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学者的品质
学者的最重要的品质,莫过于怀疑精神。思想家们对此都十分重视。当马克思被问到喜爱的座右铭是什么的时候,他写下的是:“怀疑一切”。[16]
“怀疑一切”这个格言的首创者是法国哲学家笛卡尔(Rene Descartes,1596—1650)。笛卡尔的处女作的标题是“谈谈正确运用理性在各门学问里寻求真理的方法”。这个标题以及该书的内容表明,求真理是笛卡尔的人生目标,理性是求真理的工具,怀疑则是求真理的方法。他提出了“怀疑一切”的格言,把运用这个方法的学者称为“怀疑一切的推理者”。[17]
怀疑这个概念的本义是心存疑惑、疑问,从褒贬的意义讲,它是一个中性词,不含贬义,把怀疑理解为否定,那是曲解。笛卡尔为什么要在探求真理的事业中倡导怀疑精神呢?那是因为笛卡尔认为,被我们当作真理接受下来的意见,有很多是错误的,因此我们要对一切加以怀疑,加以思考。他在《形而上学的沉思》一书中写道:“我在好多年以前就已经觉察到,我从早年以来,曾经把大量错误的意见当作真的加以接受,而我以后建立在一些这样不可靠的原则上的东西,也只能是极其可疑、极不确实的;从那时起,我就已经断定,如果我要想在科学上建立一些牢固的、经久的东西,就必须在我的一生中有一次严肃地把我从前接受到心中的一切意见一齐去掉,重新开始从根本做起。——然而,为了这个目的,我并没有必要把这些意见一律指为虚妄,这一点也许是我永远办不到的。”[18]怀疑不是粗暴地否定一切。笛卡尔特别强调,怀疑要慎重,要深思。他说:“凡是我从前信以为真的东西,没有一件我不能加几分怀疑;我的怀疑并不是由于漫不经心或轻率,而是有很强的、考虑成熟的理由的。”[19]还有,怀疑何以会成为探求真理的方法呢?笛卡尔认为,怀疑的功用在于摒除成见,为我们探求真理开辟道路。他写道:“一种如此普遍的怀疑有什么用处……它的用处却是非常之大的,因为它能使我们摆脱各式各样的成见,为我们准备一条方便的道路,好让我们的心灵养成脱离感官的习惯,而且能使我们以后发现某些东西真实时不可能再怀疑它们。”[20]
笛卡尔所提出的怀疑一切的方法论同他所标示的哲学的第一条原理——“我思,故我在”——是一脉相通的。这个原理谈论的是人的本质特点。笛卡尔写道:“我认识了我是一个本体,它的全部本质或本性只是思想。”[21]他又说:“我不知道什么东西属于我的本质,只知道我是一个在思想的东西,或者是一个本身具有思想力的东西。”[22]总之,人之所以为人,就因为他能思想,他是一个思想者。马克思也肯定了人的这个根本特点,他写道:“人是能思想的存在物。”[23]人能思想而不去思想,那是弃置了人的本质;人能思想而不容思想,那是压制了人的本质。这些都有极大的危害。思想这个人的本质对人类的益处,怎么估计都不会过分。试想,人类的一切创造、发明、进步,哪一项不是由思想自由而来?所以,为人类的利益计,我们一定要千方百计地让思想这个本质自由地、充分地发挥作用。而人能思想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爱怀疑一切,能独立思考。
值得注意的是,笛卡尔明确地把自己同西方哲学史上的怀疑派划清了界线。他指出:“对每一个问题我都仔细思考一番,特别注意其中可以引起怀疑、可以使我们弄错的地方,这样,就把我过去马马虎虎接受的错误一个一个连根拔掉了。我这并不是模仿怀疑论者,学他们为怀疑而怀疑,摆出永远犹豫不决的架势。因为事实正好相反,我的整个打算只是使自己得到确信的根据,把沙子和浮土挖掉,为的是找出磐石和硬土。”[24]怀疑派却根本不想挖掉浮土找出硬土。怀疑派代表人物皮罗(Pyrrhon,前360—前270)有一句名言:“最高的善就是不作任何判断。”[25]对怀疑派来说,始于怀疑,止于怀疑,怀疑就是一切。对笛卡尔来说,始于怀疑,止于真理,怀疑只是探求真理的方法。
综上所述,笛卡尔所提出的“怀疑一切”这个格言的真谛是,鼓励有思想的人们面对一切问题,都要开动自己的脑筋,心存疑问,进行独立思考,以明辨真假和是非。我认为,毛泽东的看法同这个格言的真谛是相符的。他说,共产党员对任何事情都要问一个为什么,都要经过自己头脑周密思考,想一想它是否合乎实际,是否真有道理,绝对不应盲从,绝对不应提倡奴隶主义。[26]这个话简直就是对怀疑一切这个格言的最为明白易懂的解释。居心叵测者以及没有头脑者借怀疑一切之名而肆意进行胡怀疑、乱否定,那是对这个格言的滥用与亵渎。
胡适对怀疑精神的真谛有很好的阐述,他写道:“科学之最精神的处所,是抱定怀疑的态度;对于一切事物,都敢于怀疑,凡无真凭确据的,都不相信。这种态度虽然是消极的,然而有很大的功劳,因为这态度可以使我们不为迷信与权威的奴隶。怀疑的态度是假设的,创造的,是寻求真理的唯一途径。怀疑的目的,是要胜过疑惑,而建立一个新的信仰。”胡适把这样的怀疑称为“创造的怀疑”。[27]这话颇为有理,怀疑确是创造的发端。被称为美国现代成人教育之父的戴尔·卡耐基(Dale Carnegie,1888—1955)就说:“我喜欢怀疑的人,因为这样的人有思想,我特别喜欢有思想的人,因为几乎人类思想的所有进步,都是由怀疑的、发问的、挑战的、寻求真相的人创造的。”[28]
黑格尔(Hegel,1770—1831)对笛卡尔所提出的怀疑一切的格言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他赞扬这个格言“是一条伟大的、极其重要的原则”。[29]他还指出,笛卡尔的命题与怀疑论有本质的区别:“这个命题并没有怀疑论的意义;怀疑论是为怀疑而怀疑,以怀疑为目的,认为人的精神应当始终不作决定,认为精神的自由就在于此。”[30]德国哲学家胡塞尔(Edmund Husserl,1859—1938)对这个格言的理解也很到位,他说:“普遍怀疑的试图,这是笛卡尔始终贯彻的一点,但他心中抱的目的完全不同,他是想建立一个绝对没有怀疑的存在的领域……普遍怀疑的试图,对我们来说应该只作为提出一定要点的方法上的辅助手段。”[31]
或许有人会问:怀疑一切,难道对真理也要怀疑吗?我的看法是:首先,真理需要受到检验。真理征服人心与人心检验真理是一个双向同步的过程。一个真理摆到我们面前,我们对它进行怀疑、进行思考、进行检验,直到它的正确性得到确证之后,我们才坚定地相信它,真诚地服膺它,矢志不渝地捍卫它,以至于为它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夏明翰烈士对待马克思主义就抱着这样的信念,他在就义诗中写道:“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自有后来人。”其次,真理不怕怀疑。凡有阅历的人都知道,社会上被当作真理看待的那些事物,情况是比较复杂的,其中有真正的真理,也有虚假的东西。俗话说,真金不怕火炼。怀疑一切的格言恰如一把烈火,经它一烧,真正的真理得到了证实,虚假的东西就被戳穿,这岂不是一桩好事吗?
那么,怀疑精神对进行学术研究和撰写学术论文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可以说,学术研究发轫于怀疑。古希腊大学问家亚里士多德认为,怀疑是研究的开端,他在《形而上学》一书中写道:“凡愿解惑的人宜先好好地怀疑;由怀疑而发为思考,这引向问题的解答。人们若不见有‘结’,也无从进而解脱那‘结’。……所以我们应将疑难预为估量;因为欲作研究而不先提出疑难,正像要想旅行而不知向何处去的人一样。”[32]德国逻辑学家、哲学家阿·迈纳(A.Menne)指出:“每个科学研究都从疑问开始。”[33]达尔文(Charles Darwin,1809—1882)深有体会地说:“富有怀疑态度,这对科学家是有利的,因为这可以使他们不致损失大量时间。”他还谦逊地说他自己缺乏怀疑精神,并且自评道:“我这种思想方式,对于科学进步有害。”[34]其实,达尔文是富有怀疑精神的。
梁启超再三申述怀疑精神对于学术研究的重要性,他认为,做学问需要多方面的才能,首要的就是要有怀疑精神。他写道:“凡是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自己都怀疑研究,这是做学问的第一步。”[35]他还说:“夫学问之道,必有怀疑然后有新问题发生,有新问题发生然后有研究,有研究然后有新发明。百学皆然。”[36]他又说:“学问之价值,在善疑,在求真,在创获;所谓研究精神者,归着于此点。”[37]毛泽东也倡导读书要有怀疑精神,他提出三步读书法:“读书,一要读,二要怀疑,三是提出不同的意见。不读不行,不读你不知道呀。凡是人都是学而知之,谁也不是生而知之。但光读不行,读了书而不敢怀疑,不敢提出不同看法,这本书算是白读了。”[38]历史学家顾颉刚写了一篇专谈怀疑与学问的关系的文章,认为怀疑精神是做学问的“基本条件”。他说:“怀疑不仅是消极方面辨伪去妄的必需步骤,也是积极方面建设新学说、启迪新发明的基本条件。”他还说:“只有常常怀疑,常常发问的脑筋才有问题,有问题才想求解答。在不断的发问和求解中,一切学问才会进步。”[39]所以,学者一定要注意培养和发扬自己的怀疑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