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沃尔斯华绥一到家就碰上的一件怪事;德波拉·威尔金斯太太在这件事中合乎体统的举止及她对私生子正当的谴责
在前一章里,我已经告知读者,沃尔斯华绥先生继承了一笔可观的遗产,也谈到他心地仁厚善良,身边没有妻小,因而很多人无疑会想象到他过的是一种本本分分的生活:平时不欠人一个钱,也不发不义之财;十分好客,总是用丰盛的饮食招待街坊四邻,对于贫苦人多行善事,对那些宁愿乞讨也不愿工作的人,也给他们一点残羹剩饭。他死后会留下很多遗产,盖起一座医院。
他的确做过许多这类事情。但是假如他除了这些再没有做别的事,那么我们就让他把自己这些善行刻在医院大门上那块光滑的石板上就足够了。我们这部书中要写的事情要比那重要得多,否则,写这么卷帙浩繁的书,就未免太浪费时间了;而您,贤明的读者,如果去浏览几页幽默作家戏称作“英国史”的那一类著作,也许可以得到同样的益处和乐趣。
沃尔斯华绥先生因为办一件要紧事,在伦敦待了整整一个季度。他办的究竟是什么事,我可不知道。只是他多年来离家外出从来没有超过一个月,这回却走了这么久,足见事情相当重大。那天晚上他回到家里,天已经晚了,和妹妹一起简单用过晚饭,他感到很疲乏,就来到自己的卧室,先做了几分钟的祷告——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这个习惯他从不中断——然后准备上床就寝。他一掀开被子,就吓了一跳,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被窝里有个用粗布裹着的婴儿,睡得正香甜。他目瞪口呆,站了好一阵子。在他的胸膛里仁慈永远是占上风的,看到眼前这个可怜的婴儿,他很快就动了怜悯之心。他立即摇了摇铃,吩咐马上把上了年纪的女仆叫起来,请到他房里来。酣睡中的婴儿的小脸,红润可爱,天真烂漫。沃尔斯华绥先生因为看这婴儿的俊秀之态看得出神,竟然忘记了自己身上只穿着衬衣和衬裤。不过,实际上,女仆出于对主人的尊重,也为了保持体面,尽管来叫她的人催得很急,并且说也许是主人突然中风倒下,或者得了别的急病,眼看就要一命呜呼,她还是在镜子前整理了好半天头发。
一个对自己的穿戴和仪容非常重视的女人,看到别人在这方面稍有疏忽,就会大惊失色,这原本不足为奇。因此,威尔金斯太太一推开门,看见主人站在床前,手里拿着蜡烛,身上只穿着衬衣衬裤,就赶紧往后一退,惊恐万分,要不是这时沃尔斯华绥先生想起自己曾经脱掉衣服,马上对她说先在门外等一下,容他披上衣服,好使她那纯洁的眼睛不至于受惊,她说不定还要昏过去呢。因为尽管这位太太已经五十二岁了,但她却赌咒发誓说,她生平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脱掉外衣的男人。说话刻薄、爱嘲弄人的或者言语放肆的人也许要讥笑她刚才那种恐惧之态,可是,严肃的读者如果想到其时正值夜深人静,她又是被人硬从床上叫起来的,再加上看到主人那种光景,就会认为她的这种情态是理所当然的。不但如此,还要大大地赞赏她。除非读者认为,女人到了她这把年纪应该是谨慎老练的,才会认为她并不怎么值得称赞了。
当德波拉阿姨重新走进房间,听主人说发现了一个婴儿时,她比刚才沃尔斯华绥先生的吃惊,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说话的声调和神情都极为惊慌失措,禁不住嚷叫起来:“这可怎么办哪,我的好老爷!”沃尔斯华绥先生对她说,当天夜里,这个婴儿要交给她照管,第二天上午他会派人雇一个奶妈来。“好吧,老爷,”威尔金斯太太说,“我还希望老爷您出张拘票[1],把生养这个孩子的下贱女人抓起来呢,她保准就住在这附近。看着她被关进教养所[2],拴在大车后头用鞭子抽,我才痛快呢!真的,这种烂货,您怎么惩罚她,都不过分。凭着她这么大胆,敢把这孩子赖到老爷您头上,我敢担保,她这绝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什么?德波拉,赖到我头上!”沃尔斯华绥先生回答道,“我可看不出来她有这种打算。我想,她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给孩子找个收养的地方。说老实话,她没有干出更糟糕的事来,我感到高兴。”“这个该死的娼妇,把自己养的孽种放到正经人家的门前,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比这更坏的事。尽管老爷您知道自己一身清白,可是外面的风言风语可厉害着呢!正正经经的男人,孩子明明不是他们的,却平白无故地被人当作孩子的父亲,这样的人有的是。如果老爷真的收养了这个孩子,人家就更容易往这上头想了。再说,教区有义务收养这个孩子[3],您何必非收养不可呢?至于我,如果这孩子是清白人家的,那当然得另说;可是,这种下贱货,我是不把他当人看待的,连碰一碰我都觉得恶心。呸!您闻闻这一身臭味,连一丁点基督徒的气味都没有。请恕我大胆多嘴,我建议您最好把他装在一只篮子里,拿出去放在教堂执事的门口。今天夜里天气不错,只有一点风,下了小小一点雨。只要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放进暖暖和和的篮子里,明天早晨被人发现的时候,十有八九他还活着。万一他活不到那个时辰,咱们也算尽了心,给了他应有的照顾。这样的孩子,还不如在什么事都不懂的时候死了,比长大了学他娘的样子好一些。别指望他长大能有什么出息。”
威尔金斯太太这一席话,有些地方不大中听,如果沃尔斯华绥先生注意听的话,也许会生气的。但是这个时候,他正把自己的一个指头伸到那婴儿的手心里,婴儿的手紧紧一握,好像是在向他求救。即便德波拉阿姨的舌头再灵巧十倍,也无法战胜这只小手恳求的力量。沃尔斯华绥先生立刻斩钉截铁地吩咐德波拉阿姨把孩子抱到她自己的床上去,又叫了另外一个女仆来,给孩子准备一些奶糊一类的东西,等他醒来以后吃。他同时吩咐,明天早晨把孩子应有的小衣裳准备好,孩子一醒,就把他送过来。
威尔金斯太太善于察言观色,见机行事,她对主人又是十分尊重的(正因为如此,她在沃尔斯华绥先生家里担任一份很好的差事),于是她遵照沃尔斯华绥先生严厉的吩咐,放弃了自己的那些顾忌,把孩子抱了起来,一点儿没再表示出对这个私生子的厌恶来。她把孩子抱回自己房里去,嘴里还不停地把他叫作惹人疼爱的小宝贝。
随后,沃尔斯华绥先生进入酣甜的梦乡。只有一心向善、急人所难的人,在得到充分满足的时候,才会睡得像他这时这么香甜。由于这样一种享受可能胜过一顿让人开怀大吃的宴席,我很愿意多用些笔墨向读者介绍一下这种睡眠的情况;但是我不知道该到哪一个风清气爽的地方才能使这种向善的愿望得到增进。
注释:
[1] 沃尔斯华绥是治安官,所以有权出拘票捕人。
[2] 原文布莱德维尔,本为王宫,1553年爱德华六世交给伦敦市,用作矫正所或监狱,专收容乞丐和妓女。此处泛指教养所。
[3] 当时英国有贫民法,把全国分成若干个贫民区,大致和教区相当,各区建有贫民院,由区民纳税,救济贫民。弃婴也由贫民院收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