鲁夏侯说》二十一篇。

《鲁安昌侯说》二十一篇。(师古曰:张禹也。)

《鲁王骏说》二十篇。(师古曰:王吉子。)

《燕传说》三卷。

《议奏》十八卷。(石渠论。)

《孔子家语》二十七卷。(师古曰:非今所有《家语》。)

《孔子三朝》七篇。(师古曰:今《大戴礼》有其一篇,盖孔子对哀公语也。三朝见公,故曰《三朝》。)

《孔子徒人图法》二卷。

凡《论语》十二家,二百二十九卷。

《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汉兴,有齐、鲁之说。传《齐论》者,昌邑中尉王吉、少府宋畸、御史大夫贡禹、尚书令五鹿充宗、胶东庸生,唯王阳名家。传《鲁论语》者,常山都尉龚奋、长信少府夏侯胜、丞相韦贤、鲁扶卿、前将军萧望之、安昌侯张禹,皆名家。张氏最后,而行于世。

歆造古文以遍伪诸经,无使一经有缺,至于《论语》《孝经》亦复不遗。传《鲁论》之庸生,当亦歆所窜入,以实其伪经之传人耳。《鲁论》由张禹传至东汉,包氏、周氏之说犹其真派,然已杂合齐、鲁,乱家法矣。至郑康成杂合古今,真伪遂不尽可考。《志》称:《论语》古二十一篇。注云:出于孔子壁中,两《子张》。按:《论衡·正说篇》云:不知《论语》本几何篇,至武帝,发取孔子壁中古文得二十一篇,齐、鲁二,河间九篇,三十篇。至昭帝女读二十一篇。宣帝下太常博士,时尚称书难晓,名之曰“传”,后更隶写以传诵。初,孔子孙孔安国以教鲁人扶卿,始曰《论语》。今时称《论语》二十篇,又失齐、鲁、河间九篇。是古文不止二十一篇也,王充必有所见。则歆之伪《论语》尚不止二十一篇,特歆不敢著之《七略》耳。然自郑康成杂合古今,则今本《论语》必有伪文,如“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一章,必歆伪窜。又何晏《论语集解》杂采古今,“采孔、马之注,则改包、周之本;用包、周之说,又易孔、马之经”。(臧氏琳《经义·杂记》语。)今“巧言令色”一章,《集解》正引伪孔安国注,其为古文《论语》尤为明确。歆以左丘明亲见圣人,好恶与同,以仲尼弟子无左丘明,故窜入《论语》以实之。歆遍窜群经,证成伪说,不复可条辨也。

《孔子三朝》七篇,师古曰:今《大戴礼》有其一篇,盖孔子对哀公语也。按:《大戴》孔子对哀公,有《千乘》《四代》《虞戴德》《诰志》《小辨》《用兵》《少间》七篇,不止一篇也。《小辨》有“尔雅以观于古”语,其歆伪《尔雅》所由附会者欤!

《孝经古孔氏》一篇。(二十二章。师古曰:刘向云:古文字也。《庶人章》分为二也。《曾子敢问章》为三,又多一章。凡二十二章。)

《孝经》一篇。(十八章。长孙氏、江氏、后氏、翼氏四家。)

《长孙氏说》二篇。

《江氏说》一篇。

《翼氏说》一篇。

《后氏说》一篇。

《杂说》四篇。

《安昌侯说》一篇。

《五经杂议》十八篇。(石渠论。)

《尔雅》三卷,二十篇。(张晏曰:尔,近也;雅,正也。)

《小雅》一篇,《古今字》一卷。

《弟子职》一篇。(应劭曰:管仲所作,在《管子》书。)

《说》三篇。

凡《孝经》十一家,五十九篇。

《孝经》者,孔子为曾子陈孝道也。夫孝,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举大者言,故曰《孝经》。汉兴,长孙氏、博士江翁、少府后仓、谏大夫翼奉、安昌侯张禹传之,各自名家。经文皆同,唯孔子壁中古文为异。“父母生之,续莫大焉”, “故亲生之膝下”,诸家说不安处,古文字读皆异。(师古曰:桓谭《新论》云:《古孝经》千八百七十二字,今异者四百余字。)

按:《孝经》传授,不详所自始,故有朱子《刊误》之疑。又未明《左氏》之为歆所窃伪,以《孝经》中“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言思可道,行思可乐,德义可尊,作事可法,容止可观,进退可度,以临其民,是以其民畏而爱之,则而象之”与《左传》同,不知《左传》之袭《孝经》,反疑《孝经》之袭《左传》,于是,孔门真传之书反疑为伪矣。考董仲舒《春秋繁露·五行对篇》:河间献王问温城董君曰:《孝经》曰:夫孝,天之经,地之义,何谓也?《汉书·匡衡传》:衡上疏曰:《大雅》曰:无念尔祖,聿修厥德。孔子著之《孝经》首章。若《吕氏春秋》、陆贾《新语》、刘向《说苑》,皆有援据。《孝经钩命决》云:孔子在庶,志在《春秋》,行在《孝经》。(《公羊叙疏》引。)西汉儒者言之凿凿,以为出于孔子固非。《困学纪闻》引晁氏云:当是曾子弟子所为书。又引冯氏云:是书当成于子思之手。今按其文称曾子,而末引《诗》《书》,与《坊记》《表记》《缁衣》相近似,必孔门之故书雅记,晁氏所云,殆亦近之。《四库提要》以魏文侯有《孝经传》,而信为七十子遗书,则误矣。文侯《孝经传》, 《汉志》不录,此与《子夏易传》皆伪书,不足据。《隋志》谓为“河间人颜芝所藏,汉初,芝子贞出之,凡十八章”,不知所自出,疑未必确。然而江翁、后仓等所传,渊源深远。刘歆既伪造古文,必欲使经艺咸有古文而后止,不必有他义也,《孝经》与《易》《论语》,皆不过颠倒改易文字以自异。然据桓谭之言,《孝经》仅千八百七十一字,异者乃四百余字,何许子之不惮烦也!共王无得古文之事,为歆伪撰,辨已见前。而歆必以《孝经古孔氏》一篇为首,托之孔安国,亦犹伪造《古文尚书》之故智耳。桓谭尝问学于歆,专守古学者,不足据也。因有《古孔氏》之故,遂有安国之传,安国之传亡逸于梁世,而刘炫之伪《孝经孔传》出焉,亦与王肃伪《古文书》同,则非歆所及知矣。然《志》不云古文有孔氏说,而许叔重遣子冲《上说文书》,并上《孝经孔氏古文说》,则歆又伪作《孔氏孝经古文说》。《志》不详之,犹歆有《易》费氏《章句》、费氏《分野》,而《志》不叙也,或作于定《七略》后也。然则伪《孔传》之妄,亦歆之作俑矣。其余流别,山阳丁晏《孝经征文》辨之甚了,今不详。

《尔雅》一书,张稚让《上广雅表》以为周公所作。然刘歆《西京杂记》云:郭威以谓:《尔雅》周公所制,而《尔雅》有“张仲孝友”,张仲,宣王时人,非周公之制明矣。尝以问杨子云,子云曰:孔子门徒游、夏之俦所记,以解释“六艺”者也。家君以为《外戚传》称“史佚教其子以《尔雅》”。《尔雅》,小学也。又《记》言孔子教鲁哀公学《尔雅》。《尔雅》之出远矣,旧传学者皆云周公所记也。“张仲孝友”之类,后人所足耳。按:《尔雅》不见于西汉前,突出于歆校书时,《西京杂记》又是歆作,盖亦歆所伪撰也。赵岐《孟子题辞》谓:文帝时《尔雅》置博士。考西汉以前皆无此说,唯歆《移太常书》有孝文诸子传说立学官之说,盖即歆作伪造以实其《尔雅》之真。(详《经典释文纠谬》。)及歆《与杨雄书》称说《尔雅》,尤为歆伪造《尔雅》之明证。歆既伪《毛诗》《周官》,思以证成其说,故伪此书,欲以训诂代正统。所称子云之言,史佚之教,皆歆假托,无俟辨,然子云本受歆学,或为歆所绐耳。孔子教鲁哀公学《尔雅》之说,有《大戴礼·小辨篇》“公曰:寡人欲学小辨,以观于政。子曰:《尔雅》以观于古,足以辨言矣”足证。然哀公以人君观政,孔子乃教以读《尔雅》训诂、禽鱼、草木之文,非唯迂远,实不通矣。《论语》: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又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以此推之,《小辨》所谓“《尔雅》”必称大、小《雅》也,故足以辨言观政。张揖《上广雅表》:孔子曰:《尔雅》以观于古,足以辨言矣。王念孙《疏证》云:《大戴礼》卢辩注云:尔,近也,谓依于《雅》《颂》。是卢氏不以“尔雅”为书名。按:彼文云:循弦以观于乐,尔《雅》以观于古。谓循乎弦,尔乎《雅》也。然则刘歆盖因而附会之耳,幸有歆说在,犹可互证。

《汉书·王莽传》:莽奏征有《逸礼》《古书》《毛诗》《周官》《尔雅》、天文、图谶、钟律、月令、兵法、《史篇》文字,通知其意者,皆诣公车。盖皆歆所伪窜,藉莽力以行其书。《尔雅》与《逸礼》《古书》《毛诗》《周官》并征,其俱为歆伪无疑。《经典释文·序录》称:注者有犍为文学、刘歆、樊光、李巡、孙炎凡五家。然则歆既伪撰,又自注之,自歆以前未尝有。其“犍为文学”无有姓名,亦歆所托,则徐敖传《毛诗》、庸生传《古书》之故态也。考《尔雅·训诂》,以释《毛诗》《周官》为主。《释山》则有“五岳”,与《周官》合,与《尧典》《王制》异;(《王制》:五岳视三公。后人校改之名也。)《释地》“九州”与《禹贡》异,与《周官》略同;《释乐》与《周官·大司乐》同;《释天》与《王制》异;祭名与《王制》异,与《毛诗》《周官》合。若其训诂全为《毛诗》,间有“敏拇”之训,“羕长”之释。《释兽》无“驺虞”之兽,《释木》以“唐棣”为“栘”,时训三家以弄狡狯。然按其大体,以陈氏《毛诗稽古编》列《尔雅毛传异同》考之,孰多孰少,孰重孰轻,不待辨也。盖歆既遍伪群经,又欲以训诂证之而作《尔雅》,心思巧密,城垒坚严,此所以欺绐百代者欤!然自此经学遂变为训诂一派,破碎支离,则歆作俑也。

或据《周易》“《师》,众也,《比》,辅也,《震》,动也,《遘》,遇也”,皆与《尔雅》合。《丧服传》亲属称谓与《释亲》合,《春秋元命包》云“子夏问夫子作《春秋》,不以初哉首基为始何”,(《尔雅序正义》引。)与《释诂》合,而信之。不知歆网罗其真以证成其伪,然后能坚人信,况《易·杂卦》亦歆所伪哉!郑玄、张揖、郭璞之徒为其所谩,不亦宜乎!

孙氏星衍《尔雅·释地四篇·后叙》云:《尔雅》所纪,则皆《周官》之事。《释诂》《释言》《释训》,则《诵训》“掌道方志以诏观事”及《训方氏》“掌诵四方之传道”也。《释亲》,则《小宗伯》“掌三族之别以释亲疏”。《释宫》亦《小宗伯》“掌辨宫室之禁”也。《释器》“其罟谓之九罭”云云,则《兽人》“掌罟田兽,辨其名物”; “肉曰脱之”云云,则《内飨》“辨体名肉物”; “黄金谓之”云云,则《职金》“掌凡金玉锡石之戒令,辨其名物之媺恶”; “金镞翦羽谓之”云云,则《司弓矢》“掌六弓四拏八矢之法,辨其名物”也;“珪大尺三寸谓之玠”云云,则《典瑞》“掌王瑞玉器之藏,辨其名物”; “一染谓之”云云,则《典丝》“掌丝入而辨其物”也。《释乐》,则《典同》“掌六律、六同之和,以辨天地四方阴阳之声”也。《释天》,则《眡祲》“掌十辉之法,以观妖祥辨吉凶”,又《保章氏》“掌天星以志星辰日月之变动,以辨其吉凶”,又《甸祝》《诅祝》之所掌也;其旌旗,则《司常》“掌九旗之物名”, 《巾车》“掌公车之政,辨其旗物而等叙之”也。《释地》《释丘》《释山》《释水》,则《大司徒》“以天下土地之图,周知九州之地域广轮之数,辨其山林、川泽、丘陵、坟衍、原隰之名物”, 《职方氏》“掌天下之图,以掌天下之地,辨其邦国、都鄙、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与其财用”,又《山师》《川师》《邍师》之所掌也。《释草》以下六篇,亦《大司徒》“以土宜之灋,辨十有二土之名物”, 《山师》《川师》“辨其物与其利害,而颁之于邦国,使致其珍异之物”,又《土训》“道地慝以辨地物,而原其生以诏地求”也,又《仓人》“掌辨九谷之物”, 《龟人》“掌六龟之属,各有名物皆在”也。《释畜》,则《庖人》“掌共六畜、六兽、六牲,辨其名物”;其马属,则《校人》“掌王马之政,辨六马之属”;鸡属,则《鸡人》“掌其鸡牲,辨其名物”也。昔鲁哀公欲学小辨以观于政,孔子告之《尔雅》,其意在是。是周公之著《尔雅》为在《周礼》前,《周礼》之名物必以《尔雅》辨之也。观此说,知《尔雅》与《周官》符合,其同为伪书易明矣。

歆云:古文读应《尔雅》,故解古今语而可知也。故既作《尔雅》后,复作《小尔雅》《古今字》。按:隋、唐《志》皆云:《小尔雅》一卷,李轨解。唯《宋中兴书目》:《小尔雅》一卷,孔鲋撰,十三章。(见《玉海》四十四。)自后《宋史·艺文志》同。晁公武《郡斋读书后志》云:见于孔鲋书。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小尔雅》一卷。《汉志》有此书,亦不著名氏。《唐志》有李轨解一卷。今《馆阁书目》云:孔鲋撰。盖即《孔丛子》第十一篇也。国朝宋翔凤《小尔雅训纂序》曰:今之为康成学者,恒谤讥此书,以为不合郑君,同乎俗说。然还按《诗》《礼》,乃郑君之改易古文,非《小尔雅》之偭违经义。据其后以疑其前,明者之所不取也。汉之经师,咸有家法,唯有小学,义在博通。就今所传杨子云、刘成国、张稚让诸家之作,多资旁采,鲜获所宗,比之墨守,殆有殊途。至于此书,则依循古文,早见凌杂,括以就,源流合一。今以宋氏《小尔雅训纂》逐条按之,无一字出于古文伪经之外者,盖与《尔雅》同为刘歆伪撰;《古今字》当亦出于一手,(门人陈千秋曰:《尚书释文》引贾逵说:俗儒以重六两,《周官》剑重九,俗儒近是。按:逵所谓“俗儒”之说,即出《小尔雅》。逵、刘歆古文之干城,何忽诋为“俗儒”?然逵以其与《周官》合,故以为近是。是即《小尔雅》与《周官》出于一手之明据,逵特偶驰骋其辞耳。)至自尊而窜附“孝经家”,抑亦妄矣。宋氏之说,足以卫《小尔雅》;不知更足以证刘歆之伪也。至宋人以为孔鲋撰者,盖五代之乱,此书已佚,而伪造《孔丛》者,尝刺取以入其书,宋人又就《孔丛》录出之,故当代书目遂题为孔鲋所撰,则展转附会,歧中之歧,殆不足辨也。

《史籀》十五篇。(周宣王太史作《大篆》十五篇,建武时亡六篇矣。)

《八体六技》。

《仓颉》一篇。(上七章,秦丞相李斯作;《爰历》六章,车府令赵高作;《博学》七章,太史令胡母敬作。)

《凡将》一篇。(司马相如作。)

《急就》一篇。(元帝时黄门令史游作。)

《元尚》一篇。(成帝时将作大匠李长作。)

《训纂》一篇。(扬雄作。)

《别字》十三篇。

《仓颉传》一篇。

扬雄《仓颉训纂》一篇。

杜林《仓颉训纂》一篇。

杜林《仓颉故》一篇。

凡“小学”十家,四十五篇。(入扬雄、杜林二家三篇。)

《易》曰:上古结绳以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夬》扬于王庭”,言其宣扬于王者朝廷,其用最大也。古者八岁入小学,故《周官》:保氏掌养国子,教之六书。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假借、造字之本也。汉兴,萧何草律,亦著其法,曰:太史试学童,能讽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史。又以六体试之,课最者,以为尚书、御史、史书令史。吏民上书,字或不正,辄举劾。六体者,古文、奇字、篆书、隶书、缪篆、虫书,皆所以通知古今文字,摹印章,书幡信也。古制,书必同文,不知则阙,问诸故老。至于衰世,是非无正,人用其私。故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今亡矣夫!盖伤其浸不正。《史籀篇》者,周时史官教学童书也,与孔氏壁中古文异体。《仓颉》七章者,秦丞相李斯所作也。《爰历》六章者,车府令赵高所作也。《博学》七章者,太史令胡母敬所作也。文字多取《史籀篇》,而篆体复颇异,所谓“秦篆”者也。是时始建隶书矣,起于官狱多事,苟趋省易,施之于徒隶也。汉兴,闾里书师合《仓颉》《爰历》《博学》三篇,断六十字以为一章,凡五十五章,并为《仓颉篇》。武帝时,司马相如作《凡将篇》,无复字。元帝时,黄门令史游作《急就篇》,成帝时,将作大匠李长作《元尚篇》,皆《仓颉》中正字也。《凡将》则颇有出矣。至元始中,征天下通小学者以百数,各令记字于庭中,扬雄取其有用者,以作《训纂篇》,顺续《仓颉》,又易《仓颉》中重复之字,凡八十九章。臣复续扬雄作十三章,凡一百三章,无复字,“六艺”群书,所载略备矣。《仓颉》多古字,俗师失其读,宣帝时,征齐人能正读者,张敞从受之,传至外孙之子杜林,为作《训故》,并列焉。

《论语》《学记》《经解》《庄子》《史记》叙“六经”皆不他及,诚以孔子所笔削,虽《论语》《孝经》不能上列,况其他乎?小学者,文史之余业,训诂之末技,岂与“六经”大道并哉!“六艺”之末而附以“小学”,伪《尔雅》《小雅》《古今字》本亦小学,而附入《孝经》,此刘歆提倡训诂,抑乱圣道,伪作古文之深意也。

按:《内则》:十年出就外傅,学书计。《尚书大传》:十有三年始入小学,二十入大学。盖与《内则》俱卿、士之礼。《尚书大传》又云:十五始入小学,十八入大学。此士庶人之礼也。唯《大戴·保傅篇》:年八岁,而出就外舍。束发,而就大学。则太子之礼,非卿、士、庶人所能比也。“保氏六书”之说,条理甚备,唯古书绝不之及。唯许慎《说文》、郑康成注《周官》称焉,然皆出歆之传,盖创造于歆,而伪附于《周官》者也。《左传》“止戈为武,反正为乏”,盖歆所伪窜,郑渔仲攻之,识盖高矣。然歆亦非能创为之。盖事、形、声、意,通以转、假,古人所本有,名义条例,歆之所发明。倘其自著一书,发明六例,岂不甚善?唯伪托于经,则不得不恶而辨之也。

其云:萧何草律,太史试学童,能讽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史,又以六体试之。六体中有古文、奇字,信如歆言,则其时吏民皆识古文,古文之学何以不兴?且许慎、卫恒、江式之流,咸以为古文绝于秦、汉,何也?盖缪篆、虫书,以摹印章,书幡信,则或有之。《八体六技》盖歆所伪撰。《史籀》十五篇,盖犹是周入小学之书,唯与歆所伪之壁中古文异体,故歆称萧何律之六体及甄丰之校六书,皆有古文、奇字而无籀,其抑之可见。盖秦篆文字出于《史籀篇》,《史籀》为周之文,而为汉今文之祖,歆之抑之,亦犹言《易》则尊费氏,而抑施、孟、梁丘,言《春秋》则右左氏,而左公、穀也。

《仓颉》虽为秦篆,然上原《史籀》,当为文字正体。至元始中,征天下通小学者以百数,各令记字于庭中。时,王莽柄国,尊信刘歆,此百数人被征者,必皆歆之私人,奉歆伪古文、奇字之学者也。刘歆工于作伪,故散之于私人,假借莽力,征召贵显之,以愚惑天下。如古文经传,授之私人,及王莽奏征天下通《逸礼》《古书》《毛诗》《周官》《尔雅》、天文、图谶、钟律、月令、兵法者诣公车,至者千数,皆其故智也。扬雄之好奇字,盖为歆所惑,而受歆学者,(《法言》《太玄》并用伪经。)取其有用者以作《训纂篇》,易《仓颉》重复之字凡八十九章。盖歆征其私人以绐扬雄,又假扬雄之名使编《训纂》以绐天下,其术甚巧;扬雄有知,应悔为其所卖也。班固续作十三章,凡一百三章,无复字,“六艺”群书所载略备。固所谓“六艺”者,歆之《毛诗》《逸书》《逸礼》《周官》《左氏春秋》《尔雅》《月令》之伦,其伪古文皆取之。

《史籀》十五篇,建武已亡其六。《仓颉》五十五章,每章六十字,然则西汉《仓颉》篇三千三百字。相如《凡将》、史游《急就》、李长《元尚》皆《仓颉》正字,唯《凡将》颇有出,当不多,兼有复字。盖汉时《仓颉篇》本合《仓颉》《爰历》《博学》之书为之,故有复字;李斯、赵、胡各自著书,本不相谋,则复字当必多,是并无三千三百字之数矣。西汉“六艺”群书当备集矣,此为周、秦相传之正字也。而扬雄、班固所增凡一百三章,以六十字一章计之,共六千一百八十字,骤增两倍之数。《仓颉》本皆今字,歆复使杜林作《训故》,窜以古字、古训,于是《仓颉》亦有乱于古学者矣。故云:《仓颉》多古字,俗师失其读。盖以歆授意杜林,窜入古学之本为正也。许慎绍贾逵之传,主张古学,《说文·叙》云:九千三百五十三文。殆兼《仓颉篇》五十五章三千三百字、扬雄、班固所续一百三章六千一百八十字,共九千余字而成之。于是,真伪之字,淄渑混合,不可复辨。(《说文·叙》中只举《仓颉篇》《训纂篇》,未及班书,读者未了。按:班固死于永元四年,《说文》成于十二年。《说文》“隍”下引班说,可见许采班书。《新唐书·艺文志》“班固《在昔篇》一卷,《太甲篇》一卷”,即十三章也,惜《说文》中不可尽别白矣。)于是,周、汉相传之正字,尽为歆所增乱,而不可识矣。吁!雄、固、许慎失之于愚,而歆变乱先王之正文,其罪又浮于李斯矣。今唯据《急就篇》择籀文及西汉今文经之逸文汇存之,而以西汉前金石文字辅证之,或可存周、汉经艺正字之大概焉。

凡文字之先必繁,其变也必简。故篆繁而隶简,楷、真繁而行、草简。人事趋于巧便,此天智之自然也。以造文之始,必多为笔墨形象,而后其意始显。及其通用,但使为记号,而已可共晓。今泰西文自巴比伦文字而变为犹太,再变为希腊,又变为拉丁,然后为今法文,英文又从法文而变之,以音纪字,至简者也;拉丁之字稍繁焉。侍郎郭嵩焘使其地,得其三千年前古文字,皆是象形,与中国钟鼎略同。然则文字未有不始于繁,而终于简者也。今古文反简,籀文乃繁,桂馥云:故小篆于籀文则多减,于古文则多增。如“云”字,古文也,小篆加雨为“雲”; “”字,古文也,小篆加水为“淵”;(王筠曰:始是古文,一象形,一会意,令人一望而知其物。颠倒字,又断其两曲以成“二”字,遂成“”矣。水字横书之,破其崖岸,列之两旁,遂成矣。此作字者欲其整齐,不顾偭规错矩也,岂得为古文哉?)“”字,古文也,小篆加人为“保”;《宧部》云:篆文“宧”从“页”。徐锴曰:籀文“宧”从“”。然则“宧”为古文,“宧”为籀文,“颐”为小篆。然则古文改繁为简,因小篆而作可知。桂馥又云:《说文·叙》云:至孔子书“六经”,左丘明述《春秋传》,皆以古文。此可知大篆不施于书册也。王筠曰:今之书册,固不知几经改易,然“其”“盤”“災”三字皆籀文,“敢”“棄”二字亦由籀文小变之,“遫”字见《礼记》,此亦有所承,非尽后人改用籀文也。且周既有籀书,何以复作古文?必不然矣。即有一、二奇字,亦是列国妄改,不合于《史籀》之正者也。桂馥又云:《说文》谐声,多与《诗》《易》《楚辞》不合。如确是三代古文,则应相合,益以知其伪也。

按:文字之流变,皆因自然,非有人造之也。南、北地隔,则音殊;古、今时隔,则音亦殊。盖无时不变,无地不变,此天理也。然当其时、地相接,则转变之渐可考焉。文字亦然。《志》称:《史籀篇》者,周时史官教学童书也,与孔氏壁中古文异体。则非歆之伪体,为周时真字断断也。子思作《中庸》,犹曰:今天下书同文。则是自春秋至战国,绝无异体异制,凡史载笔,士载言,藏天子之府,载诸侯之策,皆籀书也,其体则今之《石鼓》及《说文》所存籀文是也。子思云然,则孔子之书“六经”,藏之于孔子之堂,分写于齐、鲁之儒皆是。秦之为篆,不过体势加长,笔画略减,如南北朝书体之少异。盖时、地少移,因籀文之转变,而李斯因其国俗之旧,颁行天下耳。

观《石鼓》文字与秦篆,不同者无几,不止如王筠所谓“其”“盤”“災”“敢”“棄”知经文上承籀法也。(王筠深于六书,故能发出。深于许慎,而能攻许慎。如柳子厚深于《国语》,而作《非国语》,扬雄深于《离骚》,而作《反骚》,所谓蠹生于木,而还食其木也。)今秦篆犹存者,有《郎邪刻石》《泰山刻石》《会稽刻石》《碣石门刻石》,皆李斯所作,以为正体,体并圆长;而“秦权”“秦量”即变方匾。汉人承之而加少变,体在篆、隶间。

以石考之:若《赵王上寿刻石》为赵王遂廿二年,当文帝后元六年;《鲁王泮池刻石》当宣帝五凤二年,体已变矣,然绝无后汉之隶也。至《厉王中殿刻石》,几于隶体,然无年月,江藩定为江都厉王,尚不足据。左方文字莫辨,《补访碑录》审为“元凤”二字,而《金石萃编》疑为“保”“岁”“庶”等字,则“元凤”固不确也。《金石聚》有《凤凰画象题字》,体近隶书,《金石聚》以为元狩年作,江阴缪荃荪谓当从《补访碑录》释为元康,则晋武帝时隶也。《麃孝禹碑》为河平三年,则同治庚午新出土者,体亦为隶,顺德李文田以为伪作,无疑也。《叶子候封田刻石》为始建国天凤三年,亦隶书,嘉庆丁丑新山土,前汉无此体,盖亦伪作,则西汉未有隶体也。降至东汉之初,若《建平郫县石刻》《永光三处阁道石刻》《开通褒斜道石刻》《裴岑纪功碑》《石门残刻》《郙阁颂》《戚伯著碑》《杨淮表纪》,皆以篆笔作隶者。《北海相景君铭》,曳脚笔法犹然。若《三公山碑》《是吾碑》,皆由篆变隶,篆多隶少者,吴《天发神谶》犹有此体。若《三老通碑》《尊楗阁记》为建武时碑,则由篆变隶,而隶多篆少者。

以汉钟鼎考之:唯《高庙》《都仓》《孝成》《上林》诸鼎有秦篆意,《汾阴》《好》则有“秦权”。至于《太官钟》《周杨侯铜》《丞相府漏壶》《虑俿尺》,若《食官钟铭》《绥和钟铭》,则体皆扁缪,在篆、隶之间矣。今《焦山陶陵鼎铭》,其体方折,与《启封镫》及《王莽嘉量》同为《天发神谶》之先声,亦无后汉之隶体者。

以瓦当考之,秦瓦如“维天降灵甲天下大万乐当”“嵬氏冢当”“兰池宫当”“延年瓦”“方春萌芽”等瓦为圆篆。至于汉瓦,若“金”字、“乐”字、“延年”“上林右空”“千秋万岁”“汉并天下”“长乐未央”“上林甘泉”“延寿万岁”“高安万世”“万物咸成”“狼千万延”“宣灵万有”“喜万岁”, “长乐万岁”“长生无极”“千秋长安”“长生未央”“永奉无疆”“平乐阿宫”“亿年无疆”,“仁义自成”“掩衣中庭”“上林农宫”“延年益寿”,体兼方圆,其“转婴柞舍”“六畜蕃息”及“便”字瓦,则方折近《郙阁》矣。盖西汉以前无熹平隶体,和帝以前皆有篆意。其汉砖有“竟宁建平”,秦阿房瓦“西凡廿九六月官”七字,纯作隶体,恐不足据。盖自秦篆变汉隶,减省方折,出于风气迁变之自然。

许慎《说文·叙》诋今学,谓:诸生竞逐说字解经,喧称秦之隶书为仓颉时书,云:父子相传,何得改易?盖是汉世实事。自仓颉来,虽有省改,要由迁变,非有人改作也。《志》乃谓:秦时始建隶书,起于官狱多事,苟趋省易,施之于徒隶。许慎又谓:程邈所作。盖皆刘歆伪撰古文,欲黜今学,故以徒隶之书比之,以重辱之。(门人陈千秋说。)其实古无“籀”“篆”“隶”之名,但谓之“文”耳,创名而抑扬之,实自歆始。且孔子“五经”中无“籀”“篆”“隶”三字,唯伪《周官》“隶”字最多,则用《庄子》《韩非子》,者又“卿乘篆车”,此亦歆意也,于是“篆”“隶”之名行于二千年中,不可破矣。

夫以“篆”“隶”之名承用之久,骤而攻之,鲜有不河汉者。吾为一证以解之。今人日作真书,兴于魏、晋之世,无一人能指为谁作者,然则风气所渐移,非关人为之改作矣。东汉之隶体,包氏世臣以为蔡中郎所变,然《王稚子阙》《嵩高铭》《封龙山碑》《乙瑛碑》挑法已成,特中郎集其成耳。然汉隶中有极近今真楷者,如《高君阙》“故益州举廉丞贯”等字,“阳”“都”字之“邑”旁,直是今真书,尤似颜真卿。考《高颐碑》为建安十四年,此阙虽无年月,当同时也。《张迁表颂》,其笔画直可置今真楷中。《杨震碑》似褚遂良笔,盖中平三年者。《子斿残石》《正直残石》《孔彪碑》亦与真书近者。至《吴葛府君碑》,则纯为真书矣。若吴之《谷朗碑》,晋之《郛休碑》《枳阳府君碑》《爨宝子碑》,北魏之《灵庙碑》《吊比干文》《鞠彦云志》《惠感》《郑长猷》《灵藏造象》,皆在隶、楷之间,与汉碑之《是吾》《三公山》《尊楗阁》《永光阁道刻石》在篆、隶之间者正同,皆转变之渐,至可见也。不能指出作今真书之人,而能指出作汉隶者,岂不妄哉?后人加出“八分”之说,又指为王次仲作,益更支离。然蔡文姬述父邕语曰:去隶八分取二分,去小篆二分取八分。张怀瓘曰:八分减小篆之半,隶又减八分之半。刘氏熙载曰:汉隶可当小篆之八分,是小篆亦大篆之八分,正书亦汉隶之八分。于古今转变之故,颇能发明。通于此义,则知自孔子时之文,三变至今日而犹存,未尝有人改作之,唯歆窜乱之耳。

夫籀、篆之体,有承变而无大异,虽以歆之颠倒妄谬,亦不过谓“篆体复颇异,所谓秦篆者也”。孔子手写之经,自孔鲋、孔襄传至孔光十余世不绝,别有秦、魏之博士贾山、伏生及鲁诸生手传之本,师弟亲授,父子相传,安得变异?则汉儒之文字即孔子之文字,更无别体也。子思谓“今天下书同文”,则许慎“诸侯力政,不统于王,分为七国,文字异形”,江式表谓“其后七国殊轨,文字乖别,暨秦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蠲罢不合秦文者”,卫恒《四体书势》谓“及秦用篆书,焚烧先典而古文绝”,皆用刘歆之伪说,而诞妄之言也。古文、奇字本于钟鼎,今《说文》所载,古文千余无奇字,盖即《八体六技》之书。许慎说经皆从古学,则是尽见古文。刘歆以古文之体写其伪经,然字数不过千余,其中又多刘歆所伪造,则三代金石异文亦仅矣。

凡中世承平,右文渐盛,则金石渐兴,宋之刘敞、黄长睿、欧阳《集古》、明诚《金石》皆然。明及国朝,此风弥扇,而伪钟鼎、伪碑版遂蜂涌其间。京师市贾皆擅此技,山东贾人且开炉专铸古铜,正不独《岣嵝之碑》为杨慎伪撰,“垂露”诸体为梦英伪作,其余“吉日癸巳”之刻,《比干铜盘》之铭亦然。且即有三代文字,历世既邈,又字多异体,势难尽识,不出于勉强傅合,则必将杜撰伪作。故谈金石学者未有不自欺而附会者也。

汉自武、宣后,郡国山川往往出彝鼎,士人渐有好之。当时上好符瑞,方士媚上伪为之,真者殆无一二。且道家兴于汉、魏,后作为符篆诸体,虞集识之,凡七十余体,则方士所伪造应不少。《汉书·郊祀志》:美阳得鼎献之,张敞好古文字,按鼎铭曰:王命尸臣:官此栒邑,赐尔旗鸾黼黻琱戈。尸臣拜手稽首曰:敢对扬天子丕显休命。盖当时识古文者唯有敞。然今所见鼎铭皆出于王命,而书体绝异,此鼎铭不知何体。歆“古文”二字大体从此撰出,其以《左传》附于张敞亦以此,然恐张敞识古文字亦歆所杜撰耳。

扬雄、刘歆皆以绝特之学兼好奇字,如近世金石大盛,硕学之徒罕有不通之者。其许慎云:凉州刺史杜业、沛人爰礼、讲学大夫秦近亦能言之。则当时实有奇字,于是扬雄好之,而作《训纂》。侯芭、歆子棻皆从问之,亦歆所为也。歆既好博多通,多搜钟鼎奇文以自异,稍加窜伪增饰,号称“古文”,日作伪钟鼎,以其古文刻之,宣于天下以为征应。以刘歆之博奥,当时不能辨之,传之后世,益加古泽。市贾之伪,不易辨其伪作,况歆所为哉?许慎谓:鼎彝即前代之古文。古文既伪,则鼎彝之伪,虽有苏、张之舌不能为辨也。

歆窥其时学者破碎,枝叶丛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乘其空虚,挟校书之权,藉王莽之力,因以伪文写伪经,别为《八体六技》以惑诱学士,昭其征应。《说文·序》称:孝平时,征爰礼等百余人,说文字于未央廷中,以礼为《小学》元士。亡新居摄,使大司空甄丰等校文书,有六书:一曰“古文”,孔子壁中书;二曰“奇字”,即古文而异者;三曰“篆书”,即小篆;四曰“佐书”,即秦隶书;五曰“缪篆”,所以摹印;六曰“鸟虫书”,所以书幡信。又称:壁中书者,鲁共王坏孔子宅,而得《礼记》《尚书》《春秋》《论语》《孝经》。又北平侯张苍献《春秋左氏传》。然《史记》共王无得古文事,张苍传授亦歆伪托,则是实无古文。歆既位国师,为王莽所尊信,爰礼、扬雄、甄丰皆其私党,杜林事莽,亦其私人,王璜、涂恽受其古文伪《书》,徐敖、陈侠受其《毛诗》,皆借歆力擢至贵显。两次诏求古文、奇字,集之王庭,天下学者耳目咸为所涂,几以为真壁中古文矣。杜林为张敞外孙,既夙有师承,易于托附,故西州漆简为东汉伪古文书之胎祖,而复为《仓颉》《训纂》《仓颉故》,以乱旧文。贾逵传父徽所受涂恽之学,和帝中受诏修理旧文,传之许慎,今所传《说文》是也。《汉志·小学》诸书,见近人所辑,仅得十一于千百,然半为歆所窜定者。许慎主张古学,其文字九千三百五十三。《封演闻见记》:后汉和帝时,始获七千三百八十四字;安帝时,许慎特加搜采,九千之文始备。和帝时或未数班固书也。其书自古文、籀文外,小篆诸体亦皆自古文变出,其说经说礼皆古说,则纯乎歆之伪学也。

当是时,古文之学最盛,扶风曹喜工篆,而曰:小异斯法,而甚精巧。蔡邕采之为古文杂形,诏于太学立石碑,刊载“五经”,题书楷法多是邕书。后开鸿都,诸方献篆,书画奇能莫不云集,于时张揖著《埤苍》《广雅》《古今字诂》,陈留邯郸淳亦与揖同时,博古开艺,特善《苍》《雅》、八体、六书,又建“三字石经”于汉碑之西,又有京兆韦诞、河东卫觊,并能古文篆,皆述歆、慎之余波。于是,《说文》《字林》《三苍》《尔雅》盛行,为“小学”之轨则。唐世立之于学官,以课试天下之士,于是歆、慎之学统一天下,尊无二上矣。

凡“六艺”一百三家,三千一百二十三篇。

“六艺”之文:《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著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故曰:《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言与天地为终始也。至于五学,世有变改,犹五行之更用事焉。古之学者耕且养,三年而通一艺,存其大体,玩经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经”立也。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也。

《诗》虽有三家,其归一也;《书》皆出于伏生;《礼》皆出于高堂生;《易》皆出于商瞿,尤无异论;《春秋》出于公羊、穀梁;经传纯全,安得谓为“乖离”?歆伪为古文,不攻旧说之乖,无以见新学之是。是时古文之出,孔光、龚胜、师丹、公孙禄及诸博士皆不从之,故歆又以学者为“不阙疑”, “安其所习,毁所不见”为大患,皆歆抑真今、崇伪古之微言也。

《六艺略》之作伪,略见于此。而其大端有五罪焉:

一、颠倒“六经”之序。《诗》《书》《礼》《乐》《易》《春秋》之序,孔子手定;孔门旧本,自《经解》《庄子》、史迁无不以《诗》为首,《书》次之,《易》后于《诗》《书》《礼》《乐》,而先于《春秋》,靡有异说。(辨见前。)而歆以《易》为首,《书》次之,《诗》又次之。后人无识,咸以为法,自是《释文》《隋志》宗之,至今以为定制。倒乱孔子“六经”之序,其罪一。

二、西汉以前但有博士之经,即秦火不焚之本,孔氏世传不绝之书,无阙文亦无异本也。歆伪作古文以窜易“六艺”,或增或改,诸经皆遍,以其伪古经文加于孔子今文经之上。如《易经》本上、下二篇。而云:《易经》十二篇。此歆所增改者也。《尚书古文经》四十六卷,《经》二十九卷。上《古文经》者,歆作也;下《经》者,博士传孔子之《经》也。《春秋古经》十二篇,《经》十一卷。上《古经》,歆伪也;下《经》,博士传孔子之《经》也。《论语》古二十一篇,《齐》二十二篇,《鲁》二十篇。《论语》古,歆伪也;齐、鲁《论》者,七十子所传也。《孝经古孔氏》一篇,《孝经》一篇。《古孔氏》者,歆伪定也;《孝经》者,博士所传孔门之旧也。以己伪经加孔子真经上,悖谬已极,其罪二。

博士传孔子学者,《诗》止齐、鲁、韩三家,《礼》止高堂生十七篇,《乐》止制氏,《春秋》止公、穀二家。歆伪为《毛诗》《逸礼》《周官·大司乐章》及《乐记》《左氏传》,于是,论议之间,斥三家《诗》“取杂说非本义”, “《士礼》不备,仓等推而致于天子”, “制氏《乐》仅知其铿锵鼓舞,而不能言其义”, “公、穀二家口说失真”,诋之唯恐不至,而盛称其伪作之书。后人无识,竟为所惑,孔子真经微而几亡,伪经盛行。其诬毁篡圣,大罪三。

“六经”皆孔子笔削,包括天人,至尊无并,虽以《论语》《孝经》之美,《王制》《经解》《学记》, 《庄子》《史记》不以并称,至于“小学”,尤为文史之末技,更无可与经并列者。歆伪作古文以写伪经,创为训诂以易经义,于是以《论语》《孝经》列“六艺”,又以伪作之《尔雅》《小尔雅》厕“《孝经》家”,自是“六经”微言大义之学亡,孔子制作教养之文绝。自后汉以来,训诂形声之学遍天下,涂塞学者之耳目,灭没大道,其罪四。

“六经”笔削于孔子,礼、乐制作于孔子,天下皆孔子之学,孔子之教也。歆思夺之,于《易》则以为文王作上、下篇,于《周官》《尔雅》以为周公作。举文王、周公者,犹许行之托神农,墨子之托禹,其实为夺孔子之席计,非圣无法,大罪五。

歆作伪经,定《七略》,其罪如此,不知天下后世犹甘尊信之否乎?

《论语》: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孟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又: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荀子·非十二子篇》:是子张氏之贱儒也。是子夏氏之贱儒也。是子游氏之贱儒也。而《儒效篇》发大儒之效尤详。《礼记·儒行篇》: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欤?《庄子·秋水篇》:知儒、墨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徐无鬼篇》: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墨子·公孟篇》:程子曰:非儒何故称于孔子也?《韩非子·显学篇》: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太史谈论“六家”指要: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见《史记·太史公自序》。)《史记·酷吏传》序: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郦生传》:沛公不好儒,未可以儒上说也。(诸子、传记所言“儒”皆如此,不能遍举,仅每家择录一二耳。)凡所云“儒”者,皆与异教对举而言。盖孔子改制后,从其学者皆谓之“儒”。故“儒”者,譬孔子之国号,如高祖之改国号为汉,太宗有天下之号为唐,艺祖有天下之号为宋,皆与异国人言之,至于臣民自言,则云“皇朝”“圣朝”“本朝”“国朝”,人自明之,不待称国号也。

孔子之学,秦时已立博士。《史记·秦始皇本纪》云:非博士官所职,敢有藏《诗》《书》者,悉诣守尉杂烧之。则博士以《诗》《书》为职可知。《贾山传》:祖父袪,为魏时博士。则秦、魏亦从孔子之教。意自子路居卫,曾子居鲁,子贡居齐,子张居陈,子夏居西河,澹台子羽居楚,七十子各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虽以七国之无道,盖无不从孔子之教矣。老、墨后起,揭帜与孔子争;而义理精密,大势已成,终不能敌。而道日尊,名日盛,故战国诸子,名、法、农、战,蜂涌并兴,莫不欲夺孔子之席,日与孔子为难。高祖入鲁,以太牢祀孔子,亦以其一时教祖,因而尊之。至于文、景,虽好黄、老,博士仍具官待问。然诸子之言纷然淆乱,孔子之道虽大行,仍与诸教相杂,未能别黑白而定一尊,犹文王之化行江、汉,三分有二,未大一统也。至武帝时,董仲舒请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绝勿进;丞相田蚡亦好儒术;公孙弘请广厉学官之路,立太常博士弟子,设甲乙科;元帝时,郡国遍立校官。于是,天下仰流,百川赴海,共归孔子之学,则天下混一,诸家息灭,无复“儒”“墨”之可对言,亦无九流之可并立。故太史公特为孔子立《世家》,其“赞”曰:言“六艺”者,折衷于夫子,可谓至圣矣!于《周本纪》《十二诸侯年表》《列国世家》,皆特书“孔子卒”,盖尊为一统共主也。其七十子,则立《仲尼弟子列传》以尊之。其后学以孟、荀为大宗,亦立传焉。斯真史迁之高识别裁也。

太史谈之以“儒”列于“六家”者,谈本老学,其时未绝异教,故以“儒”与“道”“墨”班,犹辽、夏之人乐与宋并称,夜郎欲与汉比,亦其宜耳。若史迁即不尔。至于向、歆之世,则天下之受成于孔学者,久以“六经”为学,教出于一,既无异论,亦无异学,凡义理、文字、书册莫不统焉。歆之编《七略》也,既独尊“六艺”为一略,统冠群书以崇孔子,犹编《汉书》者之尊高祖为《本纪》,编《宋史》者之尊艺祖为《本纪》矣。则七十子后学者,如子思、孟子、孙卿,犹高祖之有文、景、武、昭,艺祖之有真、仁、英、神也,不尔,亦与七十子同为宗室诸王也。其后学若陆贾、贾谊、董仲舒之徒,则其将相大臣也。编书之例与编史之例同,则七十子后学者,亦宜为《五宗世家》《萧曹世家》之比,宜附于《本纪》之后,不与《外夷列传》班者也。屈原之文皆引经艺,亦陈良之俦传仲尼之道者,则诗赋家亦古《诗》之流。以《太史公书》附《春秋》家后例之,亦宜附《诗》家之末。然勿混正统,则与《兵书》《数术》《方技》各分为略,附于“六经”七十子后学记之后,如《文苑》《方术》之各立专传,尚无不可。唯名、法、道、墨者,本各自为教,如汉之有匈奴、西域,宋之有辽、夏、金、元,自为异国,不相臣服。史家于《文苑》《方术》之下立《外夷传》,俾其事得详而其体不与中国敌,体裁至善也。循斯为例,则名、法、道、墨诸家,其道不能废者,宜为“异学略”附于“七略”之末,如《晋书》之有《载记》,乃为合作也。今歆编《七略》,以儒与名、法、道、墨并列,目为“诸子”,外于“六艺”,号为“九流”,是陈寿之《三国志》,崔鸿之《十六国春秋》,萧方之《十国春秋》也。且“儒”者,孔子之教名也,既独尊孔子之“六经”,而忽黜其教号、弟子,与衰灭之教并列,则是光武修汉高之实录,而乃立《汉传》《匈奴传》《西域传》《西南夷传》并列,俾文、景、武、昭、萧、曹、绛、灌与冒顿、乌孙、身毒齐类而并观。高宗修宋艺祖之实录,而又立《宋传》《辽传》《夏传》《金传》《元传》,俾真、仁、英、神、赵普、曹彬、韩琦、富弼之伦与耶律德光、耶律休哥、阿骨打、赵元昊、成吉斯齐类而并列。有是史裁,岂不令人发笑哉!

且九流之中,唯道、墨与儒显然争教,自余若农家之学,则《书》存《无逸》, 《诗》存《七月》《生民》,非农而何?《论语》言“正名”, 《易系》“明罚敕法”非名、法而何?《典》重“授时”, 《礼》贵《筮日》,非阴阳家而何?若夫为命之重,刍荛之采,则纵横家、小说家何尝不兼纳之其中?今乃以之与儒并列,而皆以为出于古先一官之守!夫“儒家”,即孔子也,七十子后学者,即孔子之学也。其中如《系辞》《丧服传》《公羊传》之类,附经已久,七十子之书与孔子不能分为二学也。以七十子之学仅出于司徒之一官,足以顺阴阳、明教化而已。则是孔子之教,“六经”之学,仅得司徒一官,少助教化,其他则无补。而“十家”之术,虽“纵横”“小说”反覆鄙琐,亦得与孔子之道“犹水火之相生而相灭,仁义之相反而相成,宜各舍短取长,折衷之以备股肱之材”。不知歆何怨何仇于孔子,而痛黜之深如此!出之异教之口犹可,出于歆家承儒业者,岂不大异哉!

孔子之道,范围天下,子思所谓“上律天时,下袭水土”, “譬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譬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歆乃公然贬之,大书《七略》以告天下,千古谤圣毁贤,无如此极,非狂禅之呵佛骂祖比也。考歆终日作伪,未必有甄综九流之识,盖为操,莽之盗汉,非为金、元之灭宋也。特自伪《周官》,欲托身为周公以皋牢一切,故兼收诸子,以为不过备我学一官、一职之守,因痛抑孔子,以为若而人者,亦仅备一官守,足助顺阴阳、明教化而已,阳与之,实所以夺之者至矣!唐人尊周公为先圣,而以孔子为先师,近世会稽章学诚亦谓周公乃为集大成,非孔子也,皆中歆之毒者。但群矇谤日,终不能以双手遮天,孔子之道自尊也。唯自歆列“儒家”于诸子,而叙七十子于其中,后世因之。自荀勖《中经簿录》,隋、唐《经籍》《艺文志》以下,至国朝《四库全书总目》莫不从之。传仲尼之正统者,仅列九流之一家,讲“小学”之伪文者,乃为“六经”之附庸,颠倒悖逆,至于此极!二千年中,云霾雾塞,如坠深阱,未有人变易之者,天下尚有公是邪?宜乎为孔子之学者日衰也。《传》曰:见无礼于君者,如鹰鹯之逐鸟雀。今大声疾呼,以当鸣鼓之攻,别采群书为《七十子后学记》,以附“六经”之后,以备孔门之学,庶学者知所严崇兴起,而革刘歆以“儒”平列九流之逆说。其详见《七十子后学记凡例》,今不及。

歆抑“儒家”于九流,其谬固如此。而后之修史者,自班固以下,以《儒林》别立列传,皆囿于歆之邪说。夫《史记》之立《儒林传》,盖武帝以前百数十年间,孔子之学未一统,伏生、申公之伦皆独抱遗经,经略方新,而反侧未靖,《史记》纪其行事,特揭“儒者”之号,以表异之,事之宜也。若至武帝厉学官、置博士之后,孔子之学淹有四海,而犹拘拘以“儒”自表,无乃悖乎?后汉儒术尤盛,将相皆出其中,举朝皆儒,别立《儒林》,尤为无理。尤可异者,《宋史》为尊朱子,以《儒林》《道学》分为二传,薄孔子教名而不居,别为异论以易之,已如守成之主无故而自更国号矣。而近世仪征阮元,更附会以《周官》“师以道得民,儒以艺得民”之说。夫“儒者”之名,始于孔子,一统之号,臣庶所尊,抑之为艺而以道专属于师,又以师、儒不过我法中系民之一,抑先圣之大道,以自尊其渎乱不验之术。试问:非儒何以为师?非道何以为儒?似此出于异教之口,已为可怪,歆贬洙、泗之国号,斥尼山之教术,而犹有尊信之者,此真离经畔道之尤者也。自汉迄明,其立《儒林传》,皆名不正、言不顺之大者,今并纠于此以正大义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