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本书的开场白
——或曰,为一桌酒席开的菜单
一个作家,不应自视为宴会的东道主或者施舍粥饭的慈善家,而应该把自己看作一个饭馆的老板,来客只要出钱,都表示欢迎。人们都明白,在前一种情况下,作为宴会的主人,由着自己的意愿准备饭菜,即使客人觉得寡淡无味,甚至很不合胃口,也碍于情面,不便有所挑剔。更糟的是,无论主人摆上什么货色,客人为了礼貌周到,表面上往往还要加以赞赏。但对饭馆的老板来说,情形就完全不同了。花钱来吃饭的人,无论他口味多么刁钻,多么难以伺候,也非要设法使他满足不可。假如有一道菜不合胃口,客人就有权毫不留情地批评、责难,甚至不加控制地咒骂。
因此,诚实不欺而善意的老板,为了避免得罪顾客,让他们吃得惬意,总是准备一张菜单,让客人一进门就能仔细阅读。这样,客人就能了解在这里究竟能吃到什么饭菜,如果合乎他们的要求,就可以决定留下来饱餐一顿;如果不合,则可以到另一家更合他们胃口的饭馆去。
无论什么人,只要他有些聪明才智对我们有可借鉴之处,我们都愿意向他请教。因此,向这些诚实的饭馆老板学一招,并不会让我们感到羞耻。我们不但为我们这桌酒席开出一张总菜单,并且将在本卷以及以后各卷里,在上每一道菜之前,都会为读者分别开出菜单来。
我们这里为读者准备的食物不是别的,乃是人性。尽管贤明的读者口味十分讲究,我却并不担心他们会因为我刚刚报出一个菜名就诧异,挑剔,甚至恼怒。甲鱼除了鲜美的鳖绿胶和鳖黄胶[1]以外,还有其他味道不同的肉,这一点,精于饮食之道的布里斯托尔[2]郡郡长大人凭他丰富的经验,知之甚详。同样,学识渊博的读者也不会不知道,“人性”,尽管只有一个名称,其中却包含着千变万化的丰富内容。一位作家,要想把人性这个博大精深的题目写尽,比一位厨师把世界上各种肉类和蔬菜都做成菜要困难得多。
令人担心的是,那些口味更高的人也许会抱怨人性这道菜太平常、太粗俗了。现在书摊上充斥的那些传奇、小说、戏剧、诗歌里所描写的,除了人性还能有什么呢?假如这些美食家因为在穷街陋巷里遇到也叫这个名字的东西,就一概斥之为粗俗,那么他们必然会错过很多美味佳肴。说实在的,在作家们所写的东西里面,真实的人性是很难见到的,正如在店铺里很难遇到真正的巴庸[3]火腿或者博洛尼亚[4]香肠一样。
不过,如果把这个比喻继续使用下去,那就应该说,关键还要看作者烹调的手艺如何。因为,正像蒲伯先生告诉我们的那样:
真正的机智敏捷,会把大自然更好装点,
它常能为人领会,但非常人所能言。[5]
同是一头牲口身上的肉,有的部分能上王公大人的席面,另外的部分却可能遭受贬黜,例如一条腿甚至可能会倒挂在市场那令人作呕的肉架上,好像示众的死尸。如果王公大人和贩夫走卒吃的是同一头公牛或同一头牛犊身上的肉,那么那肉本身并没有什么区别,区别在于调和味道、掌握火候、搭配和装盘的手艺。所以,一种菜肴能够把食欲最不振的人引诱得馋涎欲滴,而另一桌菜肴,则可能会使食欲最旺盛的人感到淡乎寡味,难以下咽。
同样,精神食粮的高下优劣,很少有赖于题材本身,更多地依赖作者的烹调手艺。那么,读者听到下面这句话,一定会很高兴:在这部作品里,我们遵循着当代,甚至从赫利欧加巴勒斯[6]时代以来最卓越的一位厨师[7]的一条高明的原则。讲究美食的人对它都很熟悉,那就是:先在空着肚子的客人面前摆出一些家常的菜肴,渐渐地,随着客人的胃口越来越小,陆续端上最精致的汤汁和调味品。按照这一原则,我们一开始也把穷乡僻壤常见的那种较为平凡、质朴的人性献出来,以飨食欲极强的读者,然后再用宫廷和大都市所提供的矫揉造作、罪过恶行等法国和意大利式的调味品,或清炒,或红烧。[8]用这种办法,我们深信,能使我们的读者看得手不释卷,就像上面提到的那位烹调大师使客人吃个不厌一样。
引言就说到这里。现在我们不再让看中了我们这张菜单的顾客耽搁下去了,赶紧把这部历史的第一道菜端上来,请各位享用吧。
注释:
[1] 都是甲鱼身上的胶质物,最好吃的地方。
[2] 布里斯托尔是英国西南部一个港口城市,18世纪时为英国第二大商埠。
[3] 巴庸是法国南部一个城市,以盛产火腿著名。
[4] 博洛尼亚是意大利北部一个城市,以产香肠闻名。
[5] 这两行诗引自蒲伯的《论批评》第二部,第297—298行。
[6] 赫利欧加巴勒斯(204—222),古罗马皇帝,以生活糜烂、饮食奢侈著称。
[7] 菲尔丁在这部作品中指名或不指名地提到了许多他同时代的人物。据说这里所说的厨师指的是勒贝克,他在伦敦河滨路开了一家饭馆,以自己的大画像做招牌。
[8] 当时人们冬季多吃腌牛羊肉,为改善味道,故用浓烈香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