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茅草屋,四方桌,藤条椅。昏暗的灯光洒满四方桌。
梅老大车轱辘话说了一轮又一轮,施心听着脸色渐渐发黑,连老于新泡的上佳茶凉了都没有顾上动一口。老于倒是淡定,坐在一旁津津有味的瞧着施心递过来的生计簿,时不时露出一抹微笑。而小树则在入了这茅草屋之后,便神游塞外,盯着三人刚进来的门阵阵发呆。
梅老大道:“施心,你回人间一定要帮我看看我老娘,她老人家也不知道过的怎么样了。”
施心黑着脸点了点头,握着茶杯的手紧了一紧。
梅老大道:“也不知到了无间能不能再见到兄弟们,到时候一起受罚还能有个伴。施心,你说我还能遇见他们吗?”
施心的手紧了又松,道:“放心,那地方据说无边无际,遇不遇得到他们全靠运气。”
然而,事实上,在那里什么也遇不到。
梅老大叹了口气,像斗败了的公鸡低着头,兀自沉默了会儿。
梅老大再次抬起头来:“施心,无论如何,这段时间谢谢你,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施心程序化的点了点头,一语不发。老于却似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终于从看的津津有味中的生计簿中抬了头,憨态可掬的笑了,笑容生出的褶子足像一只瘦骨嶙峋却又憨批的沙皮狗。只听他道:“奇了!几百年来头一回,施心也能交到个朋友。”
施心斜睨了一眼老于,梅老大则眼里生出了些许欣喜,忽然想到第一次来这无间门的情形,那时候的施心如同放羊的猎犬,饶是梅老大这样的悍匪也只能称之为在猎犬统领下的领头羊,绝不敢和虎视眈眈随时要抽打几鞭羊群的猎犬做朋友。
再瞧梅老大神色,就差把十分荣幸、万分想笑的心理活动显在脸上了,他道:“施心,我算是发现了,其实面冷心热怎么说都有点不利于……”
施心挥了挥手,打断了他,十分程序化的瞧向老于手里的生计簿,道:“山匪流寇,抢人钱财,夺人性命,为非作歹,梅念海,你认是不认?”
梅老大顿了一下,道:“认!”
施心继续道:“入无间,赎罪业,你有话可说?”
梅老大张了张嘴,瞧样子是有话可说,然而终究只是张了张嘴,仅蹦出了一个字:“无!”
老于叹了口气,伸手一挥,隔空将了了汤往梅老大的身前推了一推,道:“既然如此,还请喝汤吧。”接着,又放心不下什么一般,道:“你也不必在意,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分别。”
“她”指的是施心,施心握茶杯的手又紧了一分。
梅老大伸手碰了碰乘着了了汤的碗,又缩了回去。
老于有些疑惑,问道:“如何?”
梅老大颤颤巍巍的指了指面前的了了汤,又哆哆嗦嗦道:“凉……凉了。”那样子实在不像是为非作歹多年的恶匪,倒像是头一次出门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家碧玉。
“唉!”老于叹了口气,执起碗,佝偻着背便入了后厨。
施心看向梅老大:“你还有话要说?”
梅老大卸了气,背靠在藤条椅上,道:“其实……也没了,只是有点……有点舍不得,这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施心道:“人一世,如白驹过隙,但有时也有意义。你虽然做了恶事,但你锄强扶弱,为民除害也不能说不是一个好人,看怎么说了……其实活得久未毕是好。”
如她这般,如无面这般,千百年如一日,都无甚分别。
梅老大眼睛又是一亮,道:“施心,你真的这样认为?”
施心挑了挑眉,随即露出一丝微笑:“不是我,是很多人,猪脚镇的很多人都会记得你。”
梅老大的双手不自觉的相互搓了搓,低了头没有说话。
“真的,我路过猪脚镇的时候,一个茶馆里,许多人都认识你,甚至……赞扬你。”施心又一次张了嘴,恍然间意识到自己不知道在辩解什么,继而自嘲的笑了笑。
“哈哈哈!老子就知道,老子这辈子也没算白活。”梅老大抬起头来,脸上的笑容逐渐加大,露出全套里进外出的大白牙,重重的拍了一下已经入定的少年道:“闷葫芦,老子就要走了,你也不跟老子道个别?”
小树如同在梦中惊醒一般,受了梅老大这一拍瞧向身边的人,但表情略显困惑。
“哈哈哈!”梅老大笑得愈加灿烂,张开双臂,继而手臂一合,将身边的少年结结实实的抱在了怀里:“老子在跟你告别呢,闷葫芦。唯有施心说话才能引起你的反应是吧?”
两个男人,虽一个粗糙,一个清俊,但都几尺高的大个子,抱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怪异。小树在千难万险中终于甩脱了梅老大的手臂,用手抚了抚身上的衣服,神色中带有隐隐的疏离。
只听他道:“哦!再见”后思考了片刻,大约觉得话说得过分的简陋,又张了张嘴:“……嗯……一路走好。”
听这迟钝的语气,仿若又回到了那个牙牙学舌的少年。
“……”梅老大偃旗息鼓,嘟囔道:“算了,算了,老子自己和你们道别就行,反正你们这些鬼嘴里也吐不出人话来。”
施心道:“好好受罚,下辈子好好做人……”
小树跟着道:“也不一定做人,可能会成为一只鸟。”随后想到了什么一般,十分笃定的道:“……嗯……可能是一只乌鸦。”
远在人间的、羽毛杂乱无章的、已经在施心三人消失在人间的原地盘旋了几天几夜没有合眼、此刻显得有些心灰意冷的乌鸦兄冷冷的打了个寒颤,从纵横交错、同是杂乱无章的树枝上摔了下来。
“……”梅老大泪流满面。
此刻,老于笑眯眯的走了出来,将一晚热气腾腾的汤药再次推到了梅老大面前,梅老大不自觉的往后退了退。
老于坐在施心旁边,正了正脸色,像是履行什么流程一般,再次将生计簿翻了一翻,随后将生计簿向外推了一推,向梅老大道念道:“梅念海,元顺十三年生,原安平县猪脚镇人,后落草为寇,行杀人越货之事……嗯……行劫富济贫之事,为祸一方。为赎罪业,现携三魂七魄来偿。至此,前尘旧事,往事恩怨全不作数。唯赎清罪业之后,赤身再在入人间,暗浊世之喜乐,度凡尘之真章。梅念海,请喝汤吧。”
梅老大瞧向施心,施心几不可闻的点了点头。
“好!”干脆利落的声音掷地有声,梅老大碗干汤尽,再无怨言。
“……”地上的碎瓷渣全都支棱起来忿忿不平,本在无间门边安安稳稳的度过了几百年,没想到在这个大老粗的耍帅环节平白无故的香消玉殒,此刻锋芒都对准了梅老大。
梅老大自觉做错了事,再次往后缩了一缩,然而拉弓没有回头箭,梅老大鼓起勇气站了起来与一堆碎瓷渣争锋相对。
“唉!”老于挥了挥手,碎瓷渣重新排列组合,落在桌上又是一个完完整整的碗,真是破瓷也能再重圆。
施心瞧着稀奇,拍手道:“真是妙手回春,破镜重圆啊!”
外门倏忽间敞开,沉甸甸的黑暗席卷而来,虚无的空旷的声音由此袭来:“幽冥无间,业火重重,此身无主,此业无间。”
梅老大不由自主的向前走了几步,老于一手萨摩着桌角,轻轻的唱和:“入门了……”
声音寂寥又悲凉。
梅老大顿了一顿,在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的驱使下他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黑衣女子端坐在一方,神情中凸显出近乎虔诚的某种严肃。
“好!老子就走他一遭!”梅老大心想。一种近乎澄透般的平静在心中生根发芽,他快步走入那无边无际黑洞洞的深渊,再不回头。
施心翻开了生计簿,“梅念海”三个金光灿灿的大字在一阵瑟缩中变淡变浅,最后彻底消失,如他流光四溢又充满罪恶的一生一般止步于此。
老于轻轻点了点桌子,唤醒了施心的注意。
施心猛一抬头,笑眼弯弯,如带了一个服帖的面具一般,笑道:“老于刚才好本事!也不知你还藏了什么本事。”
老于叹了口气,道:“茶凉了。”
自从进了这门之后,施心没有喝过一口茶。
施心依旧是笑着,轻触了下茶杯,道:“哦?难道老于不仅能使破瓷重圆,还能使凉茶回暖?”
老于没有说话,隔空一探,杯子凌空落到了他的手里,他握紧茶杯,不一小会儿,茶杯便传来滋滋作响的声音,当再次推回到施心手中之时,又是一杯热气腾腾,芳香馥郁的清茶。
“……”施心无言以对,瞬间觉得这个老头像是潜伏在鬼界万中无一,十里挑一的高手,干这一份差事便是为了打发漫长极了的时光。
于是,她站起身来,身体前倾对这位高手道:“您再帮我瞧瞧身边这个孩子?”
施心身边的这个孩子此刻正处于一种近乎放空的状态中,自从进了这门和梅老大说过几句话之后,这少年心思像是化作一只鸟飞遁了一般,眼睛里全是空荡荡,无一丝生气,让人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听到施心提起,少年身体忽然一震,好看的眉眼中先是困惑,最后迸发出近乎一种狂喜,藏在桌下的手指几乎在控制不住的发抖。
对面的老于将他这种狂喜尽收眼底,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