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文鉴鉴人心,官场太多小算盘
淳熙四年(1177)十月初的一天,宋孝宗赵眘读书时突然连连击节称赞:“好书!好书!”原来,临安坊间书铺最近出版了一部江钿(福建建阳人)选编的《圣宋文海》,这部文学选集搜罗大宋知名文臣学士的一些辞章诗文。也是大宋文治天下,精彩文章多多,让这部书攒足了厚度,一个“文海”书名就可以想见这里面作品的宏富。
孝宗是个想要有所作为的皇帝,也不知哪个近侍为他捧来了这部《圣宋文海》,结果他从书上那些文章中读到了不少裨益治国强兵的奇思妙论,让他喜欢得整日里手不释卷。最后,孝宗脑子一发热,在十月五日这天下了一道诏令,叫临安府官员负责校正开雕重版《圣宋文海》。
但是,这事情到了十一月七日晚上,却发生了变化。
孝宗每天晚上爱读书。这皇帝读书非同一般,得有人陪读,也就是皇帝看书有疑问了,或者有想法了,边上得有人随时解疑释惑和互动启发。这天陪读的是翰林学士周必大,他是孝宗最为欣赏的一位大学者。凡是轮到周必大陪读,孝宗便特别嘱咐好酒美食款待。
周必大确是饱学之士,其为高宗绍兴二十八年(1158)重开“博学宏词科”时的夺魁者,不仅学识渊博,且文采斐然。
这晚孝宗的读书兴致很高,读着读着又提起重雕《圣宋文海》之事来。谁知,周必大却借机给皇上泼了一盆冷水。他认为,让临安府上下花如此大气力,看似隆重,却未必能如当初昭明太子编纂《文选》,成为传世之书,被天下奉为名著。他建议孝宗要么不出书,要出书就得是一代之书。所谓“一代之书”,就是大宋这个时代最为出类拔萃的文学作品。这文章的思想性、艺术性和可读性都要成为一种时代的标杆。可这江钿选辑的《圣宋文海》,选什么,不选什么,没一点章法。别看这书里都是名家的文字,但其中不乏无聊低俗的文章。若将这样一本书隆重再版,丢了面子那还在其次,坏了人心,乱了世道,那问题就严重了。
南宋嘉泰四年(1204)吕乔年刻、元明递修本《东莱吕太史文集》卷三“吕祖谦编书札子”,此本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
孝宗一听,如梦初醒,原来自己只看好其中那几篇文章,压根儿没注意到书里面还存在问题。
周必大趁机提议,不妨借此机会选编一部新《文海》,总揽本朝开国以来的名家文章。古赋诗骚类作品既要文采,又能委婉规谏的;典册诏诰类作品既要温厚,又显规范严整的;奏疏表章类作品取其诚实正直,又有忠爱之心的。
孝宗听后大悦。周必大又建议孝宗去馆阁臣僚中物色主编人选。啥叫馆阁?宋朝秘书省掌管国家图书档案,兼有学术研究和培养文学才俊的职能,由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和秘阁组成,因而秘书省官员也称“馆阁”。馆阁选人须经专门考试,馆阁之臣急要的任务是应诏为皇帝撰写各类诗赋文章,颂扬太平,娱乐皇帝,平时则参与国史的修撰、研讨、校勘和整理等工作,可以出入秘阁调阅文书档案,所以能够入馆的都是天下瞩目的名士精英。从另个角度说,你要成为一代公卿名相或者文豪大家,还得先在馆阁镀镀金才行。
过了两天,王淮和李彦颖两位宰执奏事,孝宗想起周必大的建议来,便让两人推荐一位主编。李彦颖首推著作郎郑鉴,但孝宗似乎不太满意。王淮见孝宗眼光扫向自己,便举荐了秘书省秘书郎吕祖谦。吕祖谦的学问和思想源于理学,孝宗是知道的,但他也关心吕的文学修养和为人情况,毕竟重编的《文海》是一部文人选集,主编者得有相当的文学造诣,还要心胸开阔、思想包容。孝宗又征询了其他人的意见,都说东莱先生吕祖谦才藻富赡、为人宽厚,是适合人选。于是,吕祖谦荣膺新编《文海》主编,临安府仍旧负责雕版印刷事宜。
吕祖谦上任伊始,便向孝宗提议,新编《文海》要想成为一部不朽之作,必须要对原书进行大刀阔斧的删改增补。
孝宗同意了吕祖谦重编《文海》的建议,并安排临安知府赵磻老和两名教官负责文字校对。可这赵磻老和两名教官没过几日,便借故府中公务繁重,无暇顾及校勘,奏请皇上新编《文海》一事还是由吕祖谦专人负责为宜。孝宗想想也是,这编书的事毕竟不像临安府的大量公务那么紧要,便准了赵磻老的请示。
吕祖谦身形肥胖,行动多有不便。但馆阁同僚和赵磻老一样,没人肯当帮手。编书的期限其实很紧,吕祖谦在馆阁中想找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不得已,他只好写信向朱熹讨教。两人对于新书的选文标准多有探讨。最后吕祖谦形成了大致这样的思路:最理想的当然是文理俱佳的文章;做不到第一点的,那文采一定要好;或者文采虽然一般,但文章“义理”有可取之处的也可以考虑;文和理都不理想,但这人是众所景仰的贤明之士,出于表彰目的也可以适当选录一二;最后,有些人虽声名狼藉,但只要其作品文或理二者中有一可取的,不因人废言,也可以酌情采纳。应该说,吕祖谦的选文尺度还是很宽容的,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本重编的《文海》最后还是遭到了“围攻”。
吕祖谦以一己之力,四处访求公私藏书,搜罗到本朝文集八百家,即使是无名氏的文字,只要有可取之处,参照以前《昭明文选》《古诗十九首》的先例也选编入围。最终,新编《文海》选定北宋两千五百多篇名家文章,分成六十一个门类,共计一百五十卷(另目录四卷)。新选作品很大部分是原来《圣宋文海》所没有的,最后新书规模还比旧书多出二十三类三十卷,这里面的工作量可想而知。当然,吕祖谦也不忘在每卷开头都写上“吕祖谦奉圣旨诠次”一行字。第二年年底,初稿终于脱手。吕祖谦也积劳成疾,于十二月十四日晚上突然中风倒下了。到了淳熙六年(1179)正月,病情仍不见好转,无奈之下,他只好提请因病告退了。
南宋麻沙刘将仕宅刻本《皇朝文鉴》收录的本书编次本末,此本现藏北京大学
孝宗发现吕祖谦病退了,便问王淮那部书的进展。吕祖谦这时也无力对书再作全面检查和推敲,只好将书的初稿呈交上去。孝宗看后,非常满意,便跟王淮说,吕祖谦编书辛苦了,应该给予特别照顾,于是封直秘阁,另外再奖赏银绢三百匹两。别看直秘阁品级不高,正八品,却是馆阁中的高官,一任此职即成名流,很有可能跻身皇帝的辅相侍从之列,所以还不是一般人能加封的。
南宋嘉泰四年(1204)吕乔年刻、元明递修本《东莱吕太史文集》卷二“吕祖谦谢表”,此本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
南宋嘉泰四年(1204)吕乔年刻、元明递修本《东莱吕太史文集》卷三“吕祖谦辞谢札子”,此本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
然而,负责具体经办封赏事宜的中书舍人陈骙不乐意了。当时朝廷出台一项新规,没有什么显著功绩的官员,一律不再加官晋级。你吕祖谦不过是抄抄摘摘拼凑了这么一本书,算得什么大功劳?而且人家当直秘阁都要经过考试,你居然还不用考了。可圣命难违,陈骙便在起草任命吕祖谦的批文中暗藏讥讽和警告:“寓直秘阁,酬宠良多。尔当知恩之有自,省行之不诬,用竭报焉。”陈骙心里还就把吕祖谦当成一“文抄公”。
那会儿,不但陈骙不认可吕祖谦的编纂工作,理学一派的人也多有意见。张栻给朱熹写信,称此书既无助于后学,也无补于君王之德。朱熹看过新书目录也是直摇头,认为所选的文章太过宽泛了。
到这时候,孝宗仍然很支持吕祖谦,他甚至觉得其出色工作与当年司马光编纂《资治通鉴》不相伯仲,于是御笔一挥,将新书定名为《皇朝文鉴》,并让此事的发起人周必大亲笔给书作序。另因临安府协助编纂不力,改由国子监负责刻版印务。
眼见得国子监遵照圣旨开始筹措一应刻印事务,新书即将付梓,事情突然发生了逆转。
一名神秘人物(吕家后人称其为“媢人”,就是心怀嫉妒的人)向孝宗密告,说这《皇朝文鉴》有严重的政治问题。这田家诗选的都是些反映农民疾苦的诗歌,实为借古讽今。更严重的是,入选的那些奏疏表章,尽是一些指责大宋皇帝不是的文字,这怎么能传世呢?此时吕祖谦已回婺州(今浙江金华)老家养病去了,孝宗只好另叫馆阁之臣直学士院崔敦诗赶快撤稿换搞。于是,《皇朝文鉴》中的八大册奏疏文稿被删删补补,一下子换了好几十篇稿子。
南宋新安郡斋刻本《皇朝文鉴》封面
南宋新安郡斋刻本《皇朝文鉴》周必大序言,此本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神秘人再次上奏,这次直指一篇题为《谏立刘后疏》的文章,其作者邹浩身为臣下,竟然在奏疏里指责哲宗皇帝的女眷,把贤妃刘氏描写成一名十足的争风吃醋者,通篇文章充斥了攻讦性言论,端的可恶。
其实,当年徽宗对邹浩的敢谏作风还是很欣赏的,把他召回京城后还当面讨要那篇犯颜直谏的底稿,说是想好好拜读拜读,但邹浩却称底稿已经烧掉了。结果,被奸臣蔡京钻了空子,叫人伪造了一篇措辞非常恶心的假稿,于是“死无对证”的邹浩再次被远远地流放了。现在据说吕祖谦在秘阁档案中找到了邹浩当年那份真的奏疏,所以才将它编进书里的。
可是这时孝宗已分不清事实真相,皇皇巨著《皇朝文鉴》就此“搁浅”,雕版印刷之事也不再提起。
这部书之所以会“搁浅”,后人更能看得透彻一些,那就是当时围绕这部书的编纂,大家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还记得周必大建议孝宗去馆阁臣僚中选主编这个桥段吗?这拨第一枚算盘珠子的人就是周必大。但凡馆阁之臣因为职责所在,辞赋文章、参政议事的核心观念基本上要以“皇权”为中心。周必大建议新编《文海》交由馆阁臣僚来打理,就是希望新书能围绕“皇权”中心,体现赵家皇帝在文治上的丰功伟绩,这想法与馆臣的一贯做派是一脉相承的。
吕祖谦接手新书主编后,又拨动了另外一行算盘珠子。按理说,他恪尽职守,勤奋工作,这书编得还是很出色的,至少皇帝起初还是非常认可的。但他有不同于馆阁臣僚的另外想法。作为当时理学的代表人物,吕祖谦总想着在书籍编纂中融入理学主张。所以他一开始就提议要对原来的坊刻本“大拆大建”,意在厘定一条能够展现理学价值观的思路来,那就是要突出“道统”观念,即当政者要在道德上树立权威,以德治国。吕祖谦的想法首先就叫赵磻老和临安两教官受不了,于是他们找借口开溜了。而馆阁同僚对其做法也看着不顺眼,没有一人肯出手相助。原来朱熹在和吕祖谦探讨新编《文海》的编辑方针时,叮嘱他千万不可放入与理学相左的异端邪说。然而吕祖谦因为馆阁之臣的职责所在,也要考虑一碗水端平,因而除了大量选用理学人士的诗文作品之外,也宽宏大量地放进了一些并不被理学一派所待见的人物之作。所以,后来朱熹、张栻等人看到新书目录后,也甚为不满。
新书编定,孝宗叫周必大作序,作为新编《文海》的发起人,周必大不便推辞。他在序言中还是以浓厚的御用色彩,强调大宋皇帝的政治对于国家文运盛衰的决定作用。周必大的序言显然和理学观念不合,吕祖谦看后也是不以为然,将之束之高阁。
再说那陈骙,也是馆阁名臣,编过不少国史方面的重要书籍(传世的就有《南宋馆阁录》)。他对吕祖谦的做派也是心存芥蒂,无奈圣上执意要擢拔吕祖谦,便只好在有关批文中龇牙咧嘴一番,过过嘴瘾罢了。但陈骙的态度代表了馆阁臣僚的普遍心思,后来出现的那个彻底扭转剧情的“媢人”,十有八九就是馆臣中的一员。
朱熹,还有张栻,他们和吕祖谦算是同道好友,但心地宽厚的吕祖谦对一些不入他们法眼的文字也网开一面,与朱熹当初提出摒弃异端邪说这一要求,还是有着不小的距离,所以这书让他们感到别扭也在情理之中。后来馆臣崔敦诗奉命删改书中奏章,更是让朱熹不快,又着实非议了一通。不过,朱熹在晚年对《皇朝文鉴》又有了新的看法,认为这书还是编得很有深意的,所选奏章也反映了当时政治的大是大非问题,大宋近两百年在文化上取得的辉煌成就,以及后来文学流派的变革,也尽在其中,所以这书较之一般的文选集自然远胜一筹。对吕祖谦的努力工作还是作出了很高评价。
吕祖谦告病回乡后不久,在淳熙八年(1181)七月去世了,死时才四十四岁,没能看到自己呕心沥血的《皇朝文鉴》的出版。还是在江钿老家建阳,有名的麻沙书坊“刘将仕宅”将这部书刻版刊行了。但到宁宗时,把持朝政的韩侂胄大兴“庆元党禁”,理学、道学言论统统被禁,可偏偏吕祖谦当时就选了理学巨擘伊川先生程颐的文章,《皇朝文鉴》又险被焚书扬灰。党禁弛解后的嘉泰四年(1204),新安郡(即徽州)地方官沈有开有感于麻沙本《皇朝文鉴》错讹太多,便让当地学校对全书校订重版。这一年,周必大也去世了。嘉定十五年(1222),沈有开的后任赵彦适发现沈氏本仍有不少脱漏谬误,恰巧他的好友喻君与吕祖谦后人相熟,听说赵彦适很推崇《皇朝文鉴》,便送来了这书的吕家藏本。赵彦适当时是“喜而不寐”,立即组织力量重新校订出版。到了端平元年(1234),赵彦适后任刘炳看到了“东莱家塾”的版本,也就是吕家自己刊刻的《皇朝文鉴》,便对赵氏本也不太满意,对全书再次订正出版。
而在京城临安,这部书的刻印一事再也未曾提起。临安作为当时南宋京城,一部书的出版受到了各种政治势力和文化取向的密切“关注”,稍有“异响”,群起攻之。《皇朝文鉴》只能算是在临安编成的,刻印均在外埠。是以,后人要一览编校刻印俱在临安完成的宋版书,殊为不易,真所谓“举世稀逢是宋刊”。
南宋麻沙刘将仕宅刻本《皇朝文鉴》卷一书影,此本现藏北京大学
南宋新安郡斋刻本《皇朝文鉴》卷一百五十书影,此本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