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线伏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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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九年,夏,深圳。

廖喜正在玩《王者荣耀》。

说来好笑,年轻时他喜欢打麻将,现在四十出头,反而迷上了手机游戏。他的技术很一般,段位一直稳定在钻石,怎么都上不去。以前翡翠台有个广告,“钻石恒久远,一颗永留传”。廖喜游戏里的这颗钻石,确实非常久远,一直留传。

此处是深圳龙港中心城一家星巴克。龙港跟市区离得很远,与其说是深圳的一个区,不如说是隔壁的另一个城市。和市区相比,龙港经济发展较慢,生活节奏也舒缓。对廖喜来说,这里生活便利,人不多,车不密,楼不高,正是适合他居住跟工作的地方。

廖喜面前的圆形咖啡桌上,放了两杯饮品,他自己是一杯抹茶星冰乐,对面则是不加糖的冰美式。

他在等人,等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

廖喜已经等了半小时,不过,并不是对方迟到,而是他提前来了。反正在家也是等,星巴克也是等,都一样。

一局游戏结束,他等的人来了。

是个年轻女人,穿着一条蓝底碎花连衣裙,长卷发,香水味浓淡适中。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没事。”廖喜说道。

女人的脖子长而优雅,锁骨很显眼。脸上的五官,分开看都说不上出色,但组合在一起,却颇具吸引力。牙齿非常白,嘴角一颗黑痣,非但没有破坏五官的和谐,反而增添了几分生动。

女人左手摁住连衣裙领口,弯腰,伸出右手:“廖老板你好,我叫丁一一,姓丁的丁,一二三的一。”

“这名字倒是简单,小时候被老师罚抄名字,肯定你最先写完。”

“大家都这么讲,廖老板,你也可以叫我小丁。”

她的语气很平淡,但不知怎的,就流露出一种郁郁寡欢的气息。

世界上就是有这种女人,她不说苦,但你知道她很苦;她并不愁眉苦脸,甚至经常在笑,但你也会察觉到,光是笑,就已经花光她所有力气。如果有能力的话,你总会想帮帮她。

廖喜轻轻碰了下她的手臂:“小丁,坐,别客气。这是你的咖啡。”

“谢谢。”

廖喜的视线,一直没离开她身上的碎花连衣裙。在廖喜印象中,这种裙子,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非常流行。仔细看的话,裙子的袖口处已经磨得有些发白。

丁一一发现了廖喜的举动,笑道:“这件裙子,是我妈留下的。她走了以后,我经常穿她的衣服。很怪,对吧?”

廖喜稍有些尴尬,连忙说:“没有没有。”他又转移话题道:“你的事,小谌大概跟我说了一遍。”

小谌是廖喜前女友,也是丁一一的老板。小谌在龙港开了家舞蹈工作室,其实就是教跳舞的培训机构,丁一一是个芭蕾舞教师,两三个月前,刚从广州搬过来,在小谌那上班。

“说起来,还得谢谢小谌姐,她太有心了。”

“我就直接问了啊,我挺好奇的,你为什么非得知道真相?对你来说,不是很痛苦的回忆吗?”

“这个问题,我也经常问自己。该怎么说呢,我打个比方啊,可能不太恰当。很久以前,巴黎准备建埃菲尔铁塔时,很多人都反对,说太丑了,根本配不上巴黎。结果建好之后,有一个大作家,叫什么来着,一开始反对得很凶的……”

她讲话的时候,嘴角的痣一直在跳动,像是有自己的生命。

“莫泊桑吗?他说过,如果埃菲尔铁塔建好了,他就要永远离开巴黎。”

“对,莫泊桑。埃菲尔铁塔建好后,莫泊桑整天跑去那里喝茶,别人就笑他,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说,这里是整个巴黎,唯一看不到埃菲尔铁塔的地方。”

廖喜挠了下头:“我大概懂你的意思了。”

“廖老板,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有半年时间了,我每晚都失眠,翻来覆去想这件事。”

“这么严重。”

丁一一笑了笑:“可能是我矫情吧。廖老板,你能帮我吗?我听小谌姐说,你是个特别厉害的警察,她最佩服你了。”

“别听你小谌姐乱讲,我现在就是个码字的,写网络小说,玄幻的那种。我当警察那会儿,你还上幼儿园吧。”

他还年轻的时候,确实当过刑警,后来辞职转行成为网络作家,到现在也有十几年了。不过,廖喜没打算把自己的笔名或者作品告诉丁一一。按照他的经验,说出来对方没听过的话,场面会有些尴尬。

“廖老板,你太谦虚了。你去年……”

她自觉失语,打住了。

廖喜在心里暗骂:这个小谌,多少岁人了,嘴巴还那么不牢靠。

去年,也就是二〇一八年的秋天,台风“玉兔”过后,他确实跟一名年轻人携手,追踪一起多年前的旧案。两人使尽浑身解数,终于找到了嫌疑人藏尸的地点,最终协助警方破获了这起案件。

案子破了以后,因为嫌疑人身份特殊,所以引来了大量关注。无论廖喜也好,跟他联手的年轻人也好,都不想牺牲自己平静的生活。他们千方百计避开媒体,最终只以警方线人这样模糊的称呼出现在报道上。

但是,这瞒得过别人,瞒不了小谌。

多年前嫌疑人首次作案时,小谌跟廖喜还在谈恋爱。作为当年的知情人,她一下猜到所谓的警方线人,就是廖喜。小谌对廖喜穷追猛打,他实在招架不住,只好含糊其词,将事情经过大致跟她说了一遍。讲完之后,廖喜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告诉别人,否则的话,可能会有大麻烦。

当时,小谌表情严肃地说:“没问题,你还信不过我吗?”

那一刻,廖喜是相信小谌的。根据两人恋爱时的经验看,小谌确实是个擅长保守秘密的女人。现在看来,保守自己的秘密,跟保守别人的秘密,是不同的两件事。

“廖老板,你别怪小谌姐,她只是说你很厉害,然后拿那个案子举例,具体是怎么回事,她真的没说。”

廖喜摆摆手:“算了,我们不聊这个。”

“好,廖老板。反正我相信你,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查出真相。”

她上半身前倾,眼睛直视廖喜:“这么说吧,只要你肯帮我,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丁一一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带着殉道者的狂热。

廖喜相信,眼前的这个女人,为了想要的真相,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她说做什么都可以,按照成年人的理解,自然包括那一件事。而他们两人,不过是初次见面,更别提廖喜跟她的老板小谌之间还曾经是恋人关系。

这女人疯了。

廖喜像是躲避火焰般,下意识地往后靠。

他摆摆手:“不不,你什么都不用做。”

丁一一并没有受挫,转而道:“那我给你钱,可以吗?虽然你可能看不上,但我有多少,全部都给你。”

“小丁,你别想那么多。我又不是私家侦探,怎么能收你钱?”

丁一一有些失落:“那……”

“现在说帮不帮的,还太早。小谌讲过你的事情,但她说得太笼统了,而且一件事传来传去,就变样了。所以,我想听你这个当事人完整讲一遍,我再好好考虑。”

“没问题,随时。要不就现在?”

廖喜却道:“不好意思啊,你稍等一下。”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来走向角落里一个穿黑色短袖,头戴一顶鸭舌帽,正背对着他的男人。

“阿雨,坐过来一起听。”

男人抬起头,却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

阿雨,大名山林雨,今年十七岁,过完暑假就上高三了。他是廖喜当刑警时的搭档山林雪的遗腹子。因为母亲忙于事业,所以他从六岁开始住在廖喜家,直到小学毕业;读中学期间,周末也老往廖家跑。因此,两人情同父子,有时又像一对兄弟。

被识破了身份,山林雨也不尴尬,嘿嘿笑道:“哇,那么快就发现我了,不愧是廖老板。”

“你傻,我又不傻。说吧,跟踪我干吗,老板娘让你干的?”

“没有没有,老板娘怎么会。是我自己吃饱了没事干,你这几天又神神秘秘的,我怕你一不小心,行差踏错,就来看一眼咯。”

“那你抓到我什么把柄了吗?”

山林雨嘻嘻笑道:“暂时没有。”

廖喜哼了一声:“算了,回去再跟你算账。来吧,一起听故事。”

两人走回原来的位置。

丁一一问:“这位是?”

廖喜介绍道:“阿雨,就是去年跟我一起的那个,你懂的。”

“哦!我知道了,小谌姐也说过的。阿雨你好。”

“姐姐好。”

丁一一似乎对阿雨兴趣不大,打完招呼后便问:“廖老板,现在可以开始吗?”

“好啊。”

“等等啊,我酝酿下情绪。”

她低下头,指甲在木质桌面慢慢划过,像是猫在磨爪子。再抬起头时,她眼睛里闪烁着奇怪的光芒。

就在这一瞬间,山林雨被她的眼神迷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那不像是人的双眼,而是某种更为复杂、更加神秘的构造。比如说,几亿光年外,一个濒临死亡的星系,或者是浓浓的迷雾里,行将熄灭的火焰。

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狂热。因为绝望,所以狂热,因为狂热,所以更为绝望。

“我的故事,要从一九九二年说起,在我老家,汤县,你们听说过吗?”

山林雨深吸了一口气:“汤县,是有温泉的那个汤县吗?”

“对的,在粤东山区,属于梅州管辖,但其实更靠近潮州。”

“汤县啊,我很多年前去过,泡温泉,还吃了很多小吃,潮汕的、客家的都有。”廖喜说道。

“对,就是这个汤县。那么,我要开始了。”

回忆像一只白鸽,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再落回地面时,到了一座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灰色调的小县城。

一九九二年秋,丁一一在汤县妇幼保健院呱呱坠地。她的父亲是财政局的一名科级干部,母亲姓林,叫林安之,在县歌舞团上班,是团里的台柱子。她什么舞都会跳,最擅长跳芭蕾,还拿过市里比赛的冠军。

这一对夫妻,丈夫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工作能力强,深得领导器重;妻子能歌善舞,容貌出众,还操持得一手好家务。家里新添的女孩,皮肤雪白,头发漆黑,像童话书里的白雪公主,谁看见了都想抱一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当时县城里令人艳羡的三口之家。

只可惜,好景不长。

丁一一两岁那年,老家发大水,河道决堤,丁科长牺牲在了抢险第一线。林安之年纪轻轻便当了寡妇,歌舞团又开始走下坡路,连发工资都成问题。这一对孤儿寡母从此生活一落千丈,成了县城里被人同情的对象。

幸好,林安之当时还年轻,虽然守寡又带着个“拖油瓶”,但追求者还是络绎不绝。这里面,包括中学校长、开工厂的老板、做生意的大款,虽然都是大龄离异,但条件总算不错,随便嫁给其中的哪一位,林安之母女的生活质量都能马上提高,甚至比以前更好。

没人会想到,林安之最后选择了一个司机。

司机也姓丁,大名丁国强,但是很少有人叫他名字,都喊丁司机。小县城里,同一个姓氏大多沾亲带故,丁司机跟去世的丁科长就来自同一个宗族,平辈,论起来是远房堂兄弟。

丁司机也在财政局上班,专门给领导开车。丁科长去世后,单位里安排丁司机平时多关照林安之母女的生活,包括扛煤气罐、换电灯泡什么的,节日发点米或者油,也是丁司机负责送到林安之家。丁司机当年二十多快三十岁,没结过婚,其貌不扬,为人又老实木讷,不善言语,所以虽然两人多有接触,但林安之的追求者们,从没把他当成过竞争对手。

所以,在一九九五年冬天,两人宣布要结婚时,整个县城的人都震惊了。

大部分人都觉得林安之瞎了眼。

也有人说,林安之聪明得很,别看丁司机长那样,其实啊,那个厉害着呢。不信,看他那大鼻子。

还有一些拙劣的阴谋论,主要来自失败的竞争者。大款有一次喝多了,在酒桌上信誓旦旦地说:“前几年丁科长还活着的时候,这两人就搞上了。说起来,丁科长年纪轻轻,身体又好,怎么会掉到洪水里就淹死了呢?你们不觉得蹊跷吗?”

甚至还有不明身份的人半夜砸碎了丁司机家的窗玻璃。

但是,无论是砖头还是舆论,都没有把丁司机吓跑。

只有少数了解丁司机的人才会赞赏林安之的眼光。没错,他确实相貌平平,学历不高,更没有家庭背景;但他待人和蔼,不卑不亢,做事认真负责,干活从来不惜力。而且,别看他平时不动声色,一副没脾气的样子,只要是他认准了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底,九头牛都拉不回。

总之,一九九五年的年底,丁一一刚满三周岁,丁司机跟林安之结婚了。婚礼非常简单,或者说根本没有婚礼,两人到民政局领了证,请几个朋友同事简单吃了顿饭。第二天,丁司机搬出财政局宿舍,住进林安之家。

就这样,一个新的家庭组织了起来。在外人看来,这个家当然没有上一个好,不过要林安之自己说,这个家并不比上一个差。

婚后,夫妻二人恩爱有加,而丁司机对丁一一的宠爱,用视如己出这四个字来形容,都不够贴切。总而言之,丁司机对这母女俩,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平时抢着干家务活,晚上吃完饭,让女儿骑在他脖子上顺着河滨散步。

生父去世时,丁一一还很小,所以对他基本没什么印象。她人生里父亲的概念,就来源于丁司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根本不知道丁司机是她继父,也没察觉出自己家跟别人家有什么不同。

到了一九九六年底,县歌舞团彻底解散,林安之没有了收入。她跳了半辈子的舞,其他事情既不会干也放不下面子去干,只能回家带孩子。为了保证家里正常开销,丁司机辞去财政局的工作,开始当大货车司机。

汤县最出名的除了温泉,还有电声行业,就是做音响配件,喇叭、线路板,诸如此类。这些半成品做出来之后,需要运到深圳,组装成音响,再贴上牌,就可以到市场上卖了。一九九七年前后,电声厂在汤县四处开花,于是配套的运输业,尤其是从汤县到深圳的货运路线,也就红火了起来。

开大货车,是一件辛苦活。那些年高速公路还没修好,从汤县到深圳,走国道,三百六十公里。一路上交通拥挤,检查站林立,红绿灯又多,私家车要跑七八个小时,卧铺车跟大货车,需要十小时以上。客运也好货运也好,讲究的是争分夺秒,途中不会留有休息时间,司机们大多在路边匆忙吃个盒饭撒泡尿便继续上路。

为了躲避拥堵,一部分货车司机还选择白天睡觉,晚上开车。这样昼夜颠倒的生活,加上动辄十几小时的连续驾驶,对司机身体造成的危害不难想象。

除此之外,跟在财政局开车相比,货运司机更是一份不受尊重的职业。路边查车的交警,还有工厂收货的人,随便哪个,都可以给司机脸色看。从半个吃公家饭的人变成处处受刁难的个体户,丁司机的心理落差可想而知。

当货车司机虽然有一万种难处,但唯独有一点好,就是挣钱多。在财政局上班时,每个月工资到手七百多,加上他为人正直,即便天天陪着领导,也不会去捞什么油水。改行开货车后,收入起码是原来的三倍,咬牙多跑几趟,甚至一个月能挣三四千。在当年的小县城,这绝对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丁司机开了两年多货车,一开始是帮老板跑,拿工资,后来存了一笔钱,又找农村信用合作社贷了款,自己买了辆东风大卡,当上了运输个体户。

大人们的事情,丁一一不懂那么多。在她印象中,那两年里就是爸爸很少在家,但是家里吃的穿的,都多了起来。妈妈没有去上班之后,潜心钻研厨艺,发明了一种蛋皮春卷。鸡蛋液摊薄煎熟,里面放上猪肉、马蹄、香菇、鲽脯,再卷成筒状。妈妈本意是切成片之后,用来配饭,但丁一一可以左右开弓,一手握着一筒,直到吃撑为止。

长大以后,丁一一尝试过做这种春卷,但无论如何,都做不出当年的味道。

爸爸常年在外跑车,聚少离多,但每次从深圳回来,都会给丁一一带点什么,零食或者文具,有时是一条裙子。偶尔不出门的时候,爸爸便跟朋友借一辆铃木摩托,载着她跟妈妈,耀武扬威似的满城转。

妈妈为了照顾家庭,很少跳舞,但有几次爸爸在外跑车,丁一一半夜起床,看见妈妈换了全套的舞服舞鞋,在客厅里借着月光跳芭蕾。她便会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看着妈妈跳完。现在想起来,那个美妙的场景,是她这辈子最初的艺术启蒙。

这种平凡而幸福的生活,在她七岁这年,以一种突兀又悲伤的方式结束了。——丁司机在跑车的路上,遇害了。

小时候,对于丁司机的死,大人们总是遮遮掩掩,丁一一以为是一桩交通意外,直到她快上高中才明白,原来当年发生的,是一起骇人听闻的谋杀案。

案发的具体时间,是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一号,中秋节的前三天。从汤县到深圳,要经过穗州,案发现场便在228国道的穗州段。

二十一号早上六点,晨雾弥漫的公路边,早起的村民发现了一辆蓝色的东风大卡,广东梅州牌照。因为驾驶室门敞开着,村民好奇,便走过去查看,结果发现驾驶室里有一具成年男性尸体,村民吓得不轻,赶紧跑到村口的小卖部打电话报警。

警察来到现场后,根据车上遗留的证件以及受害者的衣物、容貌、身高、指纹,确认死者是梅州汤县人丁国强,时年三十二岁,职业为个体运输户。

值得一提的是,死者面容并未遭到破坏,牙齿却一颗不剩,全被撬光,左右两边手掌也被砍下,并被带离案发现场。当天,警方在距离大货车几十米处,找到遗留的右手食指。

这根食指颇为蹊跷。

当年的脱氧核糖核酸(DNA)鉴定技术还未在国内司法鉴定中普遍应用,所以这一根食指,便成为证明死者是丁国强的关键证据。其上面的指纹,跟丁国强生前贷款合同上的指印,确实能对应得上。

那么,这一起谋杀案,凶手的动机是什么?

有人认为,这是一起抢劫杀人案。但是凶手拿走的,只是死者随身携带的几百元现金,真正值钱的大货车跟货物,却都留在原地。而且,如果是单纯的抢劫杀人,凶手为什么要撬掉他的牙齿,砍下双掌?

也有人认为,凶手是报复杀人。但是经过调查发现,死者丁国强的人缘很好,根本没什么仇家,更不会有人想要他的命。

当然,无论丁国强是怎么死的,他确实遇害了,这是一个事实,于是,这起发生在秋天的案子,最后被定性为抢劫杀人案。警方为了追查凶手付出了许多努力,但是由于案发地较为偏僻,缺乏目击者,此案的凶手,至今仍然逍遥法外。

也就是说,国道上的这一起杀人事件,成为一桩冷案。

这些信息,都是丁一一长大以后,通过当年零碎的新闻报道和妈妈的只言片语拼凑出来的。

丁司机去世后,林安之彻底断了改嫁的念头。小县城的人还是有些迷信,先后死了两任丈夫,她自然背上了克夫的骂名。林安之先是把丁司机生前开的大货车卖掉还债,到了二〇〇〇年春天,又把房子出手,带上丁一一和所有积蓄到广州投奔一个远房表姐。

之后的几年,林安之开过凉茶店、小吃店,最后开了家女装店。她一边要做生意,一边还要照顾女儿,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其中的辛酸不言而喻,但总算是熬了过来。

丁一一也算争气,从小学习就不用妈妈担心,后来考进了一所艺术学院,学习芭蕾舞专业。对丁一一来说,这也是非常自然的选择,她继承了母亲的天赋,似乎打从生下来,就喜欢跳舞,也擅长跳舞。毕业之后,她拿了几个奖,顺理成章地当上了舞蹈老师。

这便是关于丁一一,关于她的两个父亲以及汤县的故事。故事和那个小县城一样,呈灰色调,平淡,琐碎,乏善可陈,但在这些表象之下,隐藏着巨大的伤痛。

就如同她自己,外表上看冷静镇定,内心深处却有一个不停旋转的、黑洞般的存在。

这个吞噬一切的黑洞,便是丁一一的继父丁国强当年的死亡事件。

故事开头的那一只鸽子,扑棱着翅膀,飞离那座灰色的小县城,掠过国道旁的凶杀现场,又飞回了二〇一九年,夏天的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