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神学家和哲学家对两个孩子的看法;以及他们这种看法的一些依据,还包括其他事情
汤姆完全把卜利非少爷当作自己的人,当初才把那件事作为一个重大秘密透露给他,如今被卜利非揭发出来,也许倒让汤姆少挨了一顿毒打。因为,单是把卜利非少爷的鼻子打破这件事,斯威康先生本来满可以行使一下他矫正错误的职责,可是现在他们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别的事上,竟把打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沃尔斯华绥先生私下里对两位先生说,他认为汤姆在撒谎这件事上不该受惩罚,而应该受奖赏。有了他这个大赦令,斯威康才不得不把惩戒汤姆的手缩了回去。
既然斯威康满脑子都是桦木鞭子,于是他就嚷嚷起来,竭力反对这种犹豫软弱的宽大,照他说,这是会带来不道德的恶果的。他说,不去惩罚这种罪恶就无异于助长这种罪恶。他大力宣扬了一通关于管教孩子的道理,还广引所罗门[1]及其他人的许多箴言作为佐证。这些箴言既然在其他许多书里都能查到,这里就略而不述了。随后他又大谈特谈为什么说撒谎就是罪恶,在这个问题上,他的学问跟他在管教孩子方面的学问同样渊博。
斯块尔则指出,他曾尽力想把汤姆这种行为跟他自己主张的道德观念相调和,可是办不到。他也承认,那孩子的行为乍一看起来,好像有坚忍的一面,但虽然坚忍是美德,撒谎却是罪恶,二者是水火不相容的。他还说,既然在一定程度上二者被混淆在一起了,这似乎就更值得斯威康先生考虑一下,是否把责罚加重一些。
既然两位渊博的学者在惩罚琼斯的问题上取得了一致的意见,因此在称赞卜利非少爷的问题上自然就不谋而合了。牧师论证道,昭示真理乃是每个笃信宗教的人的责任;哲学家则宣称,揭露真实也十分符合正义的法则和事物永恒不变的适当性。
可是这些议论沃尔斯华绥先生听了无动于衷,他们不能说服他签发拘票,惩治琼斯。事实上,这个孩子对伙伴始终不渝的信义比斯威康的宗教或者斯块尔的道德更能引起他的内心共鸣。因此,他严厉地吩咐斯威康不得再为此事责打琼斯。塾师不得不遵命,但心里极不情愿。他不停地嘟囔说,这孩子毫无疑问会被惯坏的。
对待那个猎场看守,沃尔斯华绥先生可就严厉得多了。他立即把那个倒霉的家伙叫到跟前,狠狠地训斥了一通,给他算清了工钱后,把他辞退了。因为沃尔斯华绥先生说得很对,为了替自己开脱责任而撒谎,与为了保护旁人而撒谎,两者之间是有很大区别的。他说,他对这个家伙毫不留情地加以惩处,是因为他卑鄙无耻地让汤姆·琼斯替他受那么重的责罚,而他自己本该招认的,要是那样的话,汤姆也不至于吃那么多苦头了。
这件事情传出去之后,许多人对斯威康和斯块尔对两个孩子的看法表示不赞成。一般人都骂卜利非是个阴险的坏蛋,一个下贱的痞子,还有其他一些类似的称号;同时,人们夸奖汤姆是个勇敢的小伙子,性格爽快,为人诚实。汤姆保护黑乔治的行为也使他赢得全家所有仆人的好感。尽管大家以前都讨厌黑乔治,然而他刚一被赶走,人人倒都同情起他来了。大家对汤姆·琼斯讲交情讲义气的品德极力赞扬,对卜利非少爷则尽量公开加以谴责,只不过要小心不至于得罪少爷的母亲。尽管汤姆获得不少好评,但他却颇受皮肉之苦。因为斯威康虽然被禁止为那件事再在他身上操练手臂,可是俗话说得好:“有人打人,棍子好找。”斯威康自然不难找到桦木条鞭子。只要鞭子在手,谁也没法儿老是阻拦他,不让他去责打琼斯。
如果说这位塾师以打孩子为一种孜孜以求的乐趣,那么卜利非也难免有份挨上几下。尽管沃尔斯华绥先生一再嘱咐塾师对这两个孩子一定要一视同仁,不能偏心,但斯威康对卜利非总是既和蔼又慈祥,对琼斯呢,粗暴甚至野蛮。说实在的,卜利非之所以深得老师的欢心,一部分是因为他对老师本人一向表示深深的尊崇,更重要的是由于他在接受老师教导时总是用一种十分恭敬的态度。老师说过的话,他都背了下来,时常复述。这么小的年纪,竟然能以如此惊人的热情热心维护老师所讲的宗教教义,不能不使这位可敬的老师对他宠爱有加。
汤姆·琼斯则恰恰相反。他不但在表面的礼貌上有欠周到,例如老师走过来时他常常忘记脱帽鞠躬,而且对老师的言教和身教都一概显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样子。他委实是一个性情轻率、心粗气浮的少年,举止不稳重,表情也不沉静,还经常肆无忌惮地拿他的同伴卜利非少爷那副道貌岸然的神态开玩笑。
因为同样的原因,斯块尔先生也偏爱卜利非少爷。这位先生虽然有时候也在汤姆·琼斯身上破费一些功夫,向他灌输一点高深的道理,可是这孩子对待他就像对待斯威康先生一样,整个是漫不经心。有一次,他竟然拿正义之法则开起玩笑来。还有一次,他说,他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法则能创造出像他父亲(沃尔斯华绥先生让汤姆这么称呼他)那样的人。
卜利非少爷和汤姆不同。他虽然只有十六岁,却有本事在两个敌对的先生之间做到八面玲珑。见了这一位,他可以满口宗教;见了那一位,他就大谈道德。如果两位都在场呢,他就一声不响。这样一来,两位先生就把他的沉默往有利于自己的方面解释,仍然都十分喜欢他。
卜利非觉得当面奉承两位先生还不够,就时常找机会背着他们在沃尔斯华绥先生跟前为他们美言一番。每逢只有他们甥舅两个在一起时,如果舅父夸奖卜利非在宗教或道德方面的见解(他经常发表这类意见),卜利非总是把这些见解归功于斯威康或斯块尔的教导。他很清楚地知道,他舅舅一定会把这些美言转述给两位老师的,而这正是他的本意。他已经有了经验,哲学家和神学家听了那些话,心里是非常高兴的。说实在的,通过第三人转述过来的恭维话,谁听了都会感到悦耳。
再说,这位小绅士不久就看出沃尔斯华绥先生本人听了他对两位老师的赞颂,也非常高兴,因为这无异于在赞颂舅父别出心裁为他们定下的教育计划。原来,这位德高望重的乡绅看到我们的公立学校制度的不完备和孩子们在学校里容易沾染上种种恶习这种情况,遂决定把他的外甥和那个实际已经成为他的养子的汤姆留在家里受教育。他认为,这样一来,孩子们在道德上就没有被腐蚀的危险了,而在公立学校或者大学里,就很难不受影响。
在沃尔斯华绥先生决定了给孩子们请私人教师以后,就有一位很要好的朋友向他推荐了斯威康先生来担任这个职务。沃尔斯华绥先生对这位朋友的见识素来很敬重,相信他很正直诚恳。这位斯威康先生原是某大学的评议员[2],一直住在学院里。大家都称赞他学问好,笃信宗教,举止沉稳。那位朋友就是受了这些评价的影响向沃尔斯华绥先生推荐他的。不过,必须指出,沃尔斯华绥先生的这位朋友本人也欠着斯威康家一些情分,因为斯威康一家在当地极有势力,而这位朋友恰恰是他们那个选区选出来的国会议员。
斯威康先生刚来的时候,沃尔斯华绥先生对他印象极好,他也确实符合那位朋友推荐时的评价。可是相处日久,交往渐深,沃尔斯华绥先生慢慢在塾师身上发现一些他所不愿看到的缺点。但是因为斯威康先生的种种长处远远盖过了他的缺点,所以沃尔斯华绥先生并没有想到把他辞退;而且说实在的,那些缺点也没有达到非要把他辞退的程度。读者如果以为沃尔斯华绥先生眼里的斯威康就跟我们在这部史书里所写的样子一样,那他就大错而特错了;假如读者自以为要是他跟这位神学家朝夕相处,就一定能发现我们凭着灵感发现和洞察的那些隐秘情况,他同样也是大错特错了。如果有些读者以这种骄傲和自负竟然责备起沃尔斯华绥先生缺乏鉴别力,没有知人之明,那么我就要老实不客气地说,他们对于我透露给他们底细的好意,完全辜负和滥用了。
斯威康在学说上那些明显的错误,对于斯块尔在学说上偏到另一端的错误,起到很大的缓和作用。斯块尔那些错误,沃尔斯华绥先生同样看得很清楚,并极力加以反对。他的确认为这两位先生各自的偏颇可以用来矫正对方的偏颇,在这两位教师的教导下,特别再加上他本人从旁协助,两个孩子对于真正的宗教和道德总能得到充分的教益。假如结果和他期望的正相反,那也可能是因为他这套教育计划本身存在着什么缺陷,这方面我们留待读者去发现,因为我并不打算让毫无缺陷的人和事出现在这部史书里,我也希望本书所描写的一切,都合乎人之常情。
现在我们言归正传:我想,上面说到因为两个孩子行为不同,引起不同的反响,读者是不会觉得奇怪的。其例证我们已经举了好几个了。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个理由,可以说明为什么哲学家和那位塾师对待两个孩子的态度有所不同。不过,这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我们要留待下一章叙述。
注释:
[1] 所罗门(前974—前937),古以色列国王,《圣经·旧约》里收有他所著《箴言》《雅歌》等。在《旧约·箴言》第13章第24节中他说过:“不惩戒儿子就是不爱他;爱儿子就必加管教。”
[2] 当时大学各学院由院长和若干名评议员共同管理。院长从评议员中产生。评议员除从基金中领取薪水外,由院方提供住所和其他待遇,为终身制。如担任牧师或律师,则评议员职务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