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对一个与亚里士多德[1]的原则完全相反的一种家庭管理体制的描述
读者可能还记得,前文中我讲过,詹妮·琼斯曾在一位塾师家里待过几年。那位塾师在詹妮诚恳的请求下,教过她拉丁文。她呢,并没有辜负她那份天资,学问上取得了很大进步,竟比她的老师还高出一筹。
尽管就这位塾师所从事的职业来说,没有学问就干不成,但恰恰在这方面他最不擅长。他是这世上脾气最好的人之一,同时又善于诙谐,十分幽默,在远近颇有些名气,这一带的乡绅都争着与他结交。他呢,也不惯于托词推谢,所以他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这些乡绅的府第中了。其实,如果他把时光多用在私塾里,恐怕对他的益处要大得多。
从这位塾师的学历和天资来看,我们可以推定他不会成为伊顿或威斯特敏斯特学校[2]的具有可怕的威胁力量的竞争对手。明白地说,他门下的学生分为两个班,高班的学生只有一位附近乡绅的大少爷,年已十七,却刚学到Syntaxis[3];低班的学生则是这位乡绅的二少爷,他和教区里七个穷孩子刚学识字。
单靠教书所得,塾师很难过上舒适的生活。所以,除了教书,这位塾师还不得不兼任教堂司事[4]和理发师。此外,沃尔斯华绥先生每年还赠给他十英镑津贴,每逢圣诞节,这个可怜的人都能拿到手,要不是这笔钱,他难得在这个神圣的节日里心情舒畅。
在这位老学究家藏的几件珍宝之中,有一件就是他的老婆。她本是沃尔斯华绥先生家的厨娘,塾师当时是看上了她的家财才娶她的,那就是她在沃尔斯华绥先生家做工期间攒下的二十英镑。
这女人在相貌方面没什么可爱之处。她是否做过我的朋友霍噶斯的模特,我不能断言,但她的相貌的确像《荡妇之路》[5]第三幅里那个给女主人斟茶的年轻女子一样。此外,她还是古代赞蒂璧[6]所创立的高贵教派的忠实信徒。因此,在私塾里,她比她丈夫更威风。实际上,无论在私塾还是在其他地方,只要有她在场,她丈夫就什么也做不了主。
本来,从相貌上就看不出她性格里有多少温柔的成分,而通常使夫妻感情受到损害的一种情况,可能使她仅有的一点儿温柔消磨殆尽了。人们说,子女是爱情的保障,这话的确不错。但塾师虽然同他老婆结婚九年了,却没有给她这种保障。对于这一缺陷,他是找不到推卸责任的借口的。因为论年纪,他还不到三十岁;论体格,他是通常所谓生龙活虎的壮小伙子。
从这里又引出另一种灾难,给这位可怜的塾师招来不小的烦恼。他的老婆经常醋劲儿特别大,弄得他几乎不敢跟教区里的任何女人说话。他只要对哪个女人稍微有一点儿客气,或者仅仅打个招呼,不论是他本人还是那个女人,都少不了遭受她一顿打闹。
她家里雇了一个女仆。为了保卫她的婚姻生活不在自己家里受到侵害,她在女仆的挑选上极为慎重,总要在相貌足以为其贞操打包票的女人中来挑。我们在前面介绍给读者的詹妮·琼斯就是其中的一个。
这个年轻女人的长相足以提供上述保证,而且她的一举一动都很有分寸——这是通情达理的女人必然会有的品德,所以她在帕特里奇(这就是塾师的名字)家待了四年多而没有引起过女主人丝毫怀疑。非但如此,女主人还格外对她开恩,允许帕特里奇先生教她拉丁文,这些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到过了。
但是嫉妒之于人,就像痛风病一样,只要人的血液里有了这种疾病,就很难保证它不再发作;而且其发作往往是借着一个很小的起因,在最难预料的时候出现。
帕特里奇太太就是这样。在四年多的时间里,她一直允许丈夫给这个年轻女人上课,为了让詹妮致力学问,还往往把家务活给耽搁了,这些她都容忍了。但她的醋劲儿还是像前面说过的那样突然爆发了。有一天,那个姑娘正念着书,塾师伏在她椅背上,正巧帕特里奇太太从旁边走过,那姑娘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至于是为什么,不得而知,这是她第一次引起女主人的怀疑。
不过,这种怀疑当时并没有表露出来,只是隐藏在心底里,就像一个隐藏的敌人,等增援军队到来后,才会公开宣战开火。证实她的疑心的增援队伍果然很快就到达了,没过多久,有一天夫妻俩正吃饭的时候,塾师对女仆说:“Da mihi aliquid potum.”[7]那可怜的姑娘听了笑了一笑,她也许是在笑这句拉丁文有语病。可是,这当儿,女主人看了她一眼,她脸上一红,大概是因为嘲笑了老师而感到不好意思吧。帕特里奇太太见此情景,立即勃然大怒,抄起正用着的木盘子,朝可怜的詹妮头上砸过去,嘴里喊叫着:“你这不要脸的娼妇,竟然当着我的面跟我男人捣起鬼来了!”同时手里拿着刀子站起来。要不是那姑娘利用了比女人离门口更近的便利,马上逃跑,避开她的盛怒,那么女主人很可能用手中的武器造成一场十分可怕的悲剧。至于那位可怜的丈夫,是由于事情来得突然,慌乱中不知所措,还是由于被吓得魂飞魄散,不敢站起来反抗(这后者是十分可能的),我不得而知。他只是瘫坐在椅子上,目瞪口呆,浑身发抖,一动不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直到他老婆追詹妮没有追上返回来,他才为了自己活命,不得不采取些必要的防御性措施,他也学着女仆的样子,撤兵后退了。
这位贤良妇人的性格,恰与奥赛罗一样:
在嫉妒里度过一生,
并且随着月亮的阴晴圆缺,
不断产生新的怀疑——
而且同奥赛罗一样:
——一旦有了疑心,
就要立刻把它消除。[8]
因此,她命令詹妮马上收拾好行李滚蛋,因为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允许詹妮当天晚上在她家里过夜。
帕特里奇先生在这方面已经有了足够的经验教训,所以对这类事采取绝不介入的态度。因此,他就给自己开出一贯有效的处方:忍耐。尽管他不是深通拉丁文的学者,但是他还记得包含在这句格言里的教训,并且深有体会:
Leve fit,quod bene fertur onus.
翻译过来意思就是:
担子虽重,善挑则变轻。
这句格言他经常挂在嘴边。说实在的,他倒是经常有机会来验证这句格言的真实性。
詹妮本来想为自己的清白辩护一下,但是这场风暴来势过于凶猛,不给她申辩的机会。于是她只好去收拾行李。她的东西不多,有几张牛皮纸就足够了。她拿了一笔微不足道的工钱后,就回家去了。
那个晚上,塾师和他老婆过得很不愉快。可是,天亮之前,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使帕特里奇太太的怒气消掉了一些,总算允许她丈夫做自我辩护,她呢,也马上相信了他这番辩护。因为帕特里奇不但没有要求她把詹妮叫回来,相反还对把詹妮赶走这件事表示很高兴。他说詹妮不懂规矩,性情还非常固执,只顾整天用功读书,越来越不像一个女仆了。的确,詹妮近来常在学问上同老师发生争论,并且正如我们在前面说过的,她在这方面已经大大超过老师了。这一点,帕特里奇先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的。詹妮坚持自己的意见是正确的,老师说她固执,可见老师对她已经开始恨之入骨了。
注释:
[1] 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古希腊哲学家。他在《政治学》一书中,主张人类应重男轻女,女人应受男人统治。
[2] 伊顿和威斯特敏斯特学校是英国最古老的两座贵族学校。
[3] 意为造句,也就是句法,这里特指英国文法学家约翰·李利(1468?—1562)的《拉丁文文法》。
[4] 教堂司事管教堂的杂务。
[5] 这是霍噶斯于1731年所画的著名组画。
[6] 赞蒂璧是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前469—前399)的妻子,以凶悍著称。
[7] 这句拉丁文不合语法,他的意思可能是:给我点儿东西喝。
[8] 所引两段均见莎士比亚的悲剧《奥赛罗》第3幕第3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