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华故里书坊事,南去北来皆有传
荣六郎终于下定决心,重金租下位于京城临安(今浙江杭州)中瓦子偏南、御街东侧的一家店铺,准备在此刻书卖书,重操旧业。
中瓦子这段御街(今杭州市中山中路、惠民路至河坊街一段),可是京城最具商业价值的黄金地段。当时御街从众安桥到朝天门(今杭州鼓楼)有南瓦、大瓦子、下瓦子等。清河坊(今河坊街)与御街相交一带称中瓦子,最是熙攘繁盛,被誉为“五花儿中心”,沿街店铺的房租高得离谱,你不做热门的赚钱买卖,根本就站不住脚。是以在此一路走来,两旁多半是金器首饰、酒楼餐饮和瓦子娱乐这些来钱快的营生,而出版一部书,资金不太可能快速回笼,所以荣六郎要在此经营书籍,成本压力非常大。他租下的这家店铺原先恰恰就是一家刻书铺坊,主人本地钱塘人王叔边,就是因为实在吃不消对付东家日益飞涨的租金,只好关张歇业,另谋出路。
那么,面对这个前车之鉴,荣六郎为啥还要出此险招?
那个时候,整个朝野正闹着“书荒”。“靖康之变”(1126)使得赵宋皇帝宫中“崇文院”等处积蓄百余年的十余万卷珍本秘藏,被金人一网打尽,辇载而去。随之而来的十多年战乱,又使得各地无数典籍毁亡散佚。如山东青州赵明诚和李清照夫妇的“归来堂”,原有藏书两大库。建炎元年(1127)三月,夫妻俩逃避兵祸,舍去大部头和重复的书之外,携带的藏书仍有十五车之多。二人连舻渡淮又渡江,到建康(今江苏南京)时尚存两万余卷,辗转逃到洪州(今江西南昌),金兵接踵而至,破城烧杀,夫妻俩千辛万苦转运的典籍到头来全部化为云烟,而在青州故居未能带出的藏书也全被焚毁。两宋之际的“书厄”由此可见一斑。南宋初年,上至皇帝,下至百官、文士学子,无不都在寻觅往昔的圣贤名著、经史子集,重刻典籍的营生由此渐渐热门起来。
绍兴二十二年(1152),朝廷建都临安已有十四个年头,相距宋金缔结“绍兴和议”、宋高宗赵构正式接受金朝皇帝的册封正好已届十年。宋金两国暂时相安无事,天下太平,可是对当年南渡而来的无数北方人来说,譬如像荣六郎这样的故都东京(今河南开封)人,心里面则满满的都是情绪上的纠结。不再打仗了,也就意味着不用再逃命逃难了,这固然甚好,但东京相国寺旁的老宅老店,那可是好端端的一份家业啊,从此你也甭想再回去经营了,这又如何是好?
荣六郎是个怀旧的人,总惦念着自己儿时东京相国寺的繁荣景象。那时整个东京城最具规模的集市就摆在大相国寺,每月但逢初一、十五,再加上逢八的日子,这五天中,京城内外各路商贩相聚于此,天下奇巧之物、百工绝活无所不有,说唱歌舞、南腔北调,寺院内外好不热闹喧阗。此中,唯一比较安静的是寺院大殿之后、资圣门前书籍、古玩和字画摊铺的“集市”,奇书秘笈应有尽有。远近文人在此“赶集”,淘书鉴宝、品评书画,其中也不乏挥金如土的主儿。那时,荣家是相国寺东街的书坊老字号,他家刊刻的图书,内容精审、版印精良,是刊行天下的大买卖。
天下人对东京城的繁华心向往之,相国寺的书市就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必到”之地。北宋江西诗派开山之祖黄庭坚,相传在相国寺书市淘到过一册《唐史》稿本,回家熟读此书后,学艺大进。前面提到过的赵明诚,他二十一岁还在京城做太学生时,每月初一和十五,必来书市。赵明诚寒士出身,囊中羞涩,却挡不住相国寺书市的诱惑,于是经常当衣买书,还自嘲是“葛天氏之民”(相传葛天氏是上古时期采葛织布、缝制衣服的发明者,也是古时乐神)。还有建安(今福建建瓯)学者黄晞,来京游历时见相国寺周遭汇集了天下那么多书籍,瞬间就惊呆了,以至挪不开步子,就此住下不走了,身上一星点儿碎银全拿来换书,直到衣不蔽体的穷困地步还赖着不肯回家。此后二十年,黄晞一直寓居东京,买书读书写书,直到去世,身后留下了万卷藏书。总之,相国寺书市称得上是大宋文化昌盛的一大标志,即使经历了“靖康之变”这样翻天覆地的大劫难,居然仍有开市。荣六郎曾在绍兴十年(1140)前后听说,在金兵占领下的东京城里,宋朝东京留守孟庾的幕僚毕良史就在相国寺专卖旧书的集市上,淘到宋神宗熙宁、元丰年间的官版历书。旧都的繁华岁月早随汴河流逝而去,但故物宛然在目,很是让人唏嘘不已。
元刻本《幽兰居士东京梦华录》书影,书中有对东京相国寺及其东门街巷书市的记载。此本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
荣六郎原先也有重回东京故里的幻想,但一直犹豫不决,绍兴二十一年(1151)岁末,金朝皇帝完颜亮下诏重修原来的东京宫殿,打算把大金国的都城从东北搬到汴京去。这一来,荣六郎彻底断了“回家”的念头。于是,下定决心要在这大宋行在临安城中,从头收拾他自家的“旧山河”,经营书坊。
但是,原来在此的王叔边不久前关了坊铺走人这一前车之鉴,却是明摆着的,亲友和伙计中少不得有些人来劝谏荣六郎。
临安城的书铺前店后坊,自刻自卖,每家书坊都有自家的经营定位,其刻书技艺和实力也都是非同小可,不愧是天下头块牌子。太宗皇帝在淳化五年(994)下诏,特派亲信内侍裴愈把在东京国子监精校审定的《史记》、前后《汉书》等一批史籍名著带到杭州来镂板印制。仁宗皇帝嘉祐五年(1060),又有圣旨,要求中书省把宋祁、欧阳修主编的《新唐书》(二百二十五卷)拿去杭州雕印。大凡朝廷核准的“十七史”都指定为杭州刊印。除了正史,哲宗皇帝在元祐元年(1086)下旨,在杭州开雕司马光主编的《资治通鉴》(二百九十四卷)。那可是史学的不朽之作,难怪本朝知名词人叶梦得说:“今天下印书,以杭州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京师比岁印板,殆不减杭州,但纸不佳。”东京印书相较杭州,终究稍逊一筹。
《南齐书》最后一册书的卷尾,印着一则英宗皇帝治平二年(1065)的牒文:
可见,杭州向来就是本朝版印书籍的首选地,官方审定认可或主持编修的正史,还有国子监定下的经部、子部的典籍(后人称作“监本”),大多在此刻板刷印。学者王国维更是断言:“监本刊于杭者,殆居泰半。”
可既然如此,为啥王叔边还要舍此而去?
原来,因为杭州有刻印史部大典的传统,王叔边的书坊也就攒下了大量史书板子,史籍成了他家书坊的特色。“靖康之变”后,大宋国上上下下到处都缺正本典籍,这本来正好是王家书坊重印再版古史的上好时机,可偏偏朝廷立下了“规矩”,为了维护经典名著的原真性和权威性,任何书坊一律得把新版书样(包括利用旧版重印的)送专门官衙逐字逐行校勘审核,未审书籍严禁买卖。一部史书少则几十卷,多则上百、几百卷,你官府派人一个字一个字地抠过去,得花多长时间?书坊的生意还怎么做?若向官府去租版子,校审无误,拿来刷印就是。这样确实不用大费周章,可最后卖书的钱大头得归官府,算来算去,租版印书太不划算。前面提到的建安,在当时也是个仅次于杭州和成都的全国刻书中心。王叔边便一不做二不休,全体转移奔建安了。
南宋王叔边刻本《后汉书》书影(刻于建安),此本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
南宋绍熙二年(1191)余仁仲万卷堂刻本《春秋公羊经传解诂》中的牌记,从中可见南宋书坊缺少善本的情况。此书曾为袁克文收藏
南宋临安府荣六郎刻本《抱朴子内篇》卷一书影,此本现藏辽宁省图书馆
但众人不认同荣六郎的说法,难道俺们在此刻书就省事了?就无需送审看样了?其实,荣六郎心中早有盘算,中小规模的经典古书多着呢,不去碰那些大部头便是。
此时,他从西湖北山的葛岭得到启发,欲将葛洪的名著《抱朴子内篇》二十卷拿来刊印,不厚也不薄,不愁临安人不买账。
荣六郎选择《抱朴子内篇》,自有他的道理。
先说本朝那些大家文豪的养生活法,好多可都是从这书上得到的启发,如东坡先生,一生不在贬谪的地方,便是在贬谪的路上,却从《抱朴子内篇》中得到养生之法,潜心修炼。他的《养生诀上张安道》《与王定国》《寄子由三法·胎息法》等诗文中提到的模拟胎儿呼吸的闭气数息法,便是源于《抱朴子内篇·释滞》。再说葛洪的“地仙”概念,他主张宁为“地仙”,不愿升天,选择世间游乐。所谓“地仙”,《抱朴子内篇·对俗》云:“人道当食甘旨,服轻暖,通阴阳,处官秩,耳目聪明,骨节坚强,颜色悦怿,老而不衰,延年久视,出处任意,寒温风湿不能伤,鬼神众精不能犯,五兵百毒不能中,忧喜毁誉不为累,乃为贵耳。”这便是“地仙”的生活境界,是葛洪最推崇的理想生活。欧阳修《幽谷种花洗山》云“史君功行今将满,谁肯同来作地仙”,王安石《谒曾鲁公》云“翊戴三朝冕有蝉,归荣今作地行仙”,苏辙《张文裕侍郎挽词》云“归来侍从三朝旧,老去雍容平地仙”,不胜枚举。他们还喜欢引用“内篇”的典故,最典型的是东坡先生《和陶读〈山海经〉》这组诗,有感于《抱朴子》而发,大量用了“内篇”中的神仙故事,像《对俗》里的张广定故事、《道意》里的李八百故事和《仙药》里的赵瞿故事。其他人,像秦观的《偶戏》,诗中则讲到《祛惑》篇里的蔡诞故事,等等。本朝那些出了名的文人,养生、做人、写文章,喜欢“内篇”者甚众。
南宋临安府荣六郎刻本《抱朴子内篇》卷三《对俗》,此本现藏辽宁省图书馆
南宋临安府荣六郎刻本《抱朴子内篇》卷八《释滞》,此本现藏辽宁省图书馆
书定了,但销售回笼资金仍是个问题。当时,临安城内虽说市河(也称小河,近代被填作街巷,今称光复路)与大河(今中河)之间、棚桥东面的橘园亭(今杭州棚桥农贸市场一带),也算是临安城里的一处“书市”,但其影响远不如旧都的相国寺。
整条御街上并非就这“五花儿中心”最是热闹,其实朝天门也是个极要紧的地方。这朝天门一带每天最多的就是来打探消息的人,那城墙上,各地传闻、坊间逸事、朝中人事,就连招人、寻人的“小广告”、酸秀才显摆胡诌的歪诗等,贴得满满当当。当然,正经“朝报”消息也时常第一时间在此布告。朝廷的“进奏院”就设在朝天门北侧,那可是总领朝廷与各地各部门上下往来诏令与奏报的重要衙门,耳目最是通灵,还管着传令天下的职责,每天都要采编、审定和发布“朝报”。临安城里还有专卖“朝报”的摊贩,叫作“供朝报”。
进奏院发的“朝报”是经过官方审定的权威消息,但进奏院却有一帮“小编”在编发“朝报”的同时,又把人事任免中“命令未行,差除未定”的材料另外抄录了,悄悄传给外人,供其编印“小报”上市牟利。于是乎,就出现了一拨专门靠搜集和传递“小道消息”的行当人,有叫“消息子”的,有叫“簇头消息”的,还有叫“喜虫儿”的。前两种人原都是些“闲人”,他们在朝天门采集天南海北各种音信的同时,将进奏院漏出来的“小道消息”转给专门的人编写刻印成“小报”,每天一张纸,天不亮就上市,拿去城里到处售卖,这生意还相当不错。后面那个“喜虫儿”则主要集中在国子监(今杭州庆春路西端以北一带),大都是百司衙门里的人,大凡考举发榜之时,谁人中榜了他们最是灵通,便抢着向中榜者家里报信,牟取丰厚的犒赏。
南宋京城临安刻书处示意图(原刊姜青青《〈咸淳临安志〉宋版“京城四图”复原研究》)。1.太庙前尹家书籍铺;2.中瓦子张家文籍铺;3.中瓦南街东荣六郎家书铺;4.猫儿桥河东岸钟家笺纸马铺;5.棚北大街睦亲坊南陈宅书籍铺;6.众安桥南贾官人经书铺;7.棚前南街王念三郎家经坊;8.棚前南钞库相对沈二郎经坊;9.橘园亭文籍书房;10.洪桥南河西岸陈宅书籍铺;11.鞔鼓桥南河西岸陈宅书籍铺;12.临安府太学刻书处;13.纪家桥国子监刻书处;14.钱塘门里车桥郭宅纸铺;15.净戒院刻书处;16.菩提院刻经处;17.临安府府学刻书处;18.临安府刻书处
荣六郎觉得,那些“小报”都是抢消息、抢时间的生意,中瓦子书坊这地儿离朝天门近,用来编写刻印“小报”最是适宜。于是想方设法承接“小报”的镂板刷印活儿,那可是每天不断的营生,正好补上了刻书卖书资金不好回笼的短板。
南宋临安府荣六郎刻本《抱朴子内篇》卷尾荣六郎牌记。此本现藏辽宁省图书馆
不久,荣家在御街中瓦子的书坊隆重开张。这年六月,荣家京城书坊刊印的第一部古籍《抱朴子内篇》(五册)正式出版。为了赢得“开门红”,荣六郎还为这部书精心设计了一则“小广告”:
这广告里饱含了荣家对旧都东京“书市”的眷恋,也透露了人在异乡的别样情绪,当然,对买书人也道明了书坊的传承,具有十足的权威性和可靠性。
由于文献缺失,荣六郎出版这部古籍的营销情况,以及荣家书坊后来的整个经营情况,后人无从知晓。但可以想见,南渡寓居临安城的北方人,特别是那些东京人,看到荣六郎书上这则牌记,一定会触景生情。即使五百年后,清初大学者钱谦益邂逅此书,称这几行字便是一部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摩挲书卷,抚今追昔,不由得“为之流涕”。钱谦益原是明朝大官,改朝换代后投靠清廷,其间种种难言之隐、难堪之情,乍逢荣六郎的“东京故事”,梦回前明故国,引为感慨和共鸣,当是自然流露的真情实感。
而可以让人知晓的是,临安城以御街为中心,旁及其他街巷包括一些寺院,前前后后出现了很多刻书处,其刊印的图书往往成为世人的珍藏。尤其是南宋后期以临安睦亲坊陈起为代表的书籍铺书本,更是出类拔萃,堪称宋版书中的翘楚。
至于南下创业的王叔边一班刻书人,则把杭州史籍镂板刷印上的先进工艺和经验带到了建安,两地工匠相帮相衬,扎实提升了建安书坊对大部头书籍的刻印水平。王叔边在建安主持刻印前后《汉书》时,在目录之后也留下了一则“广告”牌记:“本家今将前后《汉书》精加校证,并写作大字锓板刊行,的无差错,收书英杰伏望炳察。钱塘王叔边谨咨。”这里特意注明了自家籍贯,既是不忘出身养育之地,也是用地望“标杆”的方式,梦系当年故里的书坊盛事。那《后汉书》传到后世,被著名藏书家傅增湘誉为“建本中最精美”者。
南宋王叔边刻本《后汉书》(刻于建安)目录后的牌记,此本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
南宋建阳蔡梦弼东塾刻本《史记集解》书影,此本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
而事实上,建安的史籍刻本也曾名噪一时,像传世至今的蔡梦弼东塾刻印的《史记集解》,黄善夫家塾刻印的《史记》《后汉书》,蔡琪家塾和刘元起各自刻印的《汉书》,都是位列甲等的宋版书籍。
南宋建安黄善夫家塾刻本《史记》书影,此本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
南宋建安黄善夫刻本《后汉书》书影,此本现藏北京大学图书馆
南宋蔡琪家塾刻本《汉书》书影,此本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
南宋庆元年间建安刘元起刻本《汉书》书影,此本现藏北京大学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