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碎语旧日琐事
毛弋
毛弋，1930年生，河北省满城县人。1949年从华北大学分配到宁夏日报社工作，历任记者、编辑部主任、编委会委员、宁夏大学兼职教授，高级记者，宁夏记协和新闻学会常务理事，享受政府特殊津贴。
一嘴吃个草帽子，满肚里是转转
当记者的时候，在农村碰到了不少我认为的语言老师，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拿锹的、扶犁的，放羊的、管树的，哪行都有。他们的姓名，如今有记得的，有不记得的，有的当时就没问对方姓啥叫啥。不管咋论，在我心目中，他们是我的老师，在采访交谈中，使我受过益。不过，我得说明，这些老师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要问我能不能举个例子？行啊！不问我也要说。
有一次我到吴忠马家湖李桥大队采访，中午在大队灶上吃饭。李桥大队一直挺有名气，来来往往的人挺多。大伙围着边吃边聊，还挺热闹的。说着说着，有人提到外队的一个干部，便七嘴八舌地评论开了。谈论中，有人问站在旁边的朱梅英咋看。朱梅英是大队的粮食加工员，兼顾给灶上做饭。她笑笑说，那人“一嘴吃个草帽子，满肚里是转转”。我听了这话，真想放下饭碗，拍案叫绝。听听，这话多精彩，多简练，大家议论的那个干部的形象一下子就出来了。我心里想，她是个难得的语言老师。从那以后，一到李桥大队我必要找朱梅英聊聊。真的，从她嘴里收集了不少群众语汇。
学习群众语言，收集群众语汇，也应是记者的必修课。从20世纪50年代初开始，原宁夏省制时的宁夏日报社领导，为改变记者在新闻宣传中语言贫乏的通病，使稿件富有表现力，责成报社总编室定期收集统计编采人员交上来的群众语汇，集纳成册，坚持数年，直到省制撤销。至今我还把它当宝贝保存着。从那时起我就养成了习惯，每次采访后，都会把群众语言分谚语、歇后语等摘记到另一个本上。可是，使我非常痛心的是，在搬家时笔记本被弄丢了。写到这儿，恨不得再翻箱倒柜。
亮的是水，黑的是泥，不黑不亮的是地皮
当记者的同志都有体会，特别是驻地，你说采访哪有个时间规定，哪里有值得报道的，说走就走，管它白天晚上，刮风下雨。
当然，如今的条件好了，不能和过去比。过去苦点，可也学了不少东西，也不算吃亏。
有一回在青铜峡小坝采访，一个生产队里开社员会，公社领导邀记者参会听听。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记得，研究的是能不能开砖窑的事。有的社员说能行，有的说不行，要挖好多地。两种意见针锋相对，都添油点灯了还没完没了。正在这时，天上下开了雨，好大哟！若不是这雨，会还散不了。大队会计对我说：“再等等，雨小了我陪你回大队。”雨是停了，可天黑得啥也看不见，又没个手电筒。会计说：“毛记者，你跟我走，看着点脚下，亮的是水，黑的是泥，不黑不亮是地皮。”嗯，还真是这么回事，可贵的生活经验。
实践，使我感受到群众中不仅有简洁、凝练、生活气息浓郁和独有韵致的语汇，而多种经验，绝对是智慧的积累。简直是生活的“教科书”。那次去中卫香山景庄的钻洞子，可以说没有路，那是一条人走跌跤、马走掉掌的乱石沟。队长王全茂边走边给我介绍队上的情况，他抬头一看说：“沟城有云，到沟坡上走。”等我们走到队上的时候，汹涌吼叫的山洪顺沟而下。怪不得山里人说，“走山沟，看沟垴”。群众的生活经验，让我学到很多知识。这些知识有时会帮助我们很快和群众接近。平罗县前进乡曾有个和我挺熟的饲养员“考”我：“你知道这几头牲口哪头年轻？”我说：“七圆八扁六四方，掰开嘴看牙，牙磨圆的就是老牲口。”他笑笑：“没白在农村跑。”对，不能白跑，处处皆知识。
当时我听到这话，内心很得意，总算没有一问三不知，三问九摇头。
骡子大马大值钱，人的架子大不值钱
如今，我还经常怀念一个人，他叫牛存义，惠农县宝丰人，全国农业劳动模范。此人在20世纪50年代大大有名。
有一回，在渠羊大队的热炕上，我俩闲扯了大半夜。那时我是小青年，他是全国劳模，是长者，只能说是忘年交。不知他看到什么，想到什么，有感而发：“‘骡子大马大值钱，人的架子大不值钱。’你说有的人刚有个一官半职咋就不懂这个道理呢？”几十年过去了，这句话我始终忘不了、丢不掉。因为当时我曾猜想过他指谁呢，县上的？镇上的？队上的？……书记？县长？……不去想它，根据牛劳模的口气，好像不是背后说哪一个人，而是在谈一个问题。用他的话说，人有了架子，脸就绷紧了，眼珠子就往上翻了，脖子就往后仰了，话也少了，一开口就得撇腔拿调，直想训人，群众最见不得这种人。
“架子”二字，是会引出不少值得思考的问题。有架子，不用说，必是群众观淡薄。也不一定当了官才有架子，任何人都可能有，但至少要有某种使自己感到优越的条件。有时也联想到记者，当然包括我。一般来讲，记者走到哪儿都吃香，受欢迎。记者自我感觉，不管嘴上说不说，潜意识也会感到神气，挺受宠的。可以和驻县及县上的领导不受拘束地闲谈；晚会看节目，也会安排你到前三排；有个什么宴会，也少不了你的座位……别人的盛情，可能会认为“理当如此”。于是无形中会产生某种程度的居高临下的味道，出现“架子”的苗头。
与新闻同行闲聊，有人就说过这样的事：有的文字记者对采访对象说：“启发了你好半天，怎么连个表态的话都不会说，真是。”摄影的对着被摄影的人说：“你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连笑笑都不会，真拿你没办法。”这些都是虚构的笑话，可又恐怕不是笑话。这种表现盛气凌人，不是“架子”十足吗？
牛劳模，感谢您，您的一句谚语，提醒我自律，学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