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逞凶残羊六遭活埋 受庇护善童感重恩(上)
尤君如边作着手势边挑起担子转身就走。善童上去一把没拉住,忙从后面招呼要付针钱。尤君如回过头来,用手指着远去的羊六子的背影,摆手摇头,然后转身加快脚步向屯内奔去。
尤君如这一阵手势摇头呶嘴示意把个善童闹糊涂了。他顺着手势向远去的羊六子看了一眼,正巧羊六子也正在回头向这里张望。善童忙避开羊六子的视线,又把头转向屯里去看。见尤君如这时已经拐过了前面的墙角看不见了。他怔了一阵子,抬起头看看太阳,见天已经小晌午了,就转身向家走去。他刚走到吴家的头道大门口,正赶上玉娘抱着起忠回家来歇晌。玉娘见善童回来了,把正在熟睡的起忠递给他,掏出钥匙去开屋门。善童随玉娘进到屋里,仍是怔呵呵地想着什么。玉娘接过起忠,见善童怔呵呵地站在地当中,两只眼睛直勾勾地好像在想什么,没顾上往炕上放孩子,瞅着善童轻声问道:
“你怎么了?身上不舒服吗?”
善童正在全神贯注地想方才羊六子说的那些话和尤君如的一举一动,根本没听到玉娘的问话,照样还是呆呵呵的站着。玉娘一见善童那个样子有点急了,上去就推了善童一把。善童经她这一推,顿时明白过来了,自言自语地说道:
“不知他们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玉娘被善童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闹糊涂了,两眼盯着善童问道:
“善童,你是在说谁?”
“尤君如和羊六子。”
“尤君如,你认识他吗?”
“方才在大庙西我买了他一包针,正想给他付钱,赶上羊六子从屯里走出来,他钱也没顾上要就挑起担子走了。我招呼他要给他钱,他在和我打手势,呶嘴摇头,我也弄不清他们是怎么回事,也不知他们是什么关系,姓尤的为什么又那么怕羊六?”
玉娘因为听春秀说过羊六要招尤君如做养老女婿的事,就对善童说道:
“管他呢!钱没给,哪天遇到他再给呗!”
“不,羊六子说的话里有话。”
“他说什么来着?”
“他说谁若妨碍他们的事就跟谁算帐!”
“他羊六子娶姑爷嫁姑娘与咱们一没缸二没碴,咱们同姓尤的一无亲二无故,沾不着一点儿边,怕他羊六子干啥!”
善童听了玉娘的话,一时还没弄清楚是谁要给羊六做养老女婿,就问玉娘。玉娘听了,斜瞟了善童一眼说道:
“你也真不纳事,你帮羊六子搭灶,那不就是羊六子准备办事情吗?不就是往家娶尤货郎吗!”
善童听了玉娘最后的这句话,恍然大悟道:
“羊六子原来是怕尤君如同咱们都是关内人,怕咱们给说坏话呀!”
他说到这儿,把话转向尤君如。
“姓尤的是河北武桥人,今年十九岁,长得挺说得出。但不知羊六子姑娘长得怎么样?”
“听春秀说,那姑娘长得也挺俊俏。不过,她并不是羊六的亲闺女,而是羊六老婆带来的,今年才十五岁”。
善童同玉娘正在唠羊六家的事,春秀来了,要借几个钱买丝线。玉娘问春秀到哪去买?春秀说小水仙打发人到焦家店去找尤货郎去啦,因为少奶奶们都要买丝线扎花。善童问春秀是不是去找尤君如?春秀说就是找他,小水仙想借故看看羊六子招的这个养老女婿长得是个什么样子,就打发邱老疙瘩去叫去了。玉娘听了春秀的话,瞅着善童说道:
“正好,姓尤的来了,就便你把针钱还给他。”
春秀听玉娘这么一说,以为善童他们是因为没钱赊的针,就想不借了。可玉娘却由柜子里拿出一沓票子问春秀借多少?春秀见他们有钱,不禁好奇地问道:
“你们有钱为什么买人家针不付钱呢?”
玉娘未等善童作回答,抢着把没付钱的原因学说一遍。并且还把羊六子说的话一并讲了出来。春秀听了皱了皱眉头,关切的对善童说道:
“善哥,对羊六子的事还真得少沾边!听说羊六子很怕招不成这个姓尤的做姑爷。”
“凭着姑娘还找不出主去!”玉娘接了一句。
“不,玉娘,你不知道这其中的奥秘。羊六子这个老婆是前年由焦家店捡来的。据说那女人是宽城子窑子里的妓女,后来被这南荒里一个姓高的土财主买出来了,要做自己的老婆,不知为啥当时没领走,后来姓高的也没去接。那女人在宽城子实在生活不下去啦,领着她十二岁的丫头到南荒来找姓高的。她们乘进山的大车走到这东响水焦家店,遇上了大风雪寒天,把盘缠花光了还不算,还欠焦三不少店钱。那女的想叫焦三给她找男人,焦三说农村里找不到,实逼无奈找羊六替她还了店账就算嫁给了他。现在那个小姑娘十五岁了,出落得如花似玉的,羊六想霸占那个姑娘,他老婆不让,可又搪不起羊六子拿枪动刀的作祸,因而想出个缓兵之计,叫羊六子给姑娘找个茬,免得姑娘有了孩子丢人现眼。他老婆以为一时半晌找不到相当的肯当养老女婿,想不到羊六子真在焦家店找到了尤君如。这一来,他老婆没话可说了,把姑娘也寄托在这姓尤的身上,就点头答应了这门亲事。这些日子把个羊六子‘骑毛驴歹豆包乐颠馅’了,二百钱开个小店紧张罗起来,又撒请贴,又搭灶,又雇吹鼓手,眼下就是操办了。”
春秀说到这里,善童和玉娘这才全明白了,特别是羊六对善童说的那句话,使善童更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原来羊六子是怕善童以老乡的情谊对尤君如说羊六子的坏话,把到了嘴的肥肉再跑掉。羊六家这段事,玉娘虽听春秀说过,可并没有知道其中的细节。这回听了春秀的介绍,就眼睛瞅着善童说道:
“你以后可千万别与姓尤的接近啦,当心羊六子借故找茬,再自惹麻烦!”
春秀听了玉娘的话,笑了笑对善童说道:
“羊六是个无缝还下蛆的家伙,少沾他的边是对的。”她又把脸转向玉娘,
“听说羊家那姑娘,虽只有十五岁,但可厉害啦,对啥事都有见解,小水仙说,将来羊六子也许闹个竹蓝子打水一场空。”
“春妹,这些事你都是听谁说的,知道得这么详细?”玉娘好奇地问。
“是由我们家听来的,他们还议论,若是羊六子能压住这姓尤的,就不能出什么事;若是羊六子达不到目的,那也许会出大事!”
春妹还想说什么,忽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小水仙在窗外招呼道:
“玉娘,快到里院买丝线去吧,那线不光成色好,价钱也便宜。要过年了,买点儿花线扎花鞋穿多好。”
玉娘同春秀迎了出来,拉扯小水仙进屋坐坐,小水仙反倒催促玉娘和春秀赶快到院里挑花线。玉娘让善童照看起忠。
约莫半个时辰玉娘回来了,心情很好,把买来的丝线摊在炕上给善童看,善童夸奖玉娘这一年来变化挺大。
善童想起了还有些零活没干完,就出去了。玉娘问干什么去?善童忙说出去干点零活,顺便再把姓尤的针钱送去。
善童一出房门,看见尤君如已经担着担子走出大门。边追边喊:
“尤老弟,快站下,我跟你有事。”
尤君如转身一看是善童,意识到是要还他针钱,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要这个钱。所以加快了脚步,一边走一边大声对善童说道:
“张哥,那包针我送给你了,留着用吧。”
善童执意要给钱,追到墙角才追上尤君如,赶紧抓住货箱子,说道:
“你是小本生意,这样送起人情不黄铺了!再说,你不正等着用钱吗!”
善童和尤君如两个一搭上话茬,话就多了起来。恰在这个时候,德君九家大门开处,羊六子腋下夹了一卷红纸走了出来。善童一看是羊六子,暗想,真是冤家路窄。他想转身走开,可是尤君如还舍不得离开。这时,羊六子走到他俩跟前,他见善童和尤君如两个拉拉扯扯那种亲密劲,立刻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也没顾去回答送他出大门的德君九的送别话,用两只狗眼死盯着善童恶狠狠地骂道:
“妈的,别不知道好歹,小心六爷剥了你的皮!”又转身对尤君如喝道:
“眼瞅着就到日子了,还扯这行干啥,也不怕人家笑我羊六爷没钱花!你是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还不快点滚回去,还在这扯个屌!”尤君如惟命是从地挑起担子走了。
善童感到晦气,转身就往回走。听到羊六子喝斥道:
“姓张的,放明白点儿,君子成人之美,要知道,你六爷可不是好惹的!”羊六子的话别人听不懂,可善童心知肚明。满脸陪笑地对羊六子说道:
“六爷,你老别看我们都是河北人,抚宁和武桥离得远着呢,我与小尤子是一点瓜葛也没有。再说,对六爷的事咱只能锦上添花,尽力帮忙,哪能从中破坏。”
“那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走着瞧吧!”羊六子脚也没停向家走去。
玉娘正在屋里缠丝线,听见善童在外边同别人说话,就想出去看看,善童这时走进家门,问玉娘干什么去?玉娘说看你在同谁儿在说话。
“总抠那个根干啥!”善童怕玉娘知道羊六说的歪话上火,想把话题岔过去,可玉娘偏要追根问底。
善童知道玉娘的脾气,也就原原本本把刚才羊六子同善童的对话告诉了她。善童看见玉娘听了上述谈话,先前那个高兴劲荡然无存了。后悔没听玉娘的嘱咐,又被他羊六子撞见了。想到这儿对玉娘说道:
“有啥可怕的,咱一不去惹羊六子,二不与尤君如来往,他还敢欺侮到门上来。”
玉娘也正在心里埋怨善童不该与尤君如拉扯那些没用的闲话。本想埋怨善童几句,可听见善童刚才引咎自责的话,也不好再责难了。反倒强装笑脸亲了善童一口,柔情密意地说道:
“总在自己屋里守老婆,你的活谁替你去干,还不快干活去!”她用眼睛溜了一下善童,心想,等晚上我再与你算总账!
善童出去以后,玉娘忽听外面有脚步声,她立刻警觉起来,两眼注视着屋门。门一开,原来是四奶奶雷振坤走了进来。玉娘见花枝招展的四奶奶来了,风趣地说道:
“哪阵香风把瑶池仙女刮来了,快请坐吧!”
四奶奶一向目空一切,骄傲自大,但在玉娘面前却自愧形秽。她亲腻地挨着玉娘坐下来。玉娘问她跑这肮脏地方来干啥?四奶奶说是找你给做双绣花鞋,羊六娶姑爷时好陪小老太太去随礼。玉娘心想,这次羊六子娶姑爷,这吴家怎么还得太太亲自去走动?不禁信口问道:
“太太总也不出门去随礼,这次怎么这样高兴?”
“玉妹子你不知道,我们老爷子说,上次我们大伯哥把羊六打了,这回叫小老太太随礼表示给羊六道歉。”看看玉娘又说道:
“我们老爷子说,上次是羊六子到你们家来闹的事,为了解除怨恨,还打算叫你们家善兄弟去赶车”。
玉娘觉得老东家这件事处理得很对头,可以解开双方的疙瘩。所以,眼睛盯着四奶奶说道:
“冤家宜解不宜结,老东家想得周到。”
四奶奶又对羊家招赘的事非常清楚,羊六子老婆曾经领着她姑娘去焦家店对尤君如详细说出羊六子急于招亲的卑鄙目的,并警告姓尤的,若“没有弯弯肚子就别吃这把镰刀头子”,要知道“耗子拉木掀大头在后头”。四奶奶说到这儿,两只睁大的眼睛盯着玉娘问道:
“玉妹子,你也看见过尤君如了,你看他那个老实样能治住羊六子吗?”
玉娘说:“单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来,不过蔫巴人也许更有主意!”这句话是四奶奶常用来评论善童的话,她听了不由得一红。很不自然地答道:
“是呀,我也看出姓尤的柔里有刚,不是个善茬子,可能羊六子也不是他的对手。”
玉娘问四奶奶羊家的正日子是哪天?四奶奶告诉“腊月初五”是羊家的吉期时说道:
“那是请帖上写的日子。听说羊六老婆本来不同意年前结婚,经不起羊六子作祸,这才定了年前腊月初五的。”又接着说:
“对这些花花绿绿的事,我本是不愿意知道的,这都是我们小老太太叫我陪她去羊家随礼前告诉我的。所以,我知道的比较详细。”玉娘同四奶奶又唠唠花鞋的事,四奶奶就告辞回里院去了。
这天,善童回来的很晚,也没有说出原因,看他挺乏。玉娘忙把起忠上了包,就熄灯睡觉了。
躺在被窝里,玉娘翻来覆去睡不着,披着衣服坐了起来。就听见善童在睡梦中断断续续又含含糊糊地呓语着……不,不行……,不能……!啊,不中……,不……。
善童在睡梦中用力把胳膊甩了出来,正好甩在玉娘的腿上。玉娘把他的胳膊放回被窝里,结果把善童弄醒了。他睁眼一看,玉娘正在把起忠尿尿,两人逗了一会儿孩子,等玉娘哄孩子睡着了,玉娘问善童:
“你怎么啦,这几天睡觉净说梦话呢!”
“说梦话,说什么来着?”
“不告诉你,你说说刚才你做了什么梦?”
“我没做梦。”
“没做梦!你净撒谎!”
“谁撒谎?”善童真急了。因为他又梦见小水仙在逼他干那行子事,他严厉拒绝了她的纠缠。这就是做梦说的话。善童怕玉娘听到。
“那你就说呗,到底我说啥来着?”善童想套出玉娘的话。
“你说啥啦,你自己知道。咱俩从小就在一起,互相谁也没有欺骗过谁。可近一年来我总觉得你有时候心里存在什么不可告人的私密事,一问你总是支吾搪塞,闪烁其词,吞吞吐吐不说实话。使人听了不懂,这其中一定有道道儿。”她抽咽了。
善童一直是担心地听着。当他听到玉娘说“使人听了不懂”这几个字之后,才把悬着的一颗心放下。善童半安慰半表白地对玉娘说道:
“玉娘,咱俩息息相关,休戚与共,我能瞒你什么!”他怕玉娘还伤心,“不过,你也千万不能往牛角尖里钻,那样就该真出事啦!”
其实,善童自从被小水仙所逼做了几次对不住玉娘的亏心事以后,总是感到内疚,总觉得对不起自己患难与共的妻子。可又不敢说出真心实话。他心里总希望玉娘能原谅他之所以向小水仙屈服,逆来顺受,委曲求全是处境所迫,并不是心甘情愿。他时时回顾由关里家逃出前后和到这东响水以后的种种难处,他需要有个安适的环境,自由地喘上几口气。他三心二意地搬进这吴家大院,他想挨着大树避避风,过几天安适的日子。因此,他所做的一切都从“忍”字上作出发点,对小水仙的威逼胁迫只好逆来顺受。这件事在任何人面前都是守口如瓶,对玉娘更是格外小心,不敢表现半点疏忽。
玉娘呢,也觉得不能无端地怀疑和猜测,想到这儿,再不哭了,反而安慰善童。
“通过一年来的细心观察,这吴家的男女老少都还不错,表面上猜不透他们内心打的什么算盘,俗话说‘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特别是这个小水仙,我们应该百倍小心,千万不能上她的圈套啊!”
善童稳了稳神,故做镇静地回答道:
“小水仙是个啥货色咱们不是不知道,阴狠毒辣,一肚子坏水儿,不防备她会有吃大亏的那一天。这,我还不知道?”
他俩唠完小水仙,玉娘又把话题引到四奶奶身上。因为她觉得四奶奶那个风骚样使人值得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