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饥饿
“进军西藏,不吃地方。”这是中央从西藏的经济、政治状况出发,体恤藏族人民的疾苦,作出的一项重要指示。进藏部队的费用由中央包干,所需物资全部由内地供给。由于西藏远离内地,有高山大川阻隔,交通不便,运输补给成为一项十分艰巨紧迫的任务。
粮食紧缺时,女兵们想方设法省下来一点,留给那些胃口大的男同志们。从昌都出发不久,连日大雪封山,后方补给无法上来,部队每人只能定量为二两代食粉。战士们饿得头晕眼花脚下打飘,男兵只能靠捉地老鼠充饥,女兵们则挖野菜、扒草根……
珍贵的稀汤
她叫黄永琼,是离我住处最近的一个“老西藏”,仅隔一条马路。
因长年在西藏工作,黄永琼患了高血压、心脏病,2002年由这两种病引发了帕金森综合征,我几次约见都被她推迟。后来我才知老人自得了帕金森之后,身体状况很差,手脚都在不停地抖动,无法站起来,眼睛几乎看不清东西了。她说,如果当面接受采访,提起进藏那段往事,她会因激动而出现意外。她只能在电话中接受采访。
1951年的冬天,昌都因大雪封山,飞机无法空投粮食,由于严格执行“进军西藏,不吃地方”的政策,整个部队开始断粮。在断粮的整整41天里,部队每人每天靠二两代食粉填肚子。炊事员早晨起来烧一大锅水,放上代食粉,泡成稀粥,每个人盛上一碗,这样的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被他们戏称为“液体镜子”。即使这样的“镜子”,每人也只能分一碗。喝完后,分别去山上打草。黄永琼说:那一碗稀粥要管到晚上。大家上午还有点劲,到了午后,一个个饿得眼冒金星,但打草有任务,大家只能咬着牙砍柴割草。当时,已是农历十月,为了让骡马过冬有草吃,师里给在昌都休整的部队下命令,每人要割三百斤马草,男女都一样。那天傍晚,黄永琼背着一大捆马草,有五六十斤,压得她喘不上来气。饿得腰已经直不起来了,她感觉肚子成了两层皮,想坐下来歇一歇,但天色已晚,只能坚持向下走,脚下飘飘忽忽地一踩空,连人带草滚下山去。虽然受了些伤,但保住命也算是幸运。
在饥饿的日子里,黄永琼是文工队腰鼓班的领头,她总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体力。有一次,在为藏族人民演出时,表演到一半,她一阵昏眩,一头栽倒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领导过来问她:“你怎么啦?”她无力地说:“我已经困得不行了,想躺在地上睡一会儿。”演出就此结束后,腰鼓班所有人都躺在地上,大家都饿昏了。但是,晚上还是只能喝一碗稀粥。
有一天早晨,喝完稀汤的黄永琼又上山打草,在上山的小路上,突然窜出一头牦牛,把黄永琼撞下山去。山下就是激流滚滚的澜沧江,当时,所有人都吓得目瞪口呆,眼看着黄永琼向山下滚去,幸运的是她被一块岩石挡在了半山腰。旧伤未好,又添新痕,她的脸和脖子上都是血。回来后,卫生员给她满脸都缠上了纱布,晚上喝稀汤时,嘴无法张开,有人给她找来一根空心草作为吸管,慢慢将那碗稀汤吸进肚里。她在帐篷里休息了两天,又上山打草去了。
黄永琼说,在进藏的过程中,饥饿是最刻骨铭心的,能填饱一次肚子宁可再摔几次。
春天来了,冰雪消融,飞机恢复了空投,断粮的日子终于结束了。那天,司务长向大家报了一个特大喜讯:今天一共煮了一百一十斤大米,保证大家吃饱。当时只有九十多个人,每人可以吃一斤多大米。大家吃了一碗又一碗,总觉得肚子没填饱。一百一十斤大米煮出的饭被吃得光光的,许多女兵撑得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由于长时间饥饿,有人得了胃炎,吃完后全吐了出来。
当黄永琼在电话中讲完这段“饥饿”的往事后,我提议要去看她。她在电话中停顿了许久,对我说:“算了吧,就是你来了,我也看不见你!我的眼睛已经瞎了!”我说:“黄阿姨,我想看看您,不再提过去的事好吗?”
电话那边是沉默。
马料与草根
马料就是马吃的粮食。进藏途中离不开马,在连绵不断的横断山脉中,没有马这无言的战友、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在没有一条路的条件下,趟冰河、过草地、翻山越岭、完成进军西藏大业会更加艰难。
在成都采访时,十多名当年进藏的老人都和我讲起吃马料的故事。
在九龙沟,女兵司徒蓉告诉我,她在行军途中犯的唯一一个错误就是偷马料。昌都断粮时,军前方政治部文工团正在行军途中。断粮后期,大家饿得东倒西歪,病员不断增加,马也饿得皮包骨头。看到大老肖等几个身体好的男演员饿得踉踉跄跄,还要抬担架,司徒蓉心里很难受。大老肖叫肖迎春,块头大,力气大,胃口大,饭量大,“没有他我们文工团的那些病号就无法往前走了,我们不吃也得让他吃两口,可当时实在没法子”。
那天早晨起床,轮到司徒蓉喂马。走到马棚跟前,司徒蓉想到文工团几名抬担架的男战友饿得两腿无力,抬着伤员已经晃荡如打秋千。她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扣下一些马料。但她马上又犹豫起来,这可是违反纪律的呀,这种行为要是被上级知道了得受处分的。她把黑豆往马脖子下的袋子里倒的时候,脑子里一直晃着挨饿战友的身影。她的手突然一松,黑豆呼啦一下全倒了进去。
马儿们欢快地吃着,鼻子里发出一阵阵的呼哧声响,她站在那里看着马的吃相。
“马儿呀,我想从你这里弄点出来,给我那几名饿病的战友,可以吗?”
司徒蓉站在马跟前轻声地问马。马鼻子里发出“呼哧”两声,不知是同意还是抗议。她就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搔了一下马耳朵,马摇动脖子,抖落下一把马料(黑豆)。马被牵走后,她从地上把黑豆捡起来,悄悄地装进自己的口袋。当时只有十六岁的司徒蓉天真地认为,这样不是偷,而是捡的。她只吃了两粒,因为她走在队伍的后面,就把黑豆往前传,一人分上几粒,最后传到几个抬担架的战友手里。
年近八旬的陈曼石说,当时她是前政文工团块头最大的,所以比别人多负担背马料的任务。马料装在一根长长的袋子里,挎在肩上。那天,过了几条冰河,翻过一座大雪山,整个部队又困又乏又饿,她感到身上的东西越来越重。她的手摸到了马料袋子上的一个小眼。她走着走着,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手慢慢伸到那个小眼边,用指甲抠了一下,又缩回来,她告诫自己,不能犯错误。走了一会儿,她的手又不自觉地伸到那个小眼边抠了两下,又缩回来。她感觉胃里翻江倒海,终于还是没有抵挡得了黑豆的诱惑,抠出一粒。那一粒黑豆在手里攥了很久,因为她走在队伍的前面,害怕被人看到。这时,她看到不少同志因为饥渴抓地上的雪吃,她也随手抓了一把雪,连同黑豆塞到嘴里。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忐忑不安。由于思想负担过重,晚上开班务会时,她主动向班长交代了自己的“罪行”,并写了一份深刻的检查。
半个世纪以后,这一粒黑豆仍然是陈曼石的一段“灰色记忆”。她的老伴贾志敏,当年和陈曼石一起进的藏。他说:“我老伴这一辈子总是和这一粒黑豆过不去,时常和我唠叨这件事。”
1951年的国庆节,前政文工团全体指战员,继续饿着肚皮在高原上艰难地跋涉。三分队的几个饿得不行的男同志找到队长肖迎春,说能不能请示一下团长,今天让大伙多吃一点,“不管是代食粉还是面糊糊,最好能让我们吃上一顿饱饭”。队伍中最能吃最能干的大老肖觉得国庆的日子特殊,就硬着头皮找团长。团长朱子铮用舌头舔了下干裂的嘴唇,面带难色地说:“这个要求很合理,可我做不了主,得向上级请示。”
朱团长看了看男女队员们一张张菜色的脸,领着大老肖转头向军政治部驻地帐篷走去。政治部刘振国主任听完文工团朱团长的汇报后,沉默了一会儿,说:“朱团长,国庆这个大喜日子,按说不用大家提我们就应该考虑,吃个饱饭实在太简单了。现在大家又提出了,我们就更应该考虑了。但是,现在带的粮食必须要吃到拉萨,每顿必须得定量,因为去拉萨的途中已经没有兵站补给了,还有一个月左右的路程,现在多吃一口,就意味着下顿少一口。所以过国庆只能按定量吃。大家把裤腰带勒紧点。”刘主任要朱团长和大家解释一下,并让他把红军长征时战士们靠挖野菜吃草根艰苦度日的经历跟同志们讲一讲——“好在我们还有点粮食呢!”
朱团长和大老肖往回走时,大老肖乐呵呵地说:“苦不苦,咱就想想红军两万五;累不累,咱再想想革命老前辈。咱就过一个饿肚皮终生不忘的国庆节。”
司徒蓉说:“在断粮的日子里,我们上山到处挖野菜吃。有一次,我们翻过一座雪山后,在山脚下休息十分钟,大家坐在地上,地上正好有一些干草,当时我随手拔出来一把,看到草皮虽然枯黄,但草根好像还有点涩,就放到嘴里嚼一嚼,没想到草根还有点甜味,于是赶紧招呼大家拔。几分钟后部队要出发了,我们抢着拔了一些草根,一路上放到嘴里嚼嚼,还真管点用。虽然无法往胃里填点什么,但嘴里有了津,就感觉好多了。”
半盆糨糊
在原成都军区大院的首长宿舍区,我见到了两位老首长的夫人。一个叫郭蕴中,一个叫孙常愉。谈起进藏那段历史,郭蕴中老人说:“那时候年轻,也不知道什么叫苦,爬雪山过草地趟冰河,这些过程虽然很艰难,但能吃得消,也没觉得什么,过就过了。最难受的就是饿肚子,那滋味可不好受。有的同志饿得没办法,行军路上,抓起一口雪放到嘴里嚼。那雪还用嚼吗,能嚼出什么感觉来吗?”
在孙常愉家中采访时,她拿出了参加成都市老年游泳比赛获得冠军时的照片。她说她喜欢游泳,因为经常游泳,进藏落下的一些病反而好多了,尤其是饥饿落下的胃病现在好了许多。因为饥饿,那时她还偷吃过糨糊。
师康藏工作队完成任务后,到了昌都就被宣布解散了。孙常愉被分到了师文工队美术组。当时的美术分队和其他文工队同志一样,白天要上山割草,晚上回来要加班写宣传标语,写好后一起出去张贴。有一次标语写得很晚了,分队长顾建英带着孙常愉和另外几名同志去外面贴完后,大家一个个饿得受不了,顾建英就自作主张将贴标语剩下的糨糊分给几个人当夜餐吃了。当时,孙常愉吃着分到的一大口糨糊,觉得特别香甜。几个人都用感激的眼神看着分队长。然而,第二天分队长却挨了上级一顿批评。上级认为,那糨糊是用面粉做的,在粮食紧缺的情况下,节约糨糊就是节约粮食,剩下的糨糊应当留着下次用,不能擅自分了吃。有人说那糨糊放下来会干的,下次就不能用了。领导说干了可以用水搅拌一下糊一糊照样用,就是真的不能用了,也不能随随便便吃了。
后来,孙常愉调到宣传科,负责抄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天的记录新闻,供部队定期出的油印小报《战线要闻》用。由于工作常在深夜,加上白天吃得又稀又少,她常常饿得头昏眼花,有时甚至也不知在纸上写了些什么,第二天自己整理时都不认识了。当时,昌都刚解放还未使用人民币,市场上通用的是银圆。部队一律不发津贴,只给女同志发三块银圆的卫生费。孙常愉说她饿得实在是没办法了,如果夜里不吃点东西就无法完成任务,就拿出一块银圆在昌都街上买了三个大饼。她悄悄地放在一边,工作到深夜饿了就拿出来咬上一口。高原气候干燥,熟食大饼很快变得坚硬如铁,吃到第三块饼时,她已经咬不动了。她不舍得把它丢掉,就用石头砸成一个个小块,泡在温水里,慢慢食用。
天寒地冻的深夜,气温常常下降到零下三十多度,孙常愉的手指常被冻得发僵,不听使唤,人又饿又乏。由于暴风雪,这个时候收听信号很不稳定,为了打起精神工作,她就把辣椒粉放到鼻子前闻闻,再犯困就放到嘴里,辣得直流眼泪,头上直冒汗,想睡也睡不着了。但是饥饿了只能忍到第二天。
在成都的北校场,孙常愉老人告诉我,她一生中做的一个最美的梦就是在“帐篷报馆”里。那天她记录完新闻后,由王丽庭和王翔接替她值班,她交接完工作,躺下就进入梦乡。她梦到自己在昌都的大街上,用自己的卫生费买到了五六个又大又香的猪肉包子,兴冲冲地跑到帐篷里,正准备吃时,突然被同伴王丽庭和王翔胳肢醒了。孙常愉生气地问她们:“你们为什么把我弄醒?!”她们问:“你睡觉笑什么?”孙常愉把刚才做梦的情节说给她们听了,两个同伴张着嘴听她说,口水都流出来了。在一旁的方清远大姐说:“你们真不该把她弄醒,要不然我们都能跟着她在梦里吃到大肉包子了。”
假想的盛宴
想象和意念能让人摆脱饥饿吗?显然是不可能的。
不过,人在饥饿难忍的时候,靠想象和回味那些美味佳肴,来缓解自己的饥饿感觉似乎还真管点用。古代就有画饼充饥、望梅止渴之类的成语和典故。
在饥饿的日子里,那些在漫漫荒原上的女兵们,迈不动步子,在宿营休整时,会三五人凑到一起,每个人说一种自己认为好吃的东西,开始进入一种精神大会餐。这种精神会餐在大多数女兵中都会有,大多发生在晚上睡觉的帐篷里。
1951年大年三十晚上,住在太昭附近的文工团,远远地闻到了从镇上飘来的酒肉香。几十天的断粮虽然有所好转,但吃的都是些干粮。进藏后第一次闻到这么香的味儿,大伙都被香味醉倒了,不自觉地伸出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迫不及待地拿出空荡荡的粮袋——连一点糌粑面都抖不出来,没办法,只能忍着饥饿钻进被窝。几个女兵躺在地铺上,望着天上闪烁的星星,在她们眼中那是饱满的米粒。冬天的寒夜漫长,加上饥饿,让她们更加无法入睡。赵邦玲听到睡在身边的吴莲响着吞咽唾液的声音,她问吴莲:“你怎么没睡?”吴莲说:“我哪能睡得着,饿啊,你知道刚才俺想什么来着?俺在想家乡蒸的那种白面馍。下面是一个好大好大的炉灶,柴米堆进去烧得通红通红的,还响着噼里啪啦的声音。俺最喜欢听那声音。好大好大的锅上面堆着好大好大的笼屉。炉火烧到一定的时候,那笼屉一揭开,哇——好香啊!香得很。整个屋里散发着热腾腾的雾气,一会儿你就会看到一个个白嫩嫩、圆滚滚、小山包一样的白面馍,一个挨着一个,真是馋死人了!”说到这里吴莲侧过身问赵邦玲:“你知道俺能吃多少?”没等赵邦玲回答,她就说:“俺能吃一笼屉!”地铺上顿时响起一片咂摸嘴唇的声音。大家都好像在狼吞虎咽地吃着吴莲家的白面馍。
这时候,赵邦玲的四川老乡刘霞说:“你们知道我想吃啥子?我想烧一锅我们成都的甜烧白来吃。我先把一大块带皮的肥肉,捎带那么一点点瘦肉,在开水里煮一下,刚过心就捞起来,将肉切成三寸长,一寸宽,两分厚,切成好多块,再一块一块地加工。把每一块肥肉从中间切开,皮不切开,在两片肥肉中间夹上豆沙。将一块块洗沙肉做完,再拿来斗碗(大碗),将洗沙肉在斗碗里一块块皮挨皮地横着码好摆满,在肉上面放上甜的酒米饭(糯米饭),再放在蒸笼上蒸。蒸好后,倒扣在盘子里,啊——香死人了!夹一块放进嘴里,一抿就化,甜香糯滑,满口流油而不肥腻……”屋里又响起一片咂嘴声。
这回轮到赵邦玲“做菜”。她首先卖了个关子,问大家是不是记得那次行军路上看到的鱼。大家想起那是在昌都往丁青的路上,在小河塘里游动着几十尾一尺多长的鱼,由于河塘很浅,那鱼几乎可以随意抓起。饿得东倒西歪的战友们,本来可能美美地大餐一顿,但是,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谁也没有动鱼一下,因为鱼在藏族人民心目中和天上的鹰一样被奉为神灵。人民军队有着严明的纪律,战友们只能望“鱼”兴叹。赵邦玲说:“如果可能,我就从那河塘里捞两条鱼,先把它们剖开洗净,在锅里放上油,用中火炸一小会儿,等鱼皮炸黄时铲出来备用,然后将家乡特制的豆瓣酱放在油锅里煸炒,再将事前准备好的姜末、蒜泥、辣椒放进油锅,待香味炒出来后再放水烧开,汤上漂起一层红油,然后将鱼放进去用小火慢慢地煨,使鱼入味,起锅时再放料酒和别的调料。先把鱼盛到盘子里,完了将汤汁一淋,葱花一撒。哎呀!色香味俱全。让你们吃后,一辈子也忘不了!”
姑娘们说,这一晚上过得真解馋,“吃”了那么多好东西,好像胃里真的也不怎么饿了。就这样她们在“精神大餐”的盛宴中度过了除夕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