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词语释义
校勘字句、征引典故是《文心雕龙》注释的基础,要有效地帮助读者理解原著,还必须重视对原文词语的释义工作。词语释义即使在今天也仍然是一项急需加强的工作,牟世金曾呼吁:“在注释上,更大量的工作还是对一般字句的注解。”(50)范老早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就充分意识到了这一点,并把词语释义作为自己注释《文心》的一个重要内容,他在《例言》中说:“昔人颇讥李善注《文选》,释事而忘意。《文心》为论文之书,更贵探求作意,究极微旨。”
(一)范注释义的方法
范老在探求《文心雕龙》之书的“作意”,究极彦和之语的“微旨”时,运用了“原文互释”“引文注释”“直接解释”等释义方法,下面对这三种方法逐一进行例说。
1.原文互释法
原文互释法是指范注用《文心》之语释《文心》之义。《文心》前后文之间常有互相发明之处,抓住这些互相发明的词语进行释义,不仅可以节省笔墨,而且还能揭示前后文之间的关联性,帮助读者从整体上理解文义。如《原道》注[四]对“与天地并生”一句的解释:“下文云:‘人文之无,肇自太极’,故曰与天地并生。”太极生两仪而产生天地,同样,人文也本源于太极,所以太极在衍生天地的同时也就创造了文,这就是刘勰说的“文之为德,与天地并生”的意思。范老在用原文互释法进行释义时,更多的还是抓住前后篇之间互相发明的词语:
《诔碑》:“潘岳构意,专师孝山,巧于序悲,易入新切,所以隔代相望,能征厥声者也。”范注:“本书《才略篇》云:‘潘岳敏给,辞旨和畅;钟美于《西征》,贾余于哀诔。’与此同意。”(51)
《风骨》:“然文术多门,各适所好,明者弗授,学者弗师。”范注:“‘明者弗受,学者弗师’,即《神思篇》所云:‘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
《通变》:“及楚之骚,矩式周人;汉之赋颂,影写楚世;魏之策制,顾慕汉风;晋之辞章,瞻望魏采。”范注:“楚骚,古诗之流,故曰矩式周人。《时序篇》曰:‘爰自汉室,迄至成哀,虽世渐百龄,辞人九变,而大抵所归,祖述《楚辞》,灵均余影,于是乎在!’”(52)
2.引文释义法
范老博览群书,通晓经史,故范注时引经史子集之言以释义。如《诏策》曰:“降及七国,并称曰令。令者,使也。”范注引文释义如下:
《说文》:“命,使也。”“令,发号也。”《汉书·东方朔传》:“令者,命也。”《贾子·礼容语下》:“命者,制令也。”戴侗《六书故》曰:“命者,令之物也。令出于口,成而不可易之谓命。秦始皇改令曰诏,命曰制,即诏与制,可以见命令之分。”朱骏声《通训定声》云:“按在事为令,在言为命,散文则通,对文则别。”
如此广征博引,把“命”与“令”之义解释得透彻淋漓。有时范注嫌引文释义不够通俗或全面,就在引文之后稍加案语,以助释义。例如,释《征圣》“鉴周日月”,范曰:“《易·上系辞》‘阴阳之义配日月’。鉴周日月,犹言穷极阴阳之道。”释《明诗》“六义环深”,范曰:“《左昭十六年传》杜注:‘环,周也。’六义环深,犹言六义周密而深厚。”(53)
另外,范老对古代文论中的一些可与《文心雕龙》之义相发明的精辟论述,以及近现代学者关于《文心》之说的独到见解,也竞相采用,借以释义。诚如其《例言》所说:“古来贤哲,至多善言,随宜录入,可资发明。”值得一提的是,范注引黄侃《札记》以释义的例子特别多,尤其是在《文心》创作论部分,更是多次大段地引录《札记》。我们知道,《札记》是现代“龙学”的第一部专著,黄氏对《文心》词语的疏解,颇多卓见,影响甚大。范老弘扬师说,取其精妙之论以释义,为范注增色不少。
3.直接解释法
范注释义的另一个方法就是完全用自己的话直接解释词义,分析词语之间的内在联系。《神思》曰:“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范注解释为:
此四语极有伦序,虚静之至,心乃空明。于是禀经酌纬,追骚稽史,贯穿百氏,泛滥众体,巨鼎细珠,莫非珍宝。然圣经之外,后世撰述,每杂邪曲,宜斟酌于周孔之理,辨析于毫厘之间,才富而正,始称妙才。才既富矣,理既明矣,而理之蓄蕴,穷深极高,非浅测所得尽,故精研积阅,(阅有积历之意。研,熟也,审也,有精思渐得之意。)以穷其幽微。及其耳目有沿,将发辞令,理潜胸臆,自然感应。若关键方塞而苦欲搜索,所谓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伤神劳情,岂复中用。怿,疑当作绎,绎,抽也,谓神理之致,须顺自然,不可勉强也。
这就不仅解释了上面四句的一般意义,而且揭示了四者之间的内在必然联系,对读者全面、准确地理解原文之义裨益匪浅。
《风骨》注[一一]释“风”与“骨”的关系曰:
风骨并善,固是高文;若不能兼,宁使骨劲,慎勿肌丰;瘠义肥辞,所不取也。故下文云“并重气之旨”,又云“鸷集翰林,雉窜文囿”。
注中联系上下文辨析了“骨劲”与“肌丰”,事义与辞藻之间的轻重缓急;若与注[九]参看,意思更加明了。注[九]曰:“潘文规范典诰,辞至雅重,为《九锡文》之首选,其事鄙悖而文足称者,练于骨之功也。”
对《通变》“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范释曰:
窃案“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二语,尤为通变之要本。盖必情真气盛,骨力峻茂,言人不厌其言,然后故实新声,皆为我用;若情匮气失,效今固不可,拟古亦取憎也。(54)
这里把通变与主体的情志、气力联系起来解释,通过对关键词语的分析来揭示全篇主旨,甚为精妙。
(二)范注释义的价值
范注释义简洁明了,不乏深刻之处。其中许多精到的释义,准确地揭示了《文心雕龙》词语的含义,切理厌心,富于启迪,对后人研究《文心》也具有重要的参考借鉴价值。兹举几例,略作说明。
《论说》有“自《论语》已前,经无论字”之说。对这两句的意思,前人多有误解,范老列示:
《困学纪闻》十七:“《文心雕龙》云:‘《论语》以前,经无论字。’晁子止云:不知《书》有论道经邦。”纪评云:“观此知《古文尚书》梁时尚不行于世,故不引论道经邦之文,然《周礼》却有论字。”(纪说误。顾广圻谓刘彦和屡引东晋古文,如《通变篇》《议对篇》《丽辞篇》《事类篇》皆引之。案顾说是也。)《纪闻》阎笺云:“论道经邦乃晚出,《书·周官篇》本《考工记》或坐而论道来。”何笺云:“论道经邦,出于《古文尚书》,未可以诋彦和。”又云:“书中《议对篇》即引议事以制。”
对以上诸说,范注更正曰:
案诸家皆误会彦和语意,遂率断为疏漏;其实“《论语》以前,经无论字”,非谓经书中不见论字,乃谓经书无以论为名者也。上文云“群论立名”,下文云“六韬二论”,皆指书名篇名言之。(55)
范注释义,有理有据,一扫前人臆说,为刘勰正了名。后来《文心雕龙》的诸多注、译本,在注释、翻译这两句话时,基本上都从范说。
范注对《体性》“八体”的解释也颇为精到。刘勰在篇中总论“八体”之后,又列举了十二位代表作家,每体以二人作证(“新奇”“轻靡”二体未列),但刘氏并不是依八体次第来列举的,因而十二位作家各属哪一体,要靠读者在阅读中细心体会,由于“八体”中有的意义很相近,所以要准确地理解十二位作家各代表哪一体也并非易事。范注则参考《札记》,逐条疏解,依次指出“八体”的意义、特征、代表作家和代表作品(见表4),简洁明了,易于理解,便于观览。后人亦多融合范说而诠释“八体”。
表4 八体名称、意义、特征、代表作家和作品列表
再看《镕裁》范注是怎样解释刘勰著名的“三准”说的:
此谓经营之始,心中须先历此三层程序。首审题义何在,体应何取;次采集关于本题之材料;最后审一篇之警策应置何处。盖篇中若无出语,(陆云《与兄平原书》中数言出语,出语即警策语。)则平淡不能动人,故云撮辞以举要。始中终非指一篇之首中尾而言,彦和盖借《左传》文公元年语以便文词耳。(56)
今人一般把刘氏的“三准”说看作是贯穿整个创作过程的三个步骤(57),这似乎有悖本文原义。原文是这样说的:
凡思绪初发,辞采苦杂,心非权衡,势必轻重。是以草创鸿笔,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余于终,则撮辞以举要。然后舒华布实,献替节文,绳墨以外,美材既斫,故能首尾圆合,条贯统序。
可见“三准”始于“思绪初发”之后,终于“舒华布实”之前,“思绪初发”是指创作冲动,“舒华布实”是指写作过程。彦和之意,在创作冲动之后,正式写作之前的经营构思阶段,首先要标立“三准”,以便克服“辞采苦杂”“异端丛至”的弊病,保证“舒华布实”、讨字研句的写作活动的畅通。由此看来,范注释义切中原文,实为彦和之知音。今人寇效信著《释“三准”》一文,总结诸说,提出不同看法,认为“‘三准’的适用范围”,只能“属于创作的构思阶段”(58)。其说暗合范注,颇有说服力。
最后要说的是范注对刘勰自然创作论思想的解说。刘氏论文提倡自然天成,反对苦思雕饰,所谓:“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神思》)“并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求。”(《隐秀》)黄侃对《文心雕龙》的“自然之道”也心领神会,他说:
《序志》篇云:“《文心》之作也,本乎道。”案彦和之意,以为文章本由自然生,故篇中数言自然,一则曰:“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再则曰:“夫岂外饰,盖自然耳。”三则曰:“谁其尸之,亦神理已。”(59)
范注进一步发挥师说,认为:“读《文心》,当知崇自然、贵通变二要义;虽谓为全书精神可也。”(60)创作论诸篇,范注分别指出刘氏“自然之道”的文学思想在创作论中的表现,颇得《文心》自然创作论之主旨,如:
纪评曰:“意在游心虚静,则腠理自解,兴象自生,所谓自然之文也。而‘无务苦虑,不必劳情’等字,反似教人不必冥搜力索,此结字未稳,词不达意之处,读者毋以词害意。”案纪氏之说非是。“或理在方寸”以下指“疏则千里”而言,夫关键将塞,神有遁心,虽穷搜力索何益。若能秉心养术,含章司契,则枢机常通,万涂竞萌,正将规矩虚位,刻镂无形,又安见其不加经营运用之功耶!(《神思》注[一五])
颜和论文,最恶讹诡,此语尤极明通。盖文之善者,情高理密,辞气声调,言而有物,斯为可贵。若思理方郁,兴象未生,宜静居以养神,浮览以绎绪,非复空摇笔端,妄动喉唇所能效绩。或者不察,以为艰涩可以文鄙浅,绮语可以市宠悦,舍本逐末,务尚怪奇,是犹德行卑下,而服上古冠服以炫鬻也。虽轩辕之裳,周公之冕,何所用之。夫语法变迁,势由自然,古之常言,今成异语,理苟不慊,异于何有!故研阅典籍,期于明理,摘句寻章,徒见其陋。(《章句》注[六])
原丽辞之起,出于人心之能联想。既思云从龙,类及风从虎,此正对也。既想西伯幽而演《易》,类及周旦显而制《礼》,此反对也。正反虽殊,其由于联想一也。古人传学,多凭口耳,事理同异,取类相从,记忆匪艰,讽诵易熟,此经典之文,所以多用丽语也。凡欲明意,必举事证,一证未足,再举而成;且少既嫌孤,繁亦苦赘,二句相扶,数折其中。昔孔子传《易》,特制《文》《系》,语皆骈偶,意殆在斯。又人之发言,好趋均平,短长悬殊,不便唇舌;故求字句之齐整,非必待于偶对,而偶对之成,常足以齐整字句。魏晋以前篇章,骈句丽语,辐辏不绝者此也。综上诸因,知偶对出于自然,不必废,亦不能废,但去泰去甚,勿蹈纤巧割裂之弊,斯亦已耳。凡后世奇偶之议,今古之争,皆胶柱鼓瑟,未得为正解也。彦和云“岂营丽辞,率然对尔”;又云“奇偶适变,不劳经营”。此诚通论,足以释两家之惑矣。(《丽辞》注[一])
重旨者,辞约而义富,含味无穷,陆士衡云“文外曲致”,此隐之谓也。独拔者,即士衡所云“一篇之警策”也。陆士龙《与兄平原书》云:“《祠堂颂》已得省,然了不见出语,意谓非兄文之休者。”又云:“《刘氏颂》极佳,但无出语耳。”所谓出语,即秀句也。隐秀之于文,犹岚翠之于山,秀句自然得之,不可强而至,隐句亦自然得之,不可摇曳而成。此本文章之妙境,学问至,自能偶遇,非可假力于做作,前人谓谢灵运诗如初日芙渠,自然可爱,可知秀由自然也。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正是自然之旨。宋梅尧臣言:“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状难写之情,如在目前。”含状二字,即是有意为之,非自然之致,虽与隐秀之旨略同,而似不可混。(《隐秀》注[一])
《史记·自序》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云:“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抱朴子·至理篇》:“身劳则神散,气竭则命终。”彦和论文以循自然为原则,本篇大意,即基于此。盖精神寓于形体之中,用思过剧,则心神昏迷。故必逍遥针劳,谈笑药倦,使形与神常有余闲,始能用之不竭,发之常新,所谓游刃有余者是也。(《养气》注[二])(61)
总之,范注释义同今天一些注本相比,虽然还显得不够全面,但是我们应该看到,在《文心雕龙》注释史上,正式把词语释义作为注书的一个重要内容,用力解释《文心》词语的意义,揭示彦和之说的微旨,则以范注为嚆矢。凭此开创之功,也足以说明范注在《文心》研究史上的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