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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以后,她就从来没有回来过暗淡希望岛了。可是不知怎的,她有种从来没有离开过的错觉。
她的名字是以这座岛命名的,如此一来她就不会忘记它,以及那些发生在这儿的恐怖事件。可能这个做法太有效了,她不仅没有忘记,还把这座岛的命运包袱扛在了肩上,多年以来一直如此。
这就是现在她要回来的原因。为了卸下那包袱。也许这样,她就能找到新的人生方向和目标。
随着岛屿慢慢映入眼帘,她没有直接靠岸,而是撑着小船沿着贫瘠的海岸一直航行,直到看见小时候经常攀爬玩耍的礁石滩。这时的风浪很大,她小心翼翼地躲开高低不平的大礁石,来到吃水线附近。接着,她跳下船,把船拉上岸,坐上小小的船头,把黑袍的兜帽戴上,静静地等待着。
她聚精会神地看着潮汐慢慢退去,露出了礁石底。最近她经常这么做:观察自然的缓慢变化过程。她会看日出和日落,也会观天空云朵的流动,有一次她甚至还看着冰块融化。大自然那稳定而不可阻挡的流动当中到底蕴含着什么,她还是没有参悟透。河洛的手记提到过,他通过参悟大自然中的各种现象来升华自身的思想。如果说世界上有最积极上进的事情,应该就数日出了吧?
刚开始这项训练的时候,她觉得非常郁闷。观察自然的变化实在是太费时间了,关键是河洛说的那些瞬间变化她一点儿都捕捉不到。不过她强逼着自己坚持下去,继续观察各种事物的运动:太阳、月亮、潮汐,什么都好,只要能帮她参悟……某种道理。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每一天,她都认真观察着这些自然变化,周复一周,月复一月。渐渐地,她的心平静下来,而她也开始真正地看到了事物的运动。每当她进入这种状态,快和慢的概念几乎就会消失,时间变得非常有张力,而每一瞬间的感知也变得十分独特。
所以现在,她看着潮汐退去,看着礁石根部都有些什么东西,仿佛在看精彩的魔术表演一样。
她发现,哪怕那么多年过去了,自己还是会浏览礁石底下,充满期待地查看那里有没有海玻璃。一想到这,她不禁笑了。这时,她发现了一块,心跳开始加速。不过她没有马上跑过去。相反,她缓缓站起来,慢慢地走过去,享受着那种慢慢期待的满足感,即使她心里早就想用手去触碰它了。
她单膝跪下,把海玻璃捡起来。这一块既不是红色,也不是蓝色或绿色,它是没有颜色的。她把这块不透明的三角形玻璃放在掌心,用拇指轻轻抚摸着它,享受着那种光滑的感觉。
没有色彩,没有弯曲。也许这是一个预兆。或者是一个提醒。
她把海玻璃放到黑袍的口袋里,重新戴上兜帽,然后朝村子的废墟走去。一路走着,她发现茂草没有小时候那么高了。
来到村子后,她发现那里完全没有人为变动的迹象。可能是由于那块插在码头上的生物法师的标志起到了作用吧,因为光是这个东西就足以让人望而却步了。然而,她的家园正在一点一点地,悄无声息地被风、雨水和雪所消融。烧焦的房子中有很多已经墙倒瓦落,有的房子还有海鸥在上面筑了巢。虽然变化很大,这里的景象还是勾起了她的回忆,而且回忆是如此真实,她仿佛看到了两种画面重叠在一起。过去和现在。生,和死。
她沿着泥路缓缓地走过村子。那里总共只有二十栋房子,所以她很快就来到了村子外头的合葬墓。墓是她亲手挖的,埋的都是她的同乡。说来也怪,这个坟墓是唯一比她印象中大的东西。当时她那么小,竟然能独自一人完成如此艰巨的任务,她不禁为自己感到惊讶。当然了,那时她可是花了很长的时间,而且在整个过程中,她一直没有意识到独自做这件事到底有多困难。当时她只是知道自己必须要这么做。
现在,当她看着这个巨型的合葬墓,她终于彻底明白了。怎么会有人能对这么多人痛下杀手?她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她自己也做过这样的事。很少有人会单纯为了屠杀而屠杀,但在自大和优越感的影响下,在自以为是的理想和观念的驱使下,人们确实能够做出骇人听闻的事情,因为他们确信这些牺牲都是值得的。泰尔多·肯一直都在研发一种他自认为能拯救整个帝国的武器,五十条生命对他来说肯定不值一提。他甚至还可能说过“为了大局着想”这样的话。她自己也一样,说完类似的话以后,便带着大家去对抗生物法师普洛格·伯恩、豺狼领主维克玛·布鲁尔和他们的死亡军团,带着大家去送死。
然而现在,她已经无法接受用命换命这种方式去解决问题了。肯定有其他方法的。当河洛走到人生尽头时,他也如此相信着。虽然直到最后他都没找到那种方法。也许她也未必可以成功,但她愿意为了寻找答案而献出生命。因为她想不到比这更有意义的人生了。
她转身离开坟墓,回头走向村子。经过村子的时候,她好奇地朝一栋栋破屋里望去,想看看还有什么东西留了下来。屋子里大多都是锅碗瓢盆,还有一些腐烂的衣服和烂掉的娃娃。她回到自己的房子,找到了她以前的宝箱。箱子表面的木头都被皇兵放的火熏黑了,但里面装的大部分是贝壳和骨头,而且都保存得很好。她想带一些走,但当她捡起其中一块贝壳时,却觉得贝壳异常沉重。于是她提醒自己,她是来这里放下包袱的,而不是背上新的。
族长萨姆卡的房子是村里最大也是最牢固的,比其他房子保存得都要好。就连瓦片屋顶也依然完好无缺。小时候,族长的房子是不能随便进去的,所以她现在实在忍不住想进去看一眼。
族长有张铁架床和羽毛床垫,虽远说不上豪华,但大概也足以让村里的所有人羡慕了。里面没有书,那是毫无疑问的。因为她们村里没有一个人认识字。可是那里却摆着一张精雕细琢的书桌,此外还有一个柜子,所用的木材也肯定不是从岛上取来的。
她默默地看着这件“奢饰品”,不觉莞尔。突然,她的注意力被柜子最上面的两个东西吸引了过去。第一样东西是一把小镰刀,刀身上像是刻着某种文字,但她看不懂。放在镰刀旁边的是一块上了色的木头面具,嘴巴和鼻子长长地伸向外面,还装上了动物的胡须和锋利的犬齿。那到底是狼还是狗?
她把面具拿起来,认真地查看。
也许都不是。可能那是一匹豺狼。
她本来打算在暗淡希望了结完心事后就回到盖尔默尔的修道院。但她在萨姆卡房子里发现的东西似乎让维克玛·布鲁尔所说的话可信了起来。据他所言,南部群岛的村民跟豺狼领主和死灵法术有着直接的联系。因此,他们也与那些在黎明曙光被杀害的几百名女童脱不了干系。
自从和布鲁尔交锋以来,这个问题就一直困扰着她。但几个月过去了,她依然没有找到任何与此相关的证据。为此,她翻遍了盖尔默尔图书馆的所有资料。那里已经是整个帝国规模第二大的图书馆了,但最后也只是找到一卷残破的卷轴,上面记载的是帝国诞生的悠长历史。卷轴上提到,克里摩顿是因为得到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金发“天使”的帮助才统一了帝国众岛,却没有提到“天使们”是怎样帮他的,至于它们后来怎样也是只字未提,似乎它们在帝国的历史长河上只是一块石子,根本不足为提。她不敢去想这些金色头发的人是否跟豺狼领主有关,或者跟南部群岛的村民有关。
她知道在斯通匹克图书馆里肯定有关于豺狼领主的起源的资料,但那里根本就不欢迎她。普洛格·伯恩声称红眼已经“面目全非”,变得她无法辨认。考虑到生物法师是无法说谎的,所以她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自从失去菲勒、莎蒂,以及,某种程度上来说,内特尔斯之后,她已经无法再看着红眼被生物魔法所残害了。
希望知道这是软弱的想法。她只是不愿去面对自己辜负了红眼的事实。可是她已经从近来的多次失败中学会了一个道理,就是要知道自己的极限,心理上的和身体上的。虽然豺狼领主声称他们之间有血脉关系,但她一开始对此也不怎么在意,更不会因此穿越整个帝国来到这个她最不想来的岛屿。
然而如今她在萨姆卡房子里发现的证据让事情变得蹊跷。那把镰刀看起来跟维克玛·布鲁尔用的那把十分相似,希望还记得他就是用类似的镰刀夺去了无辜女孩的生命。还有,现在她越看那块木头面具就越觉得它是一头豺狼。
也许图书馆不是她要找的地方。毕竟南部群岛的村民几乎都是文盲。也许她应该去找同族聊聊。于是,她决定先不回盖尔默尔,而是继续往东,来到暗淡希望的邻岛——海鸥之啼。
那时正好是夏天,海冰已经融化,她只花了几天就来到了目的地。她把船系在小码头上,走过一段很短的路,就来到了村子。观察周围的时候,她有一种在做梦的错觉,因为那里几乎跟她自己的村子一模一样,只有一点不同:这里有活人。村民们穿着白色的麻衣,跟她童年时的记忆如出一辙。很多人就坐在自己的泥石房子旁劳作,有的在熏鱼,有的在用鲸脂熬油。
村民们警惕地看着她,眼珠无一不是蓝色或者绿色的,所有人的脸上都刻满了南部群岛艰苦岁月所留下的印记。最明显的特征是,在他们苍白的脸上,每一条皱纹和皱褶都被灰色的细沙填满了。虽然她很多方面的特征都跟他们很像,但她身上的黑袍和那只机械手立即让她变成了异类。再说了,在这么小的村子里,突然来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这对村民来说是非常罕见的。
她在一个老妇人面前停下了脚步。老妇人正坐在小屋门前,勤快地修补着一张渔网。
“抱歉,打扰了。我叫希望。我想找你们的长老,请问他在哪里?”
老妇人抬起阴冷的眼睛看了看她,手上的活一刻也没有停下。“你是说马尔兹吧,小姑娘。你找他干啥呢?”
“我是隔壁岛的。”希望说,“我想找他问问我们族人的一些历史。”
“隔壁岛哈?”她长满老茧的手指继续忙着,出奇地灵活。她脸上没露出任何神色,只是问道:“哪一边的?”
“西边。”
“是吗?”她的视线移回手上,表情依然没变。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我猜你已经没有长老可以问了吧。”
“是的。”希望答道,“没有了。”
“没想到还有人能活下来。”
“只有我一个。”希望说道。
老妇人又沉默地忙了好一阵。“马尔兹就在前面。右边倒数第三间。走不了眼的。村里最大的房子。”
“谢谢。”希望转过身,朝老妇人指的方向走去。
“暗淡希望的人以前每年都会来一次。”老妇人喊道。
希望停下脚步,转回身来。
老妇人检查着渔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每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在海路结冰之前,俺们两个村子的人都会聚到一块儿,举行一场隆重的庆祝盛宴。”她抬头看着希望,表情好像稍微温和了一些。“我很想念你们。”
说完,老妇人又重新忙起活儿来。希望站在那里,又多看了老妇人几眼。她以前一直都以为故乡的大屠杀只是一个孤立的事件,没有人会知道,也不会有人关心,没想到居然有人一直都在挂念她那些卑微的同乡,即使他们是同样卑微的邻村人。老妇人的话深深地触动了她,不由得心生感激。过了好几分钟,希望终于重新迈开脚步,向马尔兹的住处走去。
长老的房子和萨姆卡的很像,都是石头比泥多得多,还有屋顶也一样,即使在最恶劣的天气下也绝对不会漏水。她用机械义肢敲了敲厚实的门,敲了几下才意识到金属敲击木头的声音可能会吓到这里的村民。
过了好一阵子,门缓缓打开了,一位老人警惕地看着希望。
“我是暗淡希望那边的,想请教一下我们村的历史。”
老人盯着她,似乎在消化着希望所说的话以及她的外表,努力想让这一切都合理起来。希望发现,他盯得最久的,是她的义肢金属钳。
过了很久,他才说道:“暗淡希望,是吧?”
“是的。”
“这些年你都干吗去了?”
“生存。”
老人那松弛而布满皱纹的眼睛和嘴角动了动,似乎在笑。“你想问什么?”
希望从肩上把临时做的单肩袋取了下来,打开口子把里面的镰刀和面具露了出来。
“这些是什么?”
老人盯着那两样东西,甚至比盯着希望所花的时间还要长。
“很抱歉,”他终于说道,“这些事俺只能对俺的继任人说。其他人都不行。就算是暗淡希望的人也不行。”
现在轮到希望盯着他看了。他连装糊涂的心思都省了,说明他肯定知道些什么。她知道自己可以逼他说出来。这种冲动呼之欲出,只要用刀架着他的喉咙,他肯定会马上坦白。或者用力按住他的头往墙上撞几下就可以了。
可是她已经不想再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了。
“我以为我们都是普通人,不会藏秘密,也从不会自命不凡。”她说道。
老人一直看着她的双眼,没有回避,眼神冷酷。“你是这么认为的?”
希望又换了一个策略。“我这里有一点金币……”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腰包。
“俺一个住得这么偏僻的人,要那些金币干吗用?”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轻蔑,不过也可以理解。希望本应很清楚这一点。毕竟,这里不是新列文的闹市,人们都是通过以物换物来交易的。在南部群岛这里,钱一点用都没有。
“对不起……”希望尴尬地说道,“我只是——”
“俺不晓得你要怎么样才从那场悲剧中活下来,不过俺晓得你也不容易。”老人说,“可是这不意味着你就有什么特权。俺们谁没有受过苦?现在的世道就是这个样子的。好了,你走吧,该去哪儿就去哪儿。”
说完,老人转过身,准备把门关上。
暴力的冲动再一次在她心头涌了上来。只要给他的肚子来一拳,他一定就会配合了。然而,希望却把怒气和烦躁咽了回去。相反,她问道:“难道真相就那么见不得光吗?”
老人突然在门口顿了顿,但还是背对着希望。他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叹了口气。他的叹息声是如此地潮湿浑浊,希望真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有没有找到继任的人,找到那个将要背负这个可怖真相的人,不管那是什么。
“俺只能告诉你这个。”最后他终于开口道,“去外行之地吧,你要的答案也许在那里。”
“外行之地?”那里就是维克玛·布鲁尔之前说的豺狼领主被放逐的岛屿。
“从这儿往东走。”马尔兹说,“等你去到一个岛,岛以南全是冰,以东全是海的时候,你就到了。”
“在那里我会找到什么?”
“可能什么都找不到。也可能比你想要的更多。不管怎样,你现在最好马上出发。夏天快结束了,等到永夜季节的时候,那鬼地方就谁也进不去也出不来。”他回头从肩膀看了看希望单肩袋里的镰刀和面具,继续道:“还有,把那两样东西给俺收好。别让岛上的人看见,明白没?”
希望默默地点了点头。至少,她现在明白了一件事。真相就是那么见不得光。
外行之地是希望见过的最荒芜的岛屿。远远看去,整座岛仿佛就是一座从海面升起来的小山脉,看不见任何水平的地面,唯一的植物似乎只有那些倔强地依附在岩石上的荆棘。这种地方能生活吗?
希望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小块灰沙滩,便把船开了上去。上岸后,她看了看四周,找到一个最矮的山峰,便开始往上爬。那一整天,希望一直不停地爬,但由于义肢钳拖慢了速度,直到黄昏的时候她才爬到一半。别无他法,她只好在悬崖上向外突出的一块小岩石上过了一夜。
等第二天早上醒来,她的黑袍已经结了一层霜。也没多想,她开始继续往上爬。一开始,她的手脚很麻,但随着身体慢慢运动开来,麻木的感觉也逐渐褪去。快到中午的时候,她来到了雪线,又继续爬了一会儿,希望终于爬上了顶峰。虽然还有更高的山峰在两旁向上伸展,但站在这里她已经能够看到在岛中央有一个山谷,就在下面几乎与海面齐平的位置。得益于高耸的石山,山谷免遭海风侵袭,尽受阳光普照。随着希望往下走,空气的温度明显升高了。
谷底铺了一层厚厚的暗绿色植被,希望一边从及膝高的茂草丛中穿过,一边环顾四周,寻找人类居住过的痕迹。山谷中小树葱郁,树上野花开放,黄的,紫的,白的,还有草丛中的暗红浆果点缀,映衬出一种简单的美。希望觉得这里的冬天也跟南部群岛其他地区一样严酷,但在夏季时分,这里俨然就是一个世外桃源。如果这里就是豺狼领主被流放的地方,那环境也未免太好了些。
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希望看到在山谷东面边缘的悬崖上有一个巨大的山洞。在山洞的入口周围,刻满了跟镰刀上面一样的无法辨认的文字。本来这些已经够引人注目了,但希望的注意力却被更奇怪的东西吸引住了。
准确地说,是一个人。
在山洞的入口前面,有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他穿着一件粗糙的灰罩衫,交叉着苍白的两条腿,盘坐在草地上。脚上是一双又黑又重的靴子,尺码明显大很多,看上去有点滑稽。他的头发十分蓬乱,而且是诡异的骨白色,比南方人典型的金发还要苍白。他低着头,希望看不到他的脸。只见他正摆弄着膝盖上一个黑乎乎的小东西,高兴地哼着歌,但他的声音却莫名地让人不安。
希望慢慢地靠近,不想被男孩发现。走近后,她才看见男孩膝盖上的原来是一只死去的小鸟。除此之外,她还看到男孩身旁的草地上有金属的反光,可能是一把刀,或者什么打猎的工具。
一开始,希望以为那只鸟已经死了,因为它在男孩的手里根本一动不动。可突然间,它又开始动了起来。接着,男孩抬手就把它放飞起来,高兴地笑了。他身体往后靠,用手撑着地面,一边笑一边看着小鸟在头顶不停地转啊转。不过奇怪的是,小鸟只是单调地绕圈飞,脑袋不自然地歪在一边。
“你是谁?”男孩的声音有点尖。他咧着嘴直勾勾地冲着希望笑,笑容阴郁,甚至有点疯狂。现在希望已经离男孩很近了,她注意到男孩的手臂和大腿上全都是淡淡的粉红色疤痕,仿佛被刀割了无数次。难道是维克玛·布鲁尔干的?这个男孩是豺狼领主的儿子,还是他残忍之下的受害者?
希望拉下兜帽,看着男孩一会儿,说道:“你喜欢的话,可以叫我希望。”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希望。“你是个女的!”
希望点点头。
男孩的手指没有移动,继续说道:“那你就不是我的领主。他是男的。”他看起来对自己的推理非常满意。
“你叫什么名字?”希望问道,又走近了一点。
“我叫尤特尔。”说完,他的表情变得非常高兴。“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吗?”
“可能吧。”希望道。
“好耶!”
忽然,男孩以让人意想不到的速度抓起了草地上的利器。那是一把小镰刀,跟希望之前看到的一模一样。男孩仍旧笑着,向前猛冲了一步,朝着希望的脖子就是一划。希望往后收了收身体,躲开了男孩的攻击。
一时间,男孩一脸惊讶,显然是没想到希望会躲开。很快,他的嘴噘了起来。
“你不是说要做我的朋友吗!”他迅猛地舞动着手臂,镰刀在冰冷的空气中发出嘶嘶的嗡鸣。
“我是说可能。”希望淡定地躲开每一刀,没有还手。“再说了,如果我死了,我们怎么做朋友?”
“你是笨蛋吗,你死了我们才可以做朋友啊。”
希望想了想男孩的话,一边躲避着攻击。“我有一个更好的方法,你想知道吗?”
男孩顿时停了下来。他狐疑地眯着眼说:“什么更好的方法?”
“不如这样,你跟我说你的方法,我也跟你说说我的方法,然后我们一起来比比谁的更好,怎样?”
他疯子般的笑容又回来了。“是比赛吗?”
“当然。”希望答道。
“好啊,太棒了!”他一屁股坐回到地上,不合脚的大靴子伸在身前,随意地把镰刀扔到草地上。“我的方法是把他们杀死,再把他们复活。这样,他们就会一直听我的话了。”
希望抬头看了看还在绕圈的小鸟。“你对那只小鸟做的就是这个吗?”
“没错!”男孩躺到草地上,伸展着手臂和双腿,盯着小鸟看。
“看上去确实很有效率。”希望承认道。
“这么说我赢了?”说着,男孩伸手去拿镰刀。
“你得先听听我的方法。”
“对噢!”他重新放下镰刀,翻了个身伏在地上,用手托着下巴,看着希望道:“到你了!”
“我交朋友的方法是这样的,”希望说,“我对你好,你也对我好。”
尤特尔继续看着希望好一阵,这才意识到她已经说完了。他瞪大了眼睛道:“就这样?”
“就这样。”
“那……什么时候才结束?”
“只要我们一直对对方好,它就不会结束。”
“你是说你的友谊是永恒的?”
“可以是。”
男孩放开手,让自己摔到地上。“好吧。”他贴着泥土说,“你赢了。”
“我猜,你的方法没有那么长久吧?”
男孩摇摇头,额头依然贴着土地,伸手准确无误地指着小鸟,指头随着小鸟慢慢地画圈。“你自己看吧。就快停了。”
希望盯着小鸟。只见它又盘旋了几圈,忽然就从空中掉了下来,再一次毫无生色。
“让它复活难不难?”
“不会啦。”
“我还以为要花好几天呢,而且尸体要用特殊的药剂处理才行。”
男孩抬起头,重新笑了起来,诡白的额头上沾了一大块泥。“通常是这样的。不过我有特别的方法。”
“特别的方法?”
“对啊。因为我已经被灵化了!”
“灵化?”
“我做给你看,”他抓起镰刀,咬在唇间,四脚并用地爬到死鸟掉落的地方。然后,他又盘腿坐着,把小鸟放到大腿上。接着,他用镰刀在手掌上划开一道口子后,又把刀丢到一边。接着,他把淌着血的手放在小鸟上方,任鲜血滴在小鸟张开的喙和眼睛上。然后,他低头盯着小鸟,期待地笑着。
不一会儿,小鸟颤动着身体,又飞到了空中。
“只要我高兴,我想来多少次都行。”男孩告诉希望,“不过尸体会慢慢坏掉,所以过不了几天它就会完全动不了了,到那时就不好玩了。”
“这些是不是维克玛·布鲁尔教你的?”
男孩热切地探过身子。“你认识我的领主?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希望静静地说,“我杀了他。”
“你杀了他?”他看起来一点都不伤心,如果说有什么反应的话,那他表情里只有佩服。“没有人可以杀死领主!我试过五次了!”他举起一只手,张开五根手指。“五次!而且从来都没有成功过!”
“那……维克玛·布鲁尔是不是你的爸爸?”希望问道。
“爸爸?”尤特尔似乎不是很理解这个词的意思。
“他是你的家长吗?”
“噢,我没有家长。因为我已经被灵化了。”
“那是什么意思?被灵化?”希望不解地问道。
男孩看起来也很困惑。“灵化就是我啊。”
“知道了。”不过说真的,她只知道连男孩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应该也并不理解他这个能力可以带来巨大的影响。
男孩似乎已经对这段对话失去了兴趣,正把身旁的高草拔出,然后编在一起,重新哼起了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小曲。希望看着男孩,思考自己应该怎么做。事情已经很明显了,男孩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而且,即使他如此年轻,也很可能再也治不好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义肢钳。他们都有同一个特征:两人都受到了不可逆的伤。而且她杀死了男孩的唯一监护人。这么说来,她应该要对男孩负起责任。他会打猎觅食,生存应该没什么问题,但他似乎非常渴望陪伴。他需要和其他人在一起。
是马尔兹指引希望过来这里的,也许他知道一些关于灵化的事情。也许他也能做男孩的导师。海鸥之啼虽称不上富足,但那里起码有村子,尤特尔在那里会比较好。
“尤特尔?”
“嗯?”他没有看着希望,仍旧聚精会神地编织着茂草。
“我带你离开这里好吗?带你去和其他人一起生活怎样?”
“有更多人?”他蹦了起来,眯眼看着希望,“你说真的?”
“真的。”
男孩瞬间笑开了颜。“好多朋友!”
说完,他在草地上又蹦又跳,又是打滚又是翻筋斗,还用镰刀把野花都齐头砍掉。
“不过,要把镰刀留在这里。”希望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