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40年代美国南方城镇景观的视觉性建构与表征
——以卡森·麦卡勒斯的小说为例
孙丹萍[1]
摘要 美国南方女作家卡森·麦卡勒斯在20世纪40年代集中完成了其主要作品的创作,其中包括大量以街道、集市、咖啡馆等为代表的南方城镇景观。通过对以上城镇公共空间内人物的视觉互动及视觉认知的描写,麦卡勒斯向读者展示了不同群体的体制性生存状况,揭示20世纪中叶美国南方的种族矛盾、阶级斗争、性别不平等,以及意识形态冲突等相关文化政治命题。本文运用文化地理学视角分析麦卡勒斯的城镇书写,这不仅加强了读者对作家视觉性意识的理解与阐释,而且可以清晰地再现美国南方城镇在现代化转型期的整体面貌。
关键词 美国南方 城镇景观 视觉性 卡森·麦卡勒斯
Abstract Carson McCullers,the renowned female Southern writer who sets most of her works in the 1940's America,depicts a typical Southern townscape consisting of streets,fairs and cafés,etc.Through the description of people's visual interactions and visual-centered cognitive practices in these institutionalized living environment,McCullers reveals the prejudice,inequality as well as ideological conflicts between different races,classes,and sexes.As such,the analysis of the author's town writi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ultural geography can enhance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author's concern with visuality,and ensure the representation of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Southern townscape towards modernity during the 1940s.
Key words American South townscape visuality Carson McCullers
一 城镇与城镇景观的视觉性
汉语中的“城镇”是“城”与“镇”的集合;“城”即“城市”,“镇”为“集镇”,意即“介于乡村与城市之间的过渡型居民点”。[2]与之相对应的英文单词“town”也强调了其介于乡村和城市的规模,以及区别于周围乡村环境,特别是拥有规律性营业的集市与市场的特质。[3]城镇化的概念因而不但在时间层面表述了现代史的发展进程,还是从空间的角度动态具象描述了人类社会从乡村到城市的文化地理位移,而对城镇的书写无疑便是这一社会性、历史性和文化性的时空变化所留下的文本痕迹。“城镇”既可以是在地理空间中的实质性存在,又可以是文本空间中的想象性表征,二者之间并非简单机械的反映与被反映的关系,而是相互指涉,彼此形塑。有学者在对20世纪中叶美国小镇书写的最新研究中明确指出,“美国的小镇作为具体的(而非抽象的)国家想象发挥作用”。[4]由此可见,“城镇”在20世纪40年代的美国社会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
在这一时期众多擅长描绘城镇的美国作家中,卡森·麦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是为数不多的南方女作家的杰出代表。如果说尤多拉·韦尔蒂(Eudora Welty)和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等南方女作家多喜刻画平原、森林、农场、果园或花园等自然景观的话,那么麦卡勒斯在小说中则更倾向于呈现城镇景观。[5]与著名南方作家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亦不相同的是,福克纳在作品中并置“‘约克纳帕塔法县’(Yoknapatawpha County)乡野、杰弗逊小镇和南方大都市之间的鲜明对比”,[6]而麦卡勒斯则更集中地展现南方地区典型的城镇或小镇风貌。正因如此,她的作品中多为无名小镇。然而,其首部长篇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The Heart is a Lonely Hunter,1940)的手稿提纲,对无名小镇的描述仍然全景式地勾勒出了麦卡勒斯文学地图中的城镇轮廓:“小镇位于佐治亚州的正西部,毗邻查塔胡奇河,正好跨越亚拉巴马州的边界线。小镇的人口约有4万人——镇上大约1/3的居民是黑人。这是一个典型的工厂社区,几乎所有的商业机构都集中在棉纺厂和小型零售店的周围。”[7]如果说福克纳通过“更改地理名称,省略地理要素,转换位置以及将现实与虚构融合”的方式,将真实的地理(Lafayette)变形为文学文本中的想象地理的话,[8]那么麦卡勒斯则直接将真实地理缝合进自己的想象地理之中,其作品对现实南方的象征立意不言而喻。
麦卡勒斯在文本中对想象地理(南方城镇)的创造,主要通过对城镇景观的描写及人物在景观中的活动刻画来得以实现。“景观”(landscape)作为文化地理学的重要概念同时具有深刻的视觉性意指,因其本身亦是“一种观看的方式”。[9]“城市景观”(urban landscape,亦即cityscape)是“景观”在城市空间的对应性存在,其概念内涵包括本文所特指的“城镇景观”(townscape)。此外,城镇景观还是建筑美学聚焦于建筑环境的视觉特征及本质而进行研究的对象,尤其是“整体建筑群及其所定义空间的本质性特征”。[10]因此,无论是其概念的内涵抑或是外延,城镇景观与视觉的关系都密不可分。
具体而言,这种关系就是城镇景观的视觉性(visuality),因为“从形象到表征,也就是从视觉文化的基本单元向表意实践的意义生产的延伸,这就必然涉及视觉经验,涉及人们怎么看和看什么”,也就会“合乎逻辑的触及”视觉性的概念。[11]本文采用视觉文化理论对此概念的界定,强调视觉作为人类实践活动也是一种社会现象,人的视觉行为与视觉实践由历史、政治、经济与文化等社会性因素共同建构;同时,视觉性不仅是“视觉的社会建构”,还是“社会的视觉建构”,[12]反映了可见性的生产与运作及其背后隐藏的权力关系与意识形态的复杂结构。简而言之,视觉性既观照看的方式,也探讨看的主体性建构。因此,对城镇景观的视觉性分析就意味着要深入思考人物观看景观的方式,或人物在景观表征的观看模式与社会关系下如何进行视觉实践。作为一种特殊的视觉性媒介与表征物,景观的概念在理论上勾连了人与地理,使得二者之间产生复杂、深刻的互动。
在麦卡勒斯的文学地图中,街道、集市与咖啡馆等极富代表性与象征含义的公共场所构成了最典型的南方城镇景观,而人物在如上公共空间内的视觉活动,既蕴含视觉隐喻的认同实践,又从政治、经济、文化等多角度共同反映了20世纪中叶美国南方社会的整体风貌。
二 街道与漫游者的目光
街道之于城镇,犹如血管之于身体,主街(Main Street)则更仿佛城镇机体中的主动脉。此外,街道还可为行人“提供城市里首要的视觉场景”,[13]成为被观看的对象。正因如此,街道作为景观的表征意指已然超越了交通功能和地理环境的范畴,而被赋予了更多文化与意识形态层面的含义。有美国城市学者指出,小镇的主街既是“地方”(place),指涉“局部地区内部的地理阶层定位”,又是“观念”(idea),“塑造了美国人民寄身的物质与精神空间,并作为美国的全球性象征发挥作用”。[14]对城镇街道景观的观看也不仅仅是审美欣赏或城市体验,还反映街道作为景观如何表征对观察者目光的社会建构,以及作为观察者的行人如何以视觉化的形式应对这种控制力量。街道观察者作为专属文化符号被加以讨论,则首次出现在法国诗人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的作品中。他将19世纪游荡在现代都市巴黎街头的、将都市空间当作艺术与存在景观来欣赏的“诗人”称为“漫游者”(flâneur)。[15]此后的一个世纪以来,随着现代化与城镇化进程的逐步深入,漫游者的文化特质与社会代表性渐渐得以更加凸显。文本空间中的漫游者更是走出了巴黎,走向了现代世界的各个城市街头,包括20世纪40年代的美国南方小镇。
20世纪40年代初期的美国南方尚未从经济危机的阴霾中走出,以棉花为主要收入来源的农业又遭受了棉花价格下降与棉铃虫肆虐的双重打击,“新政农业调整法案”(New Deal's Agricultural Adjustment Act)也未达到帮助农民提高产量的预期效果,反而迫使三分之一的佃农离开了土地。农村人口的流失、经济危机的爆发,再加之对大工商业主的过度依赖心理,共同将城镇工人几乎推向绝境。各行业的工人运动相继兴起,南方城镇的地方执法官员甚至“时刻准备着劝退任何敢于前来的工运领袖”。[16]麦卡勒斯正是透过工人运动组织者,同时也透过外来漫游者杰克的目光,在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中再现了当时南方社会的经济环境与阶级矛盾。虽然漫游者杰克的目光附带政治诉求,而绝非波德莱尔所描述的漫游者那样充满了诗意的审美,但作为外乡人,他天然带有文化地理学者称为“超然观察者”(detached observer)或“外部观察者”(outsider)的立场,[17]因此他同样选择了波氏漫游者以观者为中心的视角。他眼中,远离主街的厂区街道就是贫穷工人的整个世界,街道不仅将工人的生活空间区隔在城镇中心之外,还象征着资本主义制度将“真理”,即马克思对其本质的揭示,一并屏蔽在工人的认知能力范畴之外。而同为工人阶级成员的杰克,却将自己看作为数不多的那些“真的知道”且“看见”谎言的人,对于他来说,事实就仿佛太阳一样显而易见,但“那些不知道的人却一直生活在其中,他们就是看不见真相”。[18]然而,杰克自视无所不知的目光,却同样存在“盲区”——他的种族主义偏见。他否定黑人医生考普兰德提出的团结黑人的建议,因为他眼中的“南方”并不是黑人的“南方”。在某种程度上讲,也正是这个“盲区”注定了杰克在工人运动组织活动中的最终失败。南方社会交错的种族和阶级矛盾也从而在破落的厂区街道中得以再现。
如果说杰克的漫游是对20世纪40年代初的南方城镇景观由外而内的移动式观察的话,那么小说《婚礼的成员》(The Member of the Wedding,1946)中弗兰淇的街道漫游,则反映了20世纪40年代中叶“女性漫游者”(flâneuse)同时也是“内部观察者”(insider)由内而外的目光。几年时间内,无名小镇的景观发生了显著变化。由于经济危机的持续与“二战”的影响,“加快了长期以来蓄势改革的佐治亚州的城镇化、工业化以及社会多样化的进程”,[19]南方城镇女性的生存境遇遭逢的改变更加明显——战争期间由于男性劳动力的减少,女性的工作收入明显提高,单是“从事棉纺织工业的南方女性收入就基本达到了整个家庭收入的30%~40%”。[20]社会活动空间的拓展,加之战火在全世界范围的蔓延,在某种程度上均促进了全球化的进程,二者共同推动越来越多的南方女性开拓更广阔的社会公共空间。囿于闭塞小镇和未成年身份的少女弗兰淇,只能通过针对代表不同阶级和种族的社区街道实施刻意越界来打破心理上的空间壁垒。此外,她还会直视街道上的陌生行人,试图与之“交换友好而不羁的旅人之间的眼神”。[21]有别于漫游者杰克的观者中心主义目光,弗兰淇更注重来自街道行人的眼光,并将其看作与自己无二的视觉主体,从而实现了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式的视角翻转——“对于我自己而言,我看上去完全是在自己的眼中被由内而外地翻转了”。[22]少女弗兰淇对城镇景观的观看,也因而反映在世界战争和经济全球化的共同影响下,南方城镇女性生活空间及心理空间所发生的具体变化,并在文本层面上表征了女性漫游者对象征性别化地理区隔的小镇街道的视觉越界。
三 集市与观赏者的目光
西方文化中的“集市”(或“市集”,Fair)不但是商品贸易的集散地,且兼具娱乐功能,还往往是“娱乐表演、竞技比赛或其他娱乐活动的场所”,在美国还特指“每年举办一次的展会,展售对象包括牲畜、农产品等,且多在城镇、乡村或州举行”。[23]某种程度上,集市的功能更类似一种具有文化特殊性的建筑,它“既与当地文化和价值观相辅相成,又可以保证人们作为个体或群体的身份认同”。[24]与街道对城镇景观的全景式表征不同,集市的表征功能与建筑相仿,除了其自身与外部地理环境的相对存在相当于文化符号外,其内部空间对人类视觉实践的社会性建构还可以实现其对城镇社会结构的表征。盛行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畸人秀”(Freak Show),或“畸形人博览会”(Human Exhibits),就是由早期的城镇集市逐步发展而来的。[25]与贩卖商品的普通集市不同的是,“畸形人博览会”或“畸人秀”向城镇居民贩卖的是一种对他者身体的窥视特权。这种活跃于集市中的展览场所或秀场,既是特殊历史时期的特殊城镇景观,吸引观赏者的目光,同时又是具有建构作用的视觉机器,调教观赏者的观看,并最终实现社会对观赏者身体的规训。
在麦卡勒斯的家乡佐治亚州,最闻名的集市博览会当数起始于17世纪80年代、持续了117年之久的“察塔胡契博览会”(Chattahoochee Valley Fair/Exposition)。[26]小说《婚礼的成员》对察塔胡契博览会,特别是其中的“怪人宫”(House of the Freaks)的描写,[27]便真实再现了“畸人秀”这一集市活动在美国南方城镇所造成的社会影响。察塔胡契博览会每年举办一次,每次持续整整一周,选择在城镇市集的场地上举行,市集的地理位置未必如主街一般占据城镇的中心,却仍同主街一样可以汇集大量人群,特别是格外受小镇居民关注的“怪人宫”表演更是吸引了该篇小说中的三位主要人物都前往观看。
麦卡勒斯透过主人公弗兰淇的观看详细描述了展览中的所谓“怪物”:或是如巨人、侏儒或针头人一样有身体缺陷或疾病的残疾人,或是造型怪异、举止疯癫的黑野人,或是性别特征模糊、性别气质异于普通人的“阴阳人”,等等。这些“畸人”中,残疾人很大程度上指涉的是在美国内战中受伤的退伍士兵,或在工业化生产事故中受伤的工人阶级;黑人被强行塑造成了野蛮、无知、疯狂的形象;“阴阳人”则是对性别气质不符合主流异性恋社会规范的易装者、变性人等少数群体的夸张化展示。虽然从古至今,观赏者对异常身体的猎奇式观看有着不同的心理诉求——或是出于对科学探究(如在18世纪,分类学、人类学、基因学等科学分支均处于萌芽阶段,人们对异常身体的认知主要依赖于描述性科学的解释),或是出于对宗教信仰的解读与确认[28]——以弗兰淇和其他三位人物为代表的20世纪40年代的美国小镇居民,在面对这些“畸人”时却只有厌憎或恐惧:黑人女佣贝丽尼斯认为,“展会里面那群家伙只会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个个都算上”,弗兰淇却更担心“我有没有让你起鸡皮疙瘩”?[29]南方社会暗流涌动的种族、性别、阶级等各种矛盾,在以弗兰淇与贝丽尼斯为代表的小镇居民的目光与态度中得到深刻的反映。
然而,无论厌憎抑或恐惧都是展会经营者和组织者预期达到的效果,这一点通过对展会内部空间布局的分析便不难看出。“怪人宫是一顶长长的帐篷,里面成行排列着一个个小隔间。花二十五美分进入大帐,然后就可以参观每个隔间里的怪物。在帐篷的后部还有特别展品,每一项要花一角钱”。[30]帐篷内部的小隔间既充分满足了观赏者的窥视欲望,又保障了展会经营者的赢利需求,同时还可以尽最大可能避免“畸人”相互之间的沟通、串联,可以有效地监视和控制展览对象。更为重要的是,在密闭的小隔间内,观赏者可以暂时获得由自身正常身体所带来的优越感与特权心理,不自觉地通过视觉行为内化社会对异常身体他者化的意识形态建构,将残疾人、黑人、双性同体者等群体不断边缘化于社会主流意识。集市展览作为视觉机器对人们视觉行为的建构作用从而得以实现。
四 咖啡馆与消费者的目光
源于欧洲文明的咖啡馆(café)在美国的出现,是太平洋两岸经济、文化相互交流的结果。随着20世纪初美国经济与军事地位的不断提高,其文化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到了20世纪30年代,美国大都市纽约俨然已成为“咖啡馆社群”(café society)的中心。作为新兴中产阶层和上流社会的代表,“咖啡馆社群”特指那些“坐在咖啡馆里吃着味道普通却溢价严重的食物、聊着天、跳着舞、看着别人与被别人看”的人群。[31]咖啡馆对处于其内部空间活动的人们而言是消遣、交流的公共场所,其间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看着别人与被别人看”的视觉互动;对于身处咖啡馆外部的观看者而言,这里又是一个并不对所有公众开放的私密空间,“普通美国人看到装饰精美、充满活力又美妙的咖啡馆,就仿佛看着游艇或是可容纳50个房间的乡间别墅或私人汽车那般艳羡流连”,[32]将外部的普通人群与内部的“咖啡馆社群”加以明确区隔的咖啡馆,也因而成为标榜身价和阶级地位的标志。至此,美国的咖啡馆文化与都市化的迅猛发展以及资本主义价值体系的席卷紧密联系在一起。而此时的南方小镇也不乏或大或小的咖啡馆,作为“准公共化的休闲空间”(quasi-public spaces of leisure),[33]咖啡馆在为小镇居民提供餐饮及休闲活动场所的同时,还提供了一种都市化与世界主义生活方式的想象空间,成为资本主义消费文化的表征符号。资本通过咖啡馆内部空间建构的视觉机制发挥作用,对城镇居民的都市想象加以具象化,从而形塑其消费理念与习惯,并最终实现南方城镇消费意识形态的都市化与全球化。
麦卡勒斯笔下20世纪40年代的美国南方小镇的咖啡馆,在功能上与大都会纽约的别无二致。对于小镇居民来说,咖啡馆里“温暖如春,装潢美观,灯光明亮”,是“全镇温暖的中心”。[34]咖啡馆的出现可以说是对寂寞小镇的居民单调生活的有效调剂,是疏离而孤独的现代灵魂难得的“交流空间”(Communicative Space)。[35]与“咖啡馆社群”的都市咖啡馆较为不同的是,作为“交流空间”与公共场所的小镇咖啡馆更加开放与包容,如“纽约”咖啡馆收留了流浪的漫游者杰克,“蓝月亮”咖啡馆接纳了少女弗兰淇,爱密利亚小姐的咖啡馆则更是单身汉、畸零人和肺结核患者的好去处。其原因正如《伤心咖啡馆之歌》(The Ballad of the Sad Café,1943)的叙述者所言,在小镇里,“你想进咖啡馆坐坐,倒不必非吃一顿晚饭,或是非买酒不可。花五分钱镍币,就能要一瓶冷饮”。[36]可见此时的南方城镇相较于城市而言,经济发展水平较为落后,物价普遍偏低;相应的,资本主义价值观念也尚未完全撼动城镇居民原有的价值体系与消费观念,对于“所有的东西都有一个价格,你不花钱就买不来”的“世道”,城镇居民更多的是“不解”,而非全盘接受亦非完全否定。[37]小镇消费者内心矛盾的价值观念与消费理念充分反映这一事实:20世纪40年代的美国南方城镇,在经济上仍处于向资本主义经济全球化与都市化发展的过渡时期,意识形态方面也仍处于向现代社会文化过渡的发展阶段。
虽然对资本主义经济浪潮席卷下的“世道”还有众多不解,但小镇居民在面对新鲜事物咖啡馆时,还是在无意识中认同了“咖啡馆社群”所代表的价值观念,将能够进入咖啡馆看作身份地位的象征,并主动将自己纳入咖啡馆内的视觉机制,以资本和身价为标准来“看着别人与被别人看”。他们骄傲于可以坐在咖啡桌旁,来咖啡馆之前也要把自己梳洗得干干净净。在咖啡馆里,“连最有钱、最贪婪的老无赖也会变得规矩,不去欺侮任何人。没钱的人则会怀着感激的心情四处张望”。[38]就这样,此前只习惯于一起在工厂干活的穷苦工人社群,摇身一变成了凑在一起寻欢作乐的消费者社群,其身份的转变加之咖啡馆内营造的温暖明亮、热闹轻松的消费环境,都使得城镇居民在咖啡馆这个独特的空间内短暂感受到了想象中的都市生活方式与消费体验。对于外部观察者而言,作为景观的咖啡馆是对抗孤独的乌托邦;对于内部消费者而言,它又是引导其视觉实践的价值符号和满足其都市想象的半开放空间。无论是营业期间的门庭若市,还是关闭以后众人的怅然若失,都说明小镇的人们对于咖啡馆带来的独特体验和感受是接受并向往的,这也充分预示着南方城镇的都市化进程终将是大势所趋,而作为经济全球化与现代文化表征的咖啡馆也终究会在小镇中再次出现。
结语
城镇景观有别于自然景观与城市景观,其自身的特殊性与复杂性绝非对后两者概念内涵及外延的简单叠加。城镇景观既是物质世界中的真实地理坐标,是人们进行一切社会活动、包括视觉实践的场所与对象,同时又是人类对自然地理环境的社会性改造,表征人类社会对物质世界的看法与态度,其存在又被赋予了具有高度建构性的社会功能,影响甚至控制着人群在其间的实践活动,包括视觉互动与认知。在世界城镇化率最高的国家之一美国,伴随高速的城镇化发展而来的必然是城镇景观的急剧变化,对于天然具有农业地理优势的美国南方而言则更是如此。麦卡勒斯反映美国南方城镇生活的作品,主要集中创作于云波诡谲、瞬息万变的20世纪40年代。在短短十年间,在“二战”的历史背景下和高速发展的现代化进程中,美国南方社会所经历的种族、阶级和性别文化的变革异常剧烈,而这些变革在麦卡勒斯的作品中均有直接或间接的呈现。城镇空间的变化改变了生活在此的人,改变了其心理、日常活动以及人际交往方式,这一研究思路正是文化地理介入文学研究之后所形成的新的阐释空间。
[1]孙丹萍,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博士生,吉林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语文学和文化研究。
[2]夏征农、陈至立编《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第288、1024页。
[3]参见https://www.merriam-webster.com/dictionary/town,访问日期:2019年2月21日。
[4]Nathanael T.Booth,American Small-Town Fiction,1940-1960:A Critical Study,Jefferson:McFarland,2019,p.7.
[5]参见Louise Westling, Sacred Groves and Ravaged Gardens:The Fiction of Eudora Welty,Carson McCullers,and Flannery O'Connor,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1985.
[6]详见Charles S.Aiken,“Faulkner's Yoknapatawpha County:Geographical Fact into Fiction,” The Geographical Review,vol.67,no.1,1977,pp.1-21。
[7]Carson McCullers,Illumination and Night Glare,ed.Carlos L.Dews,Madison: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99,p.182;译文参见田颖《南方“旅居者”——卡森·麦卡勒斯小说研究》,博士学位论文,浙江大学,2016,第56页;数字表示有改动。
[8]Charles S.Aiken,“Faulkner's Yoknapatawpha County:A Place in the American South,” The Geographical Review,vol.69,no.3,1979,pp.331-348.
[9]Denis E.Cosgrove,Social Formation and Symbolic Landscape,Madison: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98,p.1.
[10]Alexander Cuthbert,Understanding Cities:Method in Urban Design,London:Taylor and Francis,2011,p.208.
[11]周宪:《视觉建构、视觉表征与视觉性——视觉文化三个核心概念的考察》,《文学评论》2017年第3期,第21页。
[12]W.J.T.Mitchell, What Do Pictures Want:The Lives and Loves of Images,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5,p.356.
[13]Jane Jacobs,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New York:Vintage Books,1961,p.378.
[14]Miles Orvell,The Death and Life of Main Street:Small Towns in American Memory,Space and Community,Chapel Hill: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12,p.3,1.
[15]Charles Baudelaire,Selected Writings on Art and Artists,trans.and ed.P.E.Charvet,Harmondsworth:Penguin,1972,p.399.
[16]James C.Cobb,“Industry and Commerce,” The New Encyclopedia of Southern Culture:Agriculture and Industry,eds.Melissa Walker and James Cobb,vol.11,Chapel Hill: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08,pp.209-228.
[17]Ian D.Whyte,Landscape and History Since 1500,London:Reaktion Books,2002,p.9.
[18]〔美〕麦卡勒斯:《心是孤独的猎手》,陈笑黎译,上海三联书店,2009,第145页。
[19]Numan V.Bartley,The Creation of Modern Georgia,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1983,p.180.
[20]Mary E.Frederickson,“Industrial Work,” The New Encyclopedia of Southern Culture:Gender,eds.Nancy Bercaw and Ted Ownby,vol.13,Chapel Hill: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09,pp.149-155.
[21]〔美〕麦卡勒斯:《婚礼的成员》,周玉军译,上海三联书店,2009,第61页。
[22]Maurice Merleau-Ponty,The Visible and the Invisible,trans.Alphonso Lingis,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68,p.143.
[23]“fair,n.2,” OED Online,Oxford University Press,http://www.oed.com/view/Entry/67703?,访问日期:2019年3月2日。
[24]Sally Augustin,Place Advantage:Applied Psychology for Interior Architecture,Hoboken:John Wiley & Sons,2009,p.130.
[25]Robert Bogdan,Freak Show:Presenting Human Oddities for Amusement and Profit,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8,p.25.
[26]参见https://archives.columbusstate.edu/findingaids/mc98.php,访问日期:2019年3月2日。
[27]〔美〕麦卡勒斯:《婚礼的成员》,周玉军译,第19页。
[28]Robert Bogdan,Freak Show:Presenting Human Oddities for Amusement and Profit,pp.26-28.
[29]〔美〕麦卡勒斯:《婚礼的成员》,周玉军译,第21页。
[30]〔美〕麦卡勒斯:《婚礼的成员》,周玉军译,第21页。
[31]Joseph R.Conlin,The American Past:A Survey of American History,vol.2,Boston:Wadsworth,2010,p.681.
[32]Joseph R.Conlin,The American Past:A Survey of American History,vol.2,p.681.
[33]Linda McDowell,Gender,Identity,and Place:Understanding Feminist Geographies,Minneapolis: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9,p.148.
[34]〔美〕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上海三联书店,2009,第55页。
[35]Katalin G.Kállay,“Common Place vs.Communicative Space:Versions of Inspiration and Suffocation in Carson McCullers' Ballad of the Sad Café,” eds.Veronika Ruttkay and Bálint Gárdos,Proceedings of the 11th Conference of the Hungarian Society for the Study of English,Budapest:L'Harmattan,2013,pp.451-460.
[36]〔美〕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第55页。
[37]〔美〕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第55页。
[38]〔美〕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李文俊译,第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