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新说:我在美国讲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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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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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

有,名万物之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

常有,欲以观其徼。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语译

道是不能言说的,能用文字语言描写的道,已不是那个永恒之道。名是一种称谓,能用名词称谓的物体,已不是那个物体的永恒之名。天地的开端,是一个浑融不分的境界,可称为“无”;创生万物之母,是宇宙生化的原动力,可称为“有”。我们常本于“无”,去观照道体生物之妙。常本于“有”,去观照万物化生的规则。这“无”和“有”都是出于同一个道体。可是到了现象界,便产生“无”和“有”相对的名称,在道体的同源处,乃思想不可及的玄深的境界。在玄深之上,还有玄深。深到极处,又由本起用,而开出了万物生化的妙门。

要义

1.本章论道的本体和作用。

2.从无和有谈生化之妙。

开宗第一个“道”字

第一个道是名词。是指宇宙人生和一切造化的本体。这个道字,依据许慎《说文解字》所说:“道,所行道也。从辵首,一达谓之道。”这是说一路直达而没有阻碍的就是道。这是落实的说法。在《老子》书中的道,都是指的天道。不过天道不离人生日用,所以这个道也是通上彻下、天人一贯的。如《易经·说卦》第二章上说:“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可见这个道是贯通了天、地、人的。

在《老子》书中的道,大约有以下七种意义:


(一)真常:“道可道,非常道。”(第一章)

(二)创生:“道生之。”(第五十一章)

(三)动力:“反者,道之动。”(第四十章)

(四)周遍:“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第二十五章)

(五)规律:“能知古始,是谓道纪。”(第十四章)

(六)准则:“孔德之容,惟道是从。”(第二十一章)

(七)自然:“道法自然。”(第二十五章)


本句第二个“道”是动词。有两种解释:


(一)作“言”字解:《庄子·知北游》:“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淮南子·本经》:“天下莫知贵其不言也。故道可道,非常道。”这两本书都是道家的经典,可见把这个“道”字当作“言语”来解是有所本的。

(二)作“导”字解:刘熙《释名》:“道者导也。”河上公《老子注》:“谓经术政教之道也。”这两种解说都是把这个“道”当作道的落实在现象界上来说,也就是变道。


由以上两种解释来说,前者平易,而且可以涵盖后者。但老子不用言和导,而用可道,还另有深意,就是说不要把道当作道,如果加上了你以为的道,就不是常道了。

什么是“常”

常道的这个“常”字,至少有三种意义,一是真常,二是恒常,三是平常。真常是指道的本真,恒常是指道的永恒不变。这都是道的特色。马王堆帛书本作恒,所以“恒常”一义,较符原文。至于平常两字,似乎不包含在此处所谓的常道之中,因为平常乃是可道之道。但平常如果是指万物的自然,却也正是常道的所寄。因为常道绝不离平常日用。这种思想到了后来的禅宗,更演变为“平常心是道”。所以统括这三义,常道乃是指那个真实、永恒而自然的道。

“名”指的是什么

第一个“名”是名称,因物而有名,故名是物的代称。前面一句讲道,是讲宇宙造化的本体;而这一句讲名,乃是讲现象界的一切存在。如果用《易经》:“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系辞上传》第十二章)这个名所指的就是器,就是器世界,或现象界。

第二个“名”是动词,是指一切的物质现象都可以用文字言语去称呼它们。但这些文字言语都是人的主观意识,并不能直指那些物体的自身。譬如我们称那个高起来的地形叫山。当我们创造了山这个名词之后,这个山便可以指称那些所有高起来的地形,但却失去了更丰富的实质意义。泰山有泰山的巍峨,黄山有黄山的秀丽,这一个山字又怎么能写得出它们不同的特色?再试想一想,山中的树木、生物、气象,那是一个多么奇妙而丰富的世界,又怎么能用一个概念的山字所概括?

常名的“名”字,是指的名称。名以指物,所以也是指的物体。名(物)和道的相对,正是现象界和形而上的相同。但老子在“名”之前加了一个“常”字,就把名或物提升到形而上的境界。所以常名,是真实、永恒和自然的物自体。套句禅宗的话,就是万物的自性。

“无”和“有”是道的双胞胎

本句依王弼注解,标点是:“无名,天地之始。”古代版本都依此断句。直到王安石改为“无,名天地之始”后,现代学者多半依照王安石的说法。在本句中,这种差别尚无大碍,可是到了后面的“常无欲”和“常有欲”的断句不同,却影响了老子思想的一致性。这一点,我们放在后面再讨论。

本句的标点我们用“无,名天地之始”。理由有二:


(一)在《老子》书中单独用“无”和“有”的地方很多,如:“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第十一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第四十章)可见“无”和“有”是老子思想中的两个很重要的术语。《庄子·天下》中便描写老子是“建之以常、无、有”。

(二)“无”可以涵盖“无名”,而“无名”不能涵盖“无”。因为说“无名”已经是就名相上来讨论,事实上“无名”也是一种名。而“无”却是就本源上来说的,所以“无”比“无名”更为究竟。


为什么用“无”来称呼天地之始呢?这个“始”字含有二义:一指本源,一指开端。本源是指天地以前的境界,这是无始之始。而开端是指天地形成之初,这是有始之始。然而无论是指本源还是开端,由“无”来称呼天地之始,乃是向本源处追溯,是返本归源的思路。

此处的断句和前句相应,乃是“有,名万物之母”。“有”和“无”的相对,往往会给人一个错误的感觉,就是以为“有”是存在,“无”是不存在。这样便把“有”和“无”变成了两个截然相反的概念。其实“有”和“无”都是一种名称。“无”是称呼向上对本源的探索,而“有”乃是向前在事物上的开展。如果用《大乘起信论》的一心开二门来借譬,“无”相当于真如门,“有”相当于生灭门。不过老子的“有”比生灭门更为积极,应该称为“生化门”。

为什么用“有”来称呼“万物之母”呢?就万物之母来说,显然是指创生万物的根源。也就是有了天地之后,才有万物化生的现象。用“有”来称呼这个现象,并不是指已经存在的事物。因为已经存在的是万物,它们又怎能为万物之母呢?所谓“万物之母”是指它的能生。所以这个“有”,乃使之“有”的意思,是一种使万物化生的动力。

“常无”和“常有”的妙用

本句依王弼注解和马王堆的帛书本,标点是:“故常无欲,以观其妙。”但前面两句强调“无”和“有”,以及后面一句依王弼注:“常有欲,以观其徼。”这里强调“有欲”和整个老子思想主张“无欲”不一致,所以我们改为:“故常无,欲以观其妙。”

常无的“常”和常道、常名的“常”是同一意义。唯此处的“常”字有动词的作用,可解作“本之于”或“体法于”。这样一来“欲”便不是负面意义的欲念,而是动词的“想要”而已。

这个“观”字,颇为紧要,一般的“观”都是用肉眼去看、去察。而此处的“观”,乃是透过了精神去体验的。“观其妙”的“其”有两重身份,一是指“无”,一是指“道”。首先是观“无”,但“无”不是虚空,乃是从无以观“无”的妙。什么是“妙”,用《易经》的话来说:“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说卦传》第六章)这个妙是指神化生物之妙,也就是常道生物之妙。所以“观其妙”,乃是从“无”中体证天地生物的妙用。

本句依王弼注解,标点是:“常有欲,以观其徼。”但“有欲”两字和老子的思想不合,所以我们依照前句的例子,改为:“常有,欲以观其徼。”

“常有”是本之于或体法于“有”。然而如何去“本之”或“体法”这个“有”呢?在前面,我们曾说过,这个“有”不是指已具有形体的个物的存在,而是指“道生物”所赋予万物形体或万化发展的原理。从这个原理中,我们就能“观其徼”。

什么是“徼”?“徼”和“妙”相对。“妙”是“无”的“妙”,“徼”便是“有”的“徼”。这个“徼”字,前人的解释很多,如:


王弼:“徼,归终也。”

陆德明:“徼,小道也,边也。”

马叙伦:“徼,当作窍。说文,窍,空也。”

顾实:“徼者,因循也。”

又:敦煌本作皦,帛书本作噭。


从以上各注和版本来看,王弼的注是指的归于无,这和马叙伦的“窍,空也”意义相似。陆德明的“小道也”“边也”与顾实的“因循”都是指道的用。至于皦是皎洁,也是属于道的用。如果我们把这些意义综合起来,可以看出这个“徼”是指从道发端,而为道用的。

我们再回到“观其徼”的问题。“徼”和“有”相关,“有”是赋予万物形体的动力,那么“徼”便是万物形成和发展的轨迹。这些轨迹就是理则。这些理则因各物个体的赋性赋形而有差别相,这是科学上所谓的分类,《易经·系辞》也说:“物以群分,方以类聚。”(《上传》第一章)所以“徼”是指物与物之间的区别,这和“无”的“妙”正好相对称。这种观“无”、观“有”、观“妙”、观“徼”的功夫,我们可以用以下的图来表示:

“无”和“有”同一个母亲

两者,是指“无”和“有”。同出是指它们出于同一个道体。事实上,在道体中,“无”和“有”是同一个本质,也就是没有“无”和“有”之分。一旦道落入现象,产生“用”之后,才有“无”和“有”之分。仔细分析起来,道产生作用,似乎是先产生了“有”,有了“有”之后,便“有名”“有欲”,于是我们再回观道体,才体验到“无”。因此如按道的现象的发展来说,是混融不分的体产生“有”。我们由“有”再去称那混融不分的体叫作“无”。这个道体的“无”,是“常无”。在现象界有了“有”之后,便产生和这个“有”相对待的“无”,这就是现象界的“无”。在现象界的“有”“无”,我们就可以用名相来称呼它们,如“存在”“不存在”“物体”“空间”等。但我们追溯这个现象界的“有”和“无”到根本处,仍然是混融的一体。

那么,这个相同的本体或本质是什么?这已是超乎名相之上,不是语言文字所能描写的。《老子》在开宗明义第一句,就称它为“常道”。这个“常”字写出了它的超越的真常性,万古如斯的恒常性。它是不落“有”“无”,却又不离“有”“无”的。

“玄”的两大妙用

“无”和“有”在根源上的不可分处,叫作玄。这个玄字,本指的赤黑色,在儒家的经典中,如《论语》《孟子》,都指颜色。到了《老子》书中,才由这个赤黑的颜色而引申为深远的意思。

老子用这个“玄”字去写“同”,可见“玄”不只是一个负面的形容词,而有其正面的意义。憨山大师在《道德经解》中说得好:“同谓之玄,斯则天地同根,万物一体。”这样的境界,才是“有”“无”所同出的本体。

老子用了一个“玄”字,已够了,为什么还要“玄之又玄”?当然从文字表面上来看,这只是加强描写玄的深之又深而已。但哲学家们则另有见解,如王弼说:“而言谓之玄者,取于不可得而谓之然也。谓之然,则不可以定乎一玄而已。”王弼的意思是指“玄”是无法用文字来形容,如果只说一个“玄”字,这个“玄”便成了一个固定观念,所以要说“玄之又玄”,以表示无限的深远。关于这点,憨山大师在《道德经解》中有较深刻的见解:“老子又恐学人功夫到此,不能涤除玄览,故又遣之曰:‘玄之又玄’。意谓虽是有无同观,若不忘心忘迹,虽妙不妙。殊不知大道体中,不但绝有无之名,抑且离玄妙之迹,故曰:‘玄之又玄’。”憨山大师的意思是第一个“玄”指“有”“无”同根,而第二个“玄”字又扫去了执着这个同根的“玄”。他所用的方法,乃是中国禅宗惯用的一层层的破执。最后连佛之一字都要破,何况“玄同”?不过憨山大师的解释仍然是佛学的思想,所以他最后认为“功夫到此,忘怀泯物,无往而不妙”。其实《老子》的这两个“玄”字,第一个“玄”字的作用,是遮断读者的思路,告诉我们这个“有”“无”同根的本体,不是名相所能及的。可是第二个“玄”字,表面上是强调第一个“玄”字,事实上是超越了第一个“玄”字,甚至否定了第一个“玄”字。这就如老子用第一个“玄”字去关掉了大门,挡住了我们的思路,使我们知道此路不通。接着用第二个“玄”字去开了一扇窗子,使我们由此而窥见了“宗庙之美,百官之富”。所谓“无中有路”“柳暗花明”。

开门见万物

如果说由“无”去观道的妙,这个道应该只是一个道,又何来“众”妙?这个道是绝“有”“无”的,又何来“门”呢?可见众妙不是道体的妙,而是道用的妙,是万物生化不已的妙。这个“门”有两重作用,一是向内观道体之妙,一是向外观生物之妙。这也是前面所说的,一是观无,一是观有。老子讲“无”,但最后,又从“无”中转出个“有”来,而造就了世间形形色色之妙。

新语

自老子在开宗明义第一句话中强调常道后,很多人又误执常道是唯一的,其他用语言文字表达的,或政治人生所运用的,都不是常道,而是变道,用二分法的切割,常道是真,变道便是假;常道是我们追求的,变道便该扬弃,这种想法正犯了老子思想所指的大病,只看到表相,而不能深体老子立言的主旨,试想老子说了五千字,不是言说吗?不是政治人生吗?不正是变道吗?如果这些都是假相,都是不合道的,老子岂不是自打嘴巴吗?那么老子第一句话“道可道,非常道”便犯了逻辑上的自相矛盾性,其实老子只是说“可道”之道不是常道,并没有否定可道之道。只是借常道来表达可道之道的变动性,“可道之道”,坏的方面,是尚有局限;好的方面,却是还有空间可以发展。事实上常道和变道有它们相辅相成的密切关系,我曾为它们写了四句话:


知变知常不稀奇,

反变归常乃智慧;

有变有常为真道,

转变为常是功夫。


知变知常,就如我们研究哲学理论,什么形而上学,现象论;什么理,什么气,都是对知识的探讨,没有特别之处。反变归常,就是在现实人生中,认清变化的道理,不执着于变,能在变中求通,以归于常理,这当然是智慧的洞见。老子所说的道,是宇宙人生的大道,有宇宙之常,也有人生之变,有天,也有人。所以是有常有变的。因为没有常的变,是乱变;而没有变的常,也只是一个空洞的概念。我们真正的功夫,乃是在现实人生中,面对一切现象,无论是好,是坏都能当时,当处,当面,当念,立刻转化为常道。如慧能的“烦恼即菩提”,有这种功夫,我们就能融合常与变为一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