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澜《文心雕龙注》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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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材料迻录

详备博赡的材料迻录是范注的又一重要特色。翻开范注就会发现其中充斥着各类参考材料,经史子集无所不具,古代近代无所不有。仅据范注卷首附录的“征引篇目”统计就有三百五十六种,再加上一种数篇和一些没有列入篇目的材料,范注共迻录的参考阅读材料多达四百余篇,占据全书很大一部分。所以,要对范注进行全面研究,就不可能不论及它所迻录的材料。

(一)范注材料迻录的原则

范注迻录的材料大致有两大类,一类是《文心雕龙》原文所提及的各种材料,另一类是足以与《文心》原文相发明的各种材料。对这两类材料,范老本着“求全”“致用”“便览”的原则,博采群籍,斟酌取舍,广为收罗。

1.求全

“求全”是范注迻录材料的首要原则,《例言》曰:“刘氏所引篇章,亡佚者自不可复得,若其文见存,无论习见罕遇,悉为抄入,便省览也。”本着这一原则,范注对《文心》提到的材料或与原文相关的材料,不管篇幅长短,也不论习见罕遇,都一并迻录,以求其全。

从材料篇幅的长短看,范注迻录的材料有长达数千言的,也有短到几个字的。前者如《乐府》迻录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关于十二类乐府歌辞的叙说辞,全文多达四千余言;后者如《颂赞》据《全后汉文》辑录的傅毅《显宗颂》文二条,每条仅二句八字。

再从材料的习见罕遇看,范注迻录的习见材料固然不少,如《诗品》、《典论·论文》(见《明诗》《序志》)等文论材料;《离骚》、《古诗》(十一首)(见《辨骚》《明诗》)等作品材料。但是,范注也同时迻录了许多比较罕见的材料,如何晏诗多不传,只《诗纪》载其二首,范注则依《诗纪》录之以备考(见《明诗》)。再如,袁宏、孙绰诸诗,传者甚罕,范注特录袁宏《咏史诗》二首,孙绰《秋日诗》一首以备考(同上)。

2.致用

范注迻录材料虽然求全,但并不一味烦琐,可以说它是宁全勿缺而不是宁滥勿缺。因为范注“求全”之外,又有其取舍标准和致用原则。“致用”原则的总精神就是所录材料要紧扣原文,起补充原文、为原文服务的作用。否则便略而不录,只交待个出处。根据“致用”原则,范注在迻录材料时,常常采取两个方法:一是紧扣原文,选录有代表性的材料;一是材料繁冗不便迻录,只取其序言以代之。这里就以《诠赋》为例,说明一下这两种方法的具体运用情况。

紧扣原文选录材料是致用原则的突出体现。《诠赋》注[七]曰:“《荀子·赋篇》所载六首:《礼》《知》《云》《蚕》《箴》,及篇末《佹诗》是也。兹录《礼》《知》二篇于左……”这就扣住了原文“荀况礼智”来录文。此外注[二七]和[二八]也都是如此:

《三国·魏志·王粲传》:“王粲,字仲宣,山阳高平人也。善属文,举笔便成,无所改定。时人常以为宿构,然正复精意覃思,亦不能加也。著诗赋论议垂六十篇。文帝书《与元城令吴质》曰:‘仲宣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也。’”……严可均《全后汉文》辑粲赋有《大暑》《游海》《浮淮》《闲邪》《出妇》《思友》《寡妇》《初征》《登楼》《羽猎》《酒》《神女》《槐树》等赋,虽颇残阙,然篇率遒短,故彦和云然。兹录其《登楼赋》一首。

《王粲传》:“北海徐幹字伟长。文帝《与吴质书》曰:‘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矣。’”《典论·论文》曰:“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幹之《玄猿》《漏卮》《团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全后汉文》辑幹赋有《齐都》《西征》《序征》《哀别》《冠》《团扇》《车渠椀》等赋,皆残阙太甚,兹录《齐都赋》一节于下,殆彦和所谓时逢壮采者欤?(62)

另外,要致用,就要求俭,文辞太烦,令人不得卒读,既不便于致用,也无助于对原文的理解。据此,范注对那些文辞冗繁的文章,采取了录其序言以代本文的办法。《诠赋》注[二三]谓:《后汉书》班固本传“载《两都赋》而无序文,兹从《文选》迻录其序,赋繁不录”。又如注[二六]谓王逸作《灵公殿赋》,“《文选》载其赋文,辞繁不录,录序于下”。

3.便览

迻录材料的目的就是希望人们通过阅读这些材料而进一步理解原文,要实现这一目的就必须考虑如何为人们阅读材料提供方便。所以,范注把“便览”也作为迻录材料的一个原则,或在材料中附录前人的一些注释,或选择那些经过前人严格校勘的材料,以为读者提供方便。他在《例言》中说:“古人文章,每多训诂深茂,不附注释,颇难读解,兹为酌取旧注,附见文内,以省翻检。”例如,《辨骚》迻录屈原的《离骚》,不仅“分段依戴震《屈原赋注》,韵依江有浩《楚辞韵读》”,而且每段均附有段落大意,颇便读解。又,《乐府》迻录汉《饶歌十八曲》,范注依谭仪《集解》,“略取其说注于曲名下”。还有一些材料,因年代久远,不乏错简杂乱之病,范注为了给人们提供精确可读的文献材料,便尽量选录经过前人校正的原始材料。《诠赋》注[一九]曰:“《古文苑》载枚乘《兔园赋》错脱不可理,黄先生校释之如下……”《论说》注[二九]曰:“曹植《辨道论》,列举当时道士迂怪之语,辨其虚诞,义颇近正,而文实冗庸,兹据孙星衍《续古文苑》所校录于下……”(63)

“求全”“致用”“便览”是范注迻录材料的三个基本原则,“求全”使范注材料翔赡,“致用”则使其材料多而不烦,“便览”又为“致用”提供了可能性,三者相辅相成,互相配合,不可偏废。

(二)范注材料迻录的价值

范注迻录的丰富材料,为人们阅读、研究《文心雕龙》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具有很高的价值。

首先,它可以减少人们的翻检之劳。《文心雕龙》论及的作家、作品不胜枚举,而有关这些作家、作品的材料,有些已经失传无可考,有些仅在某些史书中留有残迹,有些则在后人编纂的类书中存留片段(64)。这样,青年学子,虽经人指点,而要想见到这些罕遇的材料也非常困难。有了范注,那就可以探囊取宝了。可以说,正因为有范老钩稽典籍、搜求遗文的辛劳,才有读者检索、阅读的方便。举例来说,《明诗》注[二一]从《国语·晋语》和《汉书·五行志》中,辑录了刘勰所谓的“优歌”“童谣”;《颂赞》注[一七]据严可均《全后汉文》,迻录了傅毅的《西征颂》佚文;注[三一]据严氏《全晋文》,迻录了郭璞的《尔雅图赞》(《隋志》已亡)十二条:这些珍贵的佚文辑录,对《文心雕龙》研究者和一般读者来说都有很大的参考价值。正所谓:“我们读他这部书,旁的好处都不算,至少也可以减少好些翻书的麻烦,经济了好些时间。”(65)

其次,它可以帮助人们了解原文的有关情况。读者要准确、全面地理解原文,就必须对原文的有关情况,诸如原文的背景情况、作者的创作情况以及材料的存亡情况有所了解。范注迻录的材料,对于帮助读者了解这些情况也具有重要的价值。具体来说,为了帮助人们对刘勰论述的纬书有所了解,范老在《正纬》题注中就迻录了徐养原的《纬侯不起于哀平辨》和刘申叔的《国学发微》,说明纬书之起源以及东汉纬学盛行的概况。再如,《封禅》第二部分论述了封禅文的发展概况,并着重分析了汉魏作家所撰的封禅文。为了使读者了解这些作家的具体创作情况,范注依次迻录了司马相如的《封禅文》、张纯的《泰山刻石文》、扬雄的《剧秦美新》和班固的《典引》,并说明对另二位作家的作品,因其冗繁残缺而不予附录,但也详细交代了出处。还有,《文心雕龙》所引作家、作品,有的亡佚,有的不可考,有的仅存几句,对这些情况,范注也在迻录材料时有所交代。例如,《颂赞》注[一五]:

《文选》史孝山《出师颂》李善注云:“史岑有二:字子孝者,仕王莽之末;字孝山者,当和熹之际。”史岑《和熹邓后颂》文佚,惟存《出师颂》,兹录于左……

这是刘勰所引之文已亡佚,故录他篇以作比较的例子。

《哀吊》注[八]:

黄注曰:“《文章流别论》‘建安中,文帝与临淄侯各失稚子,命徐幹、刘桢等为哀辞’。是伟长亦有《行女篇》也。”伟长所作哀辞无考。兹录曹植《行女哀辞》如下……

这是刘勰所引作家的作品已不可考,特录他人同类作品以供参考的例子。

《杂文》注[二五]:

杜笃《连珠》,佚,《全后汉文》辑得“能离光明之显,长吟永啸”十字。贾逵《连珠》,佚,《全后汉文》辑得“夫君人者不饰不美,不足以一民”十三字……

这是刘勰引文已散失,只有片言只语的辑录,故摘录以备查阅的例子。

第三,它可以启发人们对原文文义的理解。范注迻录的材料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与原文文义相互发明的,这些材料对于启发读者深刻地理解《文心雕龙》原文有重要的参考价值。《论说》曰:“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范注摘录释慧远《大智论钞序》和释僧叡《大智度论序》,谓“录此二节,可与彦和弥纶群言,研精一理之说互参”(66)。又,《章句》末段论述语助词的作用,范注:“陈鳣《简庄集》有《对策》一篇,发助语之条例最详备,今全录之……”(67)

今人对范注迻录大量的材料时有责难之言,或认为庞杂繁冗,不便阅览;或认为多为习见,无甚价值。其实,范注录文自有其原则,既非一味烦琐,又非不便省览。至于其价值,则应当历史地看。要知道,范注作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其时各类参考材料所见不多,有许多材料在今天看来是习见的,但在当时却是非常罕遇的;况且,范注录文还做了许多搜集、鉴别、解释和整理的工作,其价值不是放言高论者所能否定得掉的。材料是研究的基础,如果说典故引证是范注取胜的一个重要原因的话,那么,材料迻录就是范注取胜的又一个重要原因。从注释史的角度看,范注之所以优于古今其他注本的全部秘密,就在于它的征引翔实,非浅学者所能比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