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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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经常会回到我的石库门弄堂里。我是说我的思绪,像儿时弄堂口澡堂子的窗隙飘出的一丝白汽儿。

那是闸北老北站对面的一条叫“北高寿里”的弄堂。北面出口天目东路,南面出口安庆路,对面就是“南高寿里”。北弄口有公共浴室,窗户的缝隙里,飘出白汽儿和稀里哗啦的水声;总是热乎乎的肉体气息。我在这肉体的气息和水声里,竟可以分辨出男女浴室之间的差异来。男浴室里的水声更加响亮,像用木桶盛了水浇下来,热乎乎的气味里夹着老垢和脚癣的气息;女浴室的水是细细地流,气息温热,漂浮一点香皂和头油的味道。

在弄堂中央,有一个公用电话间。终日有人走进走出。叫电话的女人,喉咙颇响,皆可以听到她的声音:“蒋大为电话!”“李宗盛!李宗盛电话!”一天世界。

十多年以后,电话还没有完全进入家庭,女人还是这样喊,手里多了个手提电喇叭,声音里,有些许电流声;还可以听出来的是,这电话,多半是一个女人打给一个男人,或是一个男人打给一个女人;肯定的。我到现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而“蒋大为”“李宗盛”们,有了他们的儿子或女儿。

阳光下,我生活在石库门弄堂里的阴影里。阳光投下一条阴阳分界线,一个日里,悄无声息地移动着。很长时间里,游戏的片段、儿歌的片段、音乐的片段,还有他人对石库门弄堂的回忆与研究的片段,经常让我陷入对儿时弄堂的无限遐想中。就在这阴阳分界线上飘忽游移。

傍晚,弄堂里的人便多起来了,是放学回来的孩子,下班回来的大人。一辆三轮车踏进来,在过街楼下要颠几颠;我知道,这里有个坡度,有些石板和台阶凸出来,车上女人的屁股扭几下,身子晃着,吃了几记“弹簧屁股”;女人手里挽着网袋,袋里有东西,这时候会滚落出来,女人慌着去管好自己的包袋;我知道,这个女人叫“阿毛娘”,有人便大声叫伊:“阿毛娘!”

“阿毛娘”只顾寻自己的阿毛。我知道谁是“阿毛”,这时候,“阿毛”会藏在哪儿;弄口的爆米花响了,“嘭!”的一声,和着一股香气,“阿毛娘”吓了一跳。

一片骚动。有人骑自行车进来,车头安一盏灯;我知道,这车是新的,车头的灯亮着,随着车的颠簸,也是一颠一颠的,晃眼;自行车的后面,坐着这家的别人,两脚悬着,一脸的战战兢兢;我知道,这是这家的新娘子,他们在一个厂里上班。末班的邮递员,穿着绿色的衣服,骑自行车穿弄堂,车子扭斜着,车身发出哐哐的声音;我知道,这个邮递员叫“林国忠”,这可以在他投递的信件信封上的小章上识得。“林国忠”身上有狐臭。

冬日的早晨,弄堂口是另外的景象,都是慢腾腾的,人都缩手缩脚。大饼摊是有点火热的,一只柏油筒改制的火炉,升起了烟火,做大饼的男人,手揉面团,还要拍,声音很响,打屁股一般;摊好的大饼,撒上芝麻和葱,男人就在手上沾了水,不住地将大饼在两手间来回地拍,将大饼调整在手中最佳的位置,并且在寻找一个时机,将摊在手掌上的大饼飞快地贴在火炉的内壁上;不快不行,火苗在蹿,烙大饼的手,通红通红的,油亮。到大饼烘到了焦黄,要用长长的铁火钳伸进炉膛里取出大饼;这时候的大饼是极香的,也是因为饿,吃的时候,上面的芝麻来不及细细地品,似乎有点浪费;一粒芝麻嵌在牙缝里,在上午九十点钟的辰光,会自然地出来,慢慢地嚼,流出自然的香。这时候便想,早上满大饼的芝麻,都不及这一粒的味道。

隔壁在煎油条,油烟气味一点都不讨人嫌,是实在的人间烟火。那时候的人,从来没有想到过现在人家少不了的脱排油烟机。那种油烟气味,在那时,多少是好日子的感觉,很亲切。我常常在弄堂里穿过,一边闻着每个门牌号头里的灶披间飘出来的油烟气味,几家人家的小菜是互相融和的,串味的,知根知底。山东人家,总少不了大葱的气味;而宁波人家,总归有咸腥气味和臭烘烘的味道;无锡人家在煎糖醋带鱼和烧糖醋小排骨,这样的味道会刺激出满口的唾沫。在油烟升腾起来的时候,人的肚子大多就饿了。

与煎油条的油烟一起升腾起来的,还有煎生煎馒头的味道,多了点鲜肉味;锅贴便不同了,是因为不放芝麻和葱,吊不出鲜肉味;煮豆浆的热气最大,味道却是淡多了,总有点清水光汤的感觉,连小菜场里的豆制品摊头都不如,那豆制品的气味,总还有浓重的豆腥气。

黄昏时分,是茶叶蛋和炸油墩子、臭豆腐干的摊头。那味道都是好闻的,且给人沉实的感觉,颜色也近乎黄昏,是棕色和深黄色的;这时候的人们,大多有了些许的闲,便有了剥蛋皮儿的辰光,或慢慢地啃烫嘴的油墩子和臭豆腐干,一边撮起嘴唇吹着气。满世界飘着茶叶蛋的香味,闻着,让我的鼻翼都瘪进去了;我忘不了那茶叶蛋的香味,但没有一点与茶叶有关,吃到嘴里的时候,也似乎是一种失落,了无香味,这趣味全然在于吃之前和剥蛋皮儿的当口,满怀的欲望。

在闻过所有可以看见的解馋的吃食之后,便要走过弄堂口的公共食堂,也有白汽儿飘浮而出,是大锅饭的气息,比起一份人家的饭香,要来得长远和复杂,夹杂着烟囱的煤烟气息;炒大锅菜的声音,也要来得响亮而嘈杂,所有系白色饭单的人,让人感到亲切,都像是自己家里的那个最要紧的人——像父亲,像母亲,像祖父,像外婆。祖父的话是很对的——天底下,饭是最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