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定落花:品三代文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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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首提“依自不依他”

“依自不依他”一语出自1908年章太炎《答铁铮》,因铁铮认为他提出的“佛教救中国”论不可行,“何异待西江之水以救枯鱼”。太炎先生回答说:“仆非敢以大将临河讲诵《孝经》之术退黄巾也。顾以为光复诸华,彼我势不相若,而优胜劣败之见,既深中于人心,非不顾利害、蹈死如饴者,则必不能以奋起,就起亦不能持久。故治气定心之术,当素养也。明之末世,与满洲相抗百折不回者,非耽悦禅观之士,即姚江学派之徒。日本维新亦由王学为其先导,王学岂有他长,亦曰自尊无畏而已。其义理高远者,大抵本之佛乘,而普教国人,则不过斩截数语,此即禅宗之长技也。仆于佛学岂无简择,盖以支那德教,虽各殊途,而根原所在,悉归于一,曰依自不依他耳。”如何利用佛学来增进国民道德?佛教唯识宗以“本识”破“我”“法”二执,章太炎也认为:一切“人我”“法我”,都是幻化出来的假象,人只有破此二执,才能抛弃物欲,有助于人们“排除生死,旁若无人,布衣麻鞋,径行独往,上无政党猥贱之操,下作懦夫奋矜之气”。因此,他企图从佛教的种子说中演化出一种新的无神的却有“依自不依他”主观精神的宗教,而这又与本国王阳明“心学”的自尊无畏相契合,以此增进、净化国民道德,鼓舞斗志,服务于民心、民生、民族革命的需要。这正是他对当时革命党人的希望和要求。

因此,鲁迅在《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中所说的先生“视为最紧要的‘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可见“依自不依他”的观念旨在激发革命志士的“勇猛无畏之气”;虽则在辛亥革命之后先生“仅止于高妙的幻想”,但鲁迅仍尊称早年的太炎先生是一位有学问的革命家。诚如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八三)》中说:“太炎先生以朴学大师兼治佛法,又以依自不依他为标准,故推重法华与禅宗,而净土真言二宗独所不取,此即与普通信徒大异。”“且先生不但承认佛教出于婆罗门正宗,又欲翻读吠檀多奥义书,中年以后发心学习梵天语,不辞以外道梵志为师;此种博大精进的精神,实为凡人所不能及,足以为后世学者之模范者也。”太炎先生为增进国民的道德,在寻根究源的同时,又不囿于国度、传统和宗派,这一博采众长的气度,乃出自他的革命思想。周作人所回忆的太炎先生欲译《奥义书》的梦想乃其一例。

1908年,在日本进行革命活动的章太炎目睹国事愈坏,党人又无远略,因而更潜心于佛法,购得对佛教和印度、西方文化曾有重大影响的古印度精神哲学典籍《奥义书》10种,大都是英、德、日译本,欲请其弟子周作人译出一二;后来考虑此为转译,恐有讹误,便想组织弟子们学习梵文。因为他已感到:“亚洲语言文字,汉文而外,梵文及亚拉伯文最为成就,而梵文尤微妙,若得输入域中,非徒佛法之幸,即于亚洲和亲之局,亦多关系。”(致苏曼殊函)为此,他积极访求在日本的印度梵文老师。

当时,鲁迅和周作人正受业于太炎先生,听讲《说文》《尔雅》等。至今在北京鲁迅博物馆还藏有1909年春夏之间章太炎致周氏兄弟信,内云:

梵师密史罗已来,择于十六日上午十时开课,此间人数无多,二君望临期来赴,此半月学费弟已垫出,无庸急急也。

从中可见先生求学的急切之心和对学生的殷殷之情。可惜,原已约定听讲的弟子如鲁迅等,都已准备回国,所以梵文班在东京“智度寺”开学之时,前往听讲的只有先生和周作人二位。听了两次后,周作人也畏难而退了。

但章太炎犹不甘心,转而求助于国内金陵刻经处杨仁山居士,一是请他接纳印度婆罗门师前往中国传布古印度吠檀多哲学,二是请其设法资遣小沙门东渡共学梵文。在杨仁山遗著《等不等实录》卷八中尚存章太炎给他的信,可见其孜孜以求传布吠檀多哲学的原因,是出于“婆罗门正宗之教,本为大乘先声,中间或相攻伐;近则佛教与婆罗门教渐已合为一家,得此扶掖,圣教当为一振,又令大乘经论得返彼方,诚万世之幸也”。

杨仁山是深受章太炎敬重的佛学家,但是他对婆罗门教颇不以为然。他拒绝了章太炎的建议,认为“以婆罗门与佛教合为一家,是混乱正法而渐入于灭亡”,又以经费不足为由不办梵学班。

由于我国懂梵文者寥若晨星,所以《奥义书》始终未能系统地译成汉文。直到1978年末,侨居印度三十三载的徐梵澄先生回国,将其《五十奥义书》旧译稿,交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于1984年出版。而徐梵澄执着地研究、译述《奥义书》等异国精神哲学及故国的“儒、释、道”经典著作,又与传承章太炎“依自不依他”思想最优秀的弟子鲁迅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