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俄罗斯民族文化概念的精神内涵

语言背后是文化，文化背后是思想，思想背后是精神。文化概念（语词）同一个民族的精神现实和精神内在紧密联系，并借由民族思想内涵和文化蓄养的关联、汇接，构成互促共进的语言文化共同体。当代文化研究注重文化的精神性、认识性、创造性、体悟性与价值实现性，而文化概念是这一倾向的理想载体和积极方法化身，它凝聚了这些文化要素的内在结构联系，凸显出文化过程的体验性和文化价值建构功能及价值精神，成为文化研究的重要分析对象。“文化观念构成一个民族认知库和文化价值的核心”（刘宏，2009：24），它以人类社会实践活动、生产、生活和文化活动为背景、基石，是人的心灵感悟对外在、内在世界的写照，是社会成员精神世界、精神活动内容的高度概括，相关意识感知和主观升华内容构成人类社会重要的精神传统和精神财富，文化概念从而具有十分丰富的精神内涵，构成民族文化概念的一个重要标识，从民族底蕴、民族灵魂层面代表着一个民族的文化意识、文化生活的社会精神意志和精神价值，承载着一个民族、社会的价值观念和精神追求。而从功能价值上看，文化概念精神内涵直接塑造并作用于一个社会的文化面貌和文化生态，在社会精神文化机制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因此，对文化概念精神内涵、精神价值的把握和解读成为认识文化概念实质的重要一环。俄罗斯民族是一个注重精神生活与精神追求的民族（荣洁，2005：70），这在其文化概念的精神内涵中有直接反映。本节将立足于文化行为、文化能力与民族精神关系的理解，对俄罗斯民族文化概念精神内涵、特质展开讨论，同时考察文化概念的精神内涵要素及其构成，进而分析文化概念精神内涵的次范畴表现，借此揭示俄罗斯民族文化概念的社会精神性、展现其精神价值体现的多元化内容、充实并完善俄罗斯民族文化概念分析体系。

一 文化概念的精神内涵及特质

文化概念是人们参与现实社会的精神意识基础以及民族文化精神语境的重要成素，它从一个侧向上反映并代表着一个民族的精神形象、精神气质和精神现实，是一个民族的“民族精神性”（национальная духовность）的重要载体（Воробьев，1996：4，21；1997：161）。“文化概念是一个多维复杂构造，是语言世界图景的基础”（Маслова，2006：61），而精神内涵构成这一复杂结构体的心智基核，它在很大程度上体现文化概念核心价值，凸显出文化概念价值构成的内在关系和潜在意向归宿，文化概念精神内涵可以集中呈现一个民族的文化类型、文化生命和思想灵魂。以下将对文化概念及其精神内涵作出描述、定位，并就其内涵特质展开分析。

（一）文化概念及其精神内涵

作为一种民族心理现实，文化概念表现一个民族的基本文化思想主张和文化精神修养与传统，影响并作用于社会群体的价值意识、价值行为，是民族文化要素、文化积淀的精神折射，“文化概念是人意识中的文化凝结物，是文化借以进入人的精神世界的事物，……是人的精神世界中的基本文化单位”（Степанов，2004：43），它浓缩了人的生活经历、社会觉悟、情感心理、道德意向等感性、理性认知内容，是社会文化心理、文化领悟等在精神层面和民族心智中的反映。从社会意义上讲，“人”是文化实体与文化关系的总和[16]，是精神存在与精神意识的概念化单元[17]，以历时的眼光观照，围绕“人”所展开、生发的各种文化行为、文化事实都会以某种意识、精神形式沉聚于其文化记忆和文化思想认识之中，这使得相关语言文化单位、世界图景都有一种精神内涵的属性，“语言文化观念（即文化观念、文化概念——引者注。下同）是人意识中的体现民族精神特征的文化记忆单位”（杨秀杰，2007c：54），因而文化概念的“意识范畴”特点往往集中体现在它的精神意志、精神特质上，“文化概念侧重表现蕴藏于民族语言意识的思想、精神”（Красных，2003：272），相应文化概念的内容所指主要不在于物质对象，而在于文化主体在主观精神世界中所赋予它的“人化”含义，即人通过主、客观体验和检视所实现的文化意义价值，进而从思想意识、状态上讲，人往往就以某种形态生活在这些文化概念之中，并在不同程度上受文化概念的精神影响和作用。此时，“文化在许多方面类同于人”（Dumont，1986：587），人与文化近乎浑然一体，人就是文化，人是文化的集中体现。这样，文化概念的一个重要实质就在于它所包含的人类“精神心智世界成分”（Гаврилова，2002：197），而文化概念中的“精神”指由文化主体气质、心力、意志追求以及对事物的心理预期等属性构成的独特“理智灵魂”，是受人的意志支配的一种积极心理体验和行为倾向、意志表现，它反映社会成员的基本文化认知及对事物的基本意识水平状况，并且这一为文化共同体所拥有的思想、心理意志状态往往又通过“人”的社会行为、社会存在外化出来，是“人”的意志自觉性和社会自制性、社会价值标准与观念意志的集中呈现。正如海明威所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其中就是因为有精神、意志力量的支持，所体现的是人的（社会）精神内核。因此，“精神”在一个民族中可以凝华为一种能够指导人的生活、约定人的言行的一些民族性的观念、意识、品性乃至态度和传统等，同一个民族的文化精神演进息息相关[18]。

进一步讲，文化概念以精神构成体现自己的价值存在，精神属性成为文化概念的重要标识和内涵化方式。“文化概念概括了人类精神价值或精神实质，属于精神文化的一部分，如：爱、信仰、死亡、不朽、荣誉、良知、善与恶、真理与谎言、自由与责任、美与幸福等”（姜雅明，2007：8）。人对自身和外界的审视和抽象化认定会形成一种价值信仰和精神理念，并由此发散出相应的社会约定、社会行为模式以及思想方法、意识形态、文化策略等，而蕴含于文化概念的这些价值追求内容（思想价值意识、价值演绎等）即构成其精神内涵、属性。另一方面，文化概念本身就是人的精神内在积极参与的结果，可以说文化概念精神内涵是从精神价值上对民族历史和生活形态的一种“文化记取”——包括精神传统、精神求索、精神收获等内容，它强化并凸显出文化概念的心智衍射性和精神张力，成为民族、社会意志的特殊“意识向标”（ориентир общественного сознания）。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文化概念的精神内涵代表并反映着一个民族的文化精神，它借由概念载体表达出一个民族的精神共识和价值共享，包括社会行为范式、社会文化定型[19]所透射出来的价值方法、价值取向，也包括社会（事件）关系中呈现出来的各种社会意识方式，或是在特定历史变革时期和时代背景下所熏陶和催生的某种价值观念和心灵响应等。例如，文化概念правда（真）就以俄罗斯独特的世界观、价值观作为自己的精神内涵，它同理性的、永恒的“真”或“客观真实的‘真’（истина）”有所不同，反映出俄罗斯民族对“真实、正当、公平、公正、正义”等精神价值、精神理想的愿景，正如В.В.Колессов所言，“概念правда相关于心灵和精神行为，反映的不是思维逻辑，而是精神上的逻各斯”（Колесов，2009：135）。

归结起来，文化概念的精神内涵所映射的是通过文化意识体现出来的一个民族的“内在自我”（внутреннее эго），对文化概念的精神内涵分析实际就是在分析文化现实中的“内在的我”（Арутюнова，2000a：57；Урысон，1995：4；Ковалев，2001：104-106），而文化概念的语言意识化过程也是文化精神分析、精神沟通和文化内省的积极过程，体现出其价值意识的精神化成长和精神行为指向。

（二）文化概念精神内涵的特质

精神内涵是文化得以发展和延续的内在动力，同样，文化概念中的精神内涵特质也是文化概念本身得以存续的直接动因。文化概念精神内涵特质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其“民族心力”的转化与精神感悟，二是其精神整体性与主体价值性。下面分别加以讨论。

1.“民族心力”的转化与精神感悟

一个民族的社会历史发展有其独特的脉络，从其历史文化事实这一人文背景上审视，由于“语言文化观念具有民族性、主观评价性、情感性、形象联想性和时空语境性，与民族经验及其特有的认知图式、形象联想、价值取向和宗教信仰等密切相关”（杨秀杰，2007c：54），因此，文化概念具有广泛而强大的民族内聚性（национальный соборность），这一多维内聚力的生发源和维系点是具有特殊文化底蕴的“民族心力”[20]，进而“民族心力”在民族文化现实中的特殊转化即构成文化概念精神内涵的一种特质。所谓“民族心力”（национальное ментальное усилие/national mental efforts）是基于社会共识或某种价值取向的一种社会心理、社会心智能力和行为能力，表现出民族精神上的一种同心共力性或民族认同上的精神价值与共同追求，标示着概念价值认识的精神共进与价值心性共同成长，这种民族性的心思和能力积聚着人们参与文化现实的精神意志投入和精神付出，本质上是体现民族意识的精神构拟物和精神创想的文化能力，成为民族定性分析的一个重要而特殊的参数。这样，文化概念精神内涵实质上镌刻着“民族主体”认知深处的共有思想印记和典型“意识心象”（ментальный образ сознания/mental imagery of consciousness），它是民族精神信仰、民族信念、价值伦理、行为规范等思想精神和文化追询的一种“意识录痕”（запись сознания）。从这一意义上理解，文化概念的精神内涵是“民族人”（nation-human）内在力量即“民族心力”的一种放释与转化，它储存于物质外壳同时又远远超越或高于物质方式，凸显出其“心智概念”“心象概念”的特质（彭文钊、赵亮，2006：35）。而从文化概念形成的途径、机制和思想源泉、意识定位上看，它又是“民族人”生活经验、社会阅历和思想、情感等交织而成的一种精神感悟，它们共同孕育、孳生出一颗颗饱满的“精神粒子”（духовное зерно），并逐步升华为一种文化思想意志、上升到人的文化行为表层，积极影响着社会文化环境，指导并直接参与人的精神内在生活，因此可以说，“文化观念是知识的某种‘量子’”（Петров，1979：55；Карасик，2004b：361；Хинтикка，1980：90-92），“……是以被结构化知识‘量子’形式存在的思维单位，是在人意识中形成的精神实质”[21]（刘宏，2009：22）。

进而言之，文化概念的形成、运用是“民族心力”和“精神感悟”社会化或社会意识化的运转结果，它一方面有民族社会群体的精神意志内容；另一方面这一共性内容也蕴含社会个体的情绪方式、情感认识、心理体悟和价值追求等表现内容。就民族社会共性化的文化概念而言，集体心智的规约化、价值化、信念化的精神内容是其主导成素，而对个性化的文化价值意识来讲，个体的精神体会、感受和意志依托乃至情感价值点等进入文化概念的核心部分，这属于文化概念中的“情感、意志、信仰这类个性化和想象化的知识”（隋然，2004：10），而这些内容都同民族精神意志的实质和价值内涵紧密联系，是“民族心力”和“精神感悟”特质的具体表现。当我们说一个人的行为举止、处世原则中规中矩或者违背纲常时，背后所反映和承载的即是个体对社会基本行为规范、精神价值、思想观念的某种认识态度，而这其中又包含了其对相关概念的特定理解、认同所释放出来的“个体精神价值”（концепт как достояние индивида）（Залевская，2001：38），这是“民族心力”的一种异化或个体表现形式。尤其当一个人的行为有悖常理，这代表该个体在社会化进程中的文化角色和文化定位失当及其思想认识和修养同文化概念价值精神之间的一种落差[22]，是一种文化精神层次和“精神境界”的失落。因此，通过“民族心力”转化与精神感悟，“既能确定出社会精神性的层次，又能确定出个性的丰富精神内容层次”（Чернейко，1997a：7）。而这些现实的社会行为模式、概念模式实际就是包含在文化概念中的民族特质，成为人们潜意识中的一种价值倾向、思想导引和精神支持，文化概念所传递的实质内容显示出强大的精神力量和引领作用，它似乎在告诉人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换化为一种内心精神召唤和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心力”，某种意义上主宰着文化主体的心智—精神意念，文化概念从而塑造着人的心灵、意志和精神毅力，同时反映出“个性是文化的产物”（Воробьев，1996：22）以及“个性同社会之间的关系”——“抽象名词是个体/个性与社会之间的桥梁”（Чернейко，1997b：51）。由此也能进一步深入洞见，在“人”的文化认知世界之中，“文化概念具有精神的性质”（Карасик，Слышкин，2007；Слышкин，2000a）；概念词（слово-концепт）的精神内核与“精神实质”构成文化概念的重要内容。正如华劭在谈到文化概念долг与обязанность的关系时指出，“долг不与знать搭配，因为它是毋须认知的，是人的本分。与之相对照，同样在词典上译为‘义务’、‘责任’的обязанность则表示社会地位、工作职务所责成的、有强制性的责任”（华劭，2010：15），而它们之间的差异所传递出的即是文化概念долг和обязанность的不同精神内涵属性和特征，也就是说，此时долг与обязанность中所集结的“民族心力”和“精神感悟”分明在提示和引导人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又如，由于东正教思想被视为是一切俄罗斯思想的核心、基础，信奉东正教的俄罗斯人的宗教心理表征之一表现为，“他们在精神上一般不与异教徒交往，认为这样会被异化，这样俄语中就有了обмирщиться这个词，意思是‘因与异教徒交往而变得不洁净’”（杨喜昌，1997：38），通过“民族心力”“民族人”的认知心理过滤，这里的обмирщиться（使成为世俗的、不洁净的）相应成为蕴含特有精神内涵的特殊文化概念词。而鉴于文化概念精神内涵实质的独特性、重要性，“俄罗斯民族精神特征已成为词的文化释义的核心范畴和最终理据”（彭文钊，2001：26）。

2.精神整体性与主体价值性

文化概念精神内涵具有极强的思想、社会意识张力，文化概念的产生同文化主体的生活现实、社会环境、价值立场、思想观念、精神情操等密切相关，文化主体对现实的切分、把握会表现出相应的主体价值主张，他以特定的价值标尺对事物对象的衡量和划分客观上都是其思想意志的精神性释放、外化；另一方面他对事物对象的某一方面的文化心理认同、评判、解读都具有整体性的特点、都是其潜意识中认知心智状态整体的一次次具体呈现，都打上了精神整体性的文化烙印。而这两方面内容即构成文化概念的精神整体性和主体价值性特质。语言文化现实中，“文化概念侧重于文化的精神性、综合性和整体性，……强调文化的主体性，将文化与人的活动联系起来”（彭文钊，2004b：12），这反过来会对文化概念的精神内涵形成一种内在规定性或逆向作用，体现出文化概念的整体意识延射特质，它使人的心理、情感、领悟等主观体验内容同文化概念的精神要素得到有机结合。“концепт充满了情感的、评价的色彩，是那些伴随着词语、又通过词语表达出来的情感、想象、感受和体会等”（姜雅明，2007：9），而这些“精神心理综合体”内容一般会在人的心目中整合为一种价值立场、价值判断，形成文化概念中与人的意识行为性密切相关的主体价值特性。文化现实中，这一精神整体性和主体价值性在民族文化、民族意识中有着非常突出的反映。例如，俄罗斯文化概念душа（心）表示“具有思想和意志的不朽精神实体”（Даль，1903：1255），包含高尚、宽广、包容及神秘莫测等俄罗斯民族心智特征，душа的这些内容体现并融入了俄罗斯民族在历史、文化积淀中传承下来的相关整体精神意向和主体价值观念等精神实质，形成一个特殊的自我精神世界。关于文化概念的主体价值性、精神整体价值主张的特质，还可以在В.Соловьев有关文化核心概念之于人的重要作用和意义的论述中找到很好的说明，他在思考普希金最后选择的基础上写道：“有一些精神层面的事物，其重大意义除了与它们自身的现实特征相关外，对于我们来说是直接由我们拥有的对它的概念决定的。……很明显，哪怕是最顽强最有毅力的人，他对于自己生命的过程和终结的掌控能力只限于很窄的范围。”（参见陈勇，2011a：68）这段话显示出文化概念（如“судьба[命运]”等，即В.Соловьев所谓的“精神层面事物”）在人身上所产生的积极影响、作用，充分反映出其精神整体性和主体价值立场、主张的内涵特质。进一步看，文化概念精神内涵的这一整体性和主体价值特性使文化概念（концепт）本身同表示事物最本质的理性特征内容的概念（понятие）有了显赫的区别。不妨通过文化概念душа（心）和概念сердце（心）的比较做一观察。душа（心）本身即表征人抽象的心灵世界，它是生命的重要构件，但却抽象无形、很难以物质方式窥见，很大程度上是人的精神、意识等心理活动、意志状态、伦理理念（伦理价值、伦理标准）乃至典型性格的总和，“与душа 相关的是人的内心生活创造的全部过程”（赵国栋，2012：25），这些渗透着精神整体性和主体价值特征的内容反映的是文化概念душа深厚的文化意蕴和精神内涵属性，而сердце主要体现的是其物理实在和理性思考方面的概念意义（понятийное значение），原则上不具备精神整体性和主体价值性的概念内涵特质，“душа 通常负责人的内心生活，与人的生理及智能活动并不直接关联，是人的内心世界、真实情感和愿望的集聚点。……сердце 则负责感觉以及与感觉相关的愿望，很少涉及人的内心思考”（赵国栋，2012：25）。进而俄罗斯民族对душа（心<高尚的、精神性的>）的抽象精神内容（人的主观世界，存在于时间心智域）与сердце（心<动物性的、肉体的>）物质内容（现实世界，存在于本体空间域）的定位和不同认识、理解相应构成其独特的精神内涵和价值，“俄罗斯人的‘душа’和‘сердце’观念的特点明显地体现了其追求精神与道德完善的民族心智特征”，（杨秀杰，2007c：54）说得准确些，是指душа与сердце相比，体现出了它鲜明、突出的主观精神、意志方面的文化精神内涵特性。

二 文化概念精神内涵的范式表现与解析

“文化概念的总和能够展现出社会精神生活的新状态”（Степанов，2007：2），民族个性往往是一个民族的精神表征，它在民族的文化记忆、文化概念中沿袭、传承下来。文化概念能反映出民族个性、民族意识，而其核心内容所体现的是民族文化的精神性。精神、意志、思想是抽象的文化概念范畴，它有自己独特的物质具化方式[23]，在人类生活、行为、举止的方方面面都有表现，透过语言交际、民族文学、民间寓言、故事等形式呈现出来，这些文化方式自然蕴涵着同人的思想、情感、意志、追求等相关的精神内涵、精神价值理念，反映着民族文化、生活的精神实质。

文化概念本身具有宽泛性、开放性和动态、灵活的特点，但其抽象的精神实质使它具有一种凝聚力或内在统一性以及概括性和广泛适用性，这都在一定程度上以某种方式反映着一个民族“内在的精神和心灵上的成长”（Семенова，1994：28）。现实生活中，文化概念精神内涵是进行文化创造的重要精神向导，它在一个民族的社会行为、社会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功能有广阔分布面，从而构成文化概念精神（内涵）的次范畴表现内容。广义上讲，文化本身是一种社会化活动及其产物，而这一社会化活动贯穿着人的信仰、理想、情感、意志等精神内容，因此文化概念的形象联想、情感评价、价值取向和伦理观念、生命认识和生命态度等内容都有自己的精神内涵表现方式。限于篇幅，以下主要从三个方面分析民族文化概念的精神价值范式表现，以通过文化概念范型化来解读俄罗斯民族的文化基元要素，形成对俄罗斯文化概念形态的认识，同时深化对其文化精神实质的理解。

（一）意志—意愿精神价值范式

所谓意志—意愿精神价值范式是指文化概念中表现出同人的意志、意愿、追求等精神活动内容相关的价值文化范式[24]，它往往是一个民族的社会心声、社会意志和精神向往的一种反映和凝缩。Ю.С.Степанов指出，“不贪恋金钱的（金钱上的廉洁性）态度是俄罗斯文化最清晰的精神分际之一”（Степанов，2004：580），这一精神内涵特质反映在文化概念中，相应就会形成或体现出概念的一种意志—意愿精神价值范式。作为文化元语言（метаязык культуры）单位，文化概念有别于词义中的概念意义，它存在于人的意识观念和心理联想中，也可以说存在于人的精神信念和精神判断中，而意志—意愿精神价值范式在文化概念这一存在方式中有非常突出的表现。比如，苏联解体后迎来了对制度下“自由”（свобода）权利的广泛诉求，这一强烈的社会呼声成为当时具有代表性的社会意识主流、意识形态，形成具有典型时代标记的свобода文化概念精神内涵，体现出人文化的精神意愿以及人们对精神关怀、精神价值的渴求。又如，судьба（命运）这一文化概念体现出独特的意志—意愿精神价值理念，它包含了俄罗斯民族一种普遍的心理认知和精神意志、意愿。在Судьба играет человеком（命运捉弄人）之中，该文化概念表现的是“命运作主，人受其左右”含义，反映出俄罗斯文化意识中“命运”特殊的意愿精神价值范式，“表明在人的意识中，人，确切说是人的生活、经历和结局，受命运支配，而不是相反。持消极生活态度的人只能屈从命运，持积极生活态度的人，也不过是抗争命运”。（华劭，2010：15）在“命运”这一文化命题传递的意志—意愿精神价值范式问题上，Н.Д.Арутюнова也注意到，“生活是本体现象，命运是在人意识中自发累积形成的概念……它让人产生一种‘生活过程与结局取决于我们自身的某种东西、取决于某种不得不屈从的、压倒一切的必然现象’的感觉”（Арутюнова，1998：619）。可以认为，这是意志—意愿精神价值范式在“命运”概念中的一种“消极”而客观的体现[25]。而另一方面值得注意的是，在不同文化语境下，也可以解读出俄罗斯人在对抗“命运”中所表现的积极精神意愿和努力进取的社会精神性，正如Н.Д.Арутюнова经过分析之后所看到的，“命运尽管拥有所有牢不可破的外在力量，它对于人的掌控力也受制于人本身内在的积极的亲自参与”（Арутюнова，2003a：456）。这也反映出文化概念精神内涵在意志—意愿精神价值范式上具有的动态化表现特点。

（二）情感精神价值范式

“情感语义的内容平面往往反映出民族文化的精神内核和价值取向”（陈勇，2003：41），这在文化概念的情感精神内涵价值范式中有同样的体现。所谓情感精神价值范式是指文化概念中反映与不同情感价值主体[26]的心理情感、情绪活动内容相关的价值文化范式，它往往是人们基本情感心理（情绪体验、情感经验等）世界的一种精神写照。“人与人及自然之间经常相互作用，但他是通过自己同获得符号意义性的抽象概念之间的关系来理解这一相互作用的”（Арутюнова，1991：4），此时抽象文化概念成为认识、表现人同他人即周围事物之间关系的关键要素和手段，其间人必然要将相应情感、精神、意志成分注入这样的抽象概念之中。人类情感是情绪、感悟、认识、反应等复杂的心理体会综合体，它同人所处的内在、外在环境、状态以及人对待事物的态度等密切相关，Ю.С.Степанов指出，“文化概念不仅是用以进行思考的，而且还是用以进行体会的。它可以是情感对象、同情和反感的对象，有时还可能是冲突的对象”（Степанов，2004：43）。文化概念所记载的情感认知会融入人的各种主观体验信息，并且上升为一种精神感应和精神意念态度，形成文化概念中的一种精神价值（体验），代代相传，甚至可能以价值情感的方式进入人们的生活信条、行为准则，成为其精神成长的重要元素，“人的情感通过各种情境（包括文化情境）侧面反射所有的社会约定（包括文化约定）”（李元厚，1999：89），通过文化概念的情感精神价值范式可以对一个民族的情绪意识和表现、情绪认知、价值心理、审美观念等进行深入观察和描写。（展开从略）

（三）形象精神价值范式

所谓形象精神价值范式是指文化概念表现文化主体心目中的特殊人和事物形象的价值文化范式，它往往反映出人们的一种普遍社会心理和（基本）价值期待和诉求。文化概念的一个基本点在于它赋予人的自由联想性[27]，在文化主体的思想意识中可能唤起丰富的形象联想内容，这些形象内容同时具有精神价值的文化符号特性。例如，俄罗斯文化概念дорога（道路）的形象精神价值范式表现为：由于俄罗斯民族独特而严酷的自然地理条件和生存环境（寒冷、偏远、广袤无边、地广人稀），与世隔绝、内心孤单（试对比：бескрайняя скучная дорога[寂寥的漫漫长路]），渴望友朋来自他方的问候以及与外界的沟通、交流，因此性格中铸就出一种善良淳朴、待人热情豁达、粗犷豪迈的特质，这些民族文化内涵塑造出俄罗斯人的дорога形象精神，体现出俄罗斯民族特有的一种精神气节，反映在俄语熟语文化载体中如：Не хвались отъездом，хвались приездом。这表现出俄罗斯人热情好客的性格，传达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形象精神意境，进而形成俄罗斯民族的一种独特文化精神内核。因而从дорога文化概念形象精神价值也可以窥探出独特的自然地理条件造就了俄罗斯民族特殊的文化地理环境和文化意识。又如俄罗斯文化概念интеллигенция（知识分子）形象作为一个群体的代表，具有非常突出的形象精神价值描写性和独特的精神特征[28]。俄罗斯知识分子的文化概念内涵不仅有“承担社会良心的责任和充当社会批评者角色”的成分，更由于其文化传统、社会、历史条件特殊性，带有鲜明的民族文化个性，塑造出“知识分子”这一独特的形象精神价值范式，该形象精神可勾勒为，“第一，坚持思想独立性，追求精神信仰的自由；第二，具有强烈的济世救民的使命感和自我牺牲的圣徒精神；第三，爱国主义和忧患意识十分强烈；第四，思想和行动的双重性和矛盾性；第五，极端主义情绪盛行；第六，俄罗斯知识分子，特别是平民知识分子从来源上具有一种无根基性”（朱达秋，2008：5-6）。在俄罗斯文化传统中，别林斯基、赫尔岑、恰达耶夫、帕斯捷尔纳克、布罗茨基、索尔仁尼琴等知识分子都显示出其突出的精神影响力量，成为对整个民族具有强大精神感召力的一个特殊阶层。而文化概念интеллигенция演化并融入到了俄罗斯知识分子精神传统之中，知识分子道德上“圣徒”一般的追求和超拔的人格特质成为俄罗斯民族宝贵的文化精神财富，正如Н.А.Бердяев在《俄罗斯思想》中所强调的，“俄罗斯的知识分子是完全特殊的、只存在于俄罗斯的精神和社会之中的构成物（духовно-социальное образование）……知识分子是俄罗斯的现象，它具有俄罗斯的特点”（别尔嘉耶夫，1996：25）。

此外，文化概念的精神内涵和实质会随着社会变化、文明演进、历史变迁等因素而发生相应改变，同时也会促成新的文化概念精神价值范式的产生。而这种异动与新生是文化概念社会属性的客观反映以及文化概念动态化的具体表现形式。

三 小结

综上所述，“概念是民族传统、民间传说、宗教、意识形态、生活经验、艺术形象、感觉和价值系统等因素相互作用而形成的”（杨利芳，2016：50），这些因素的文化内涵渗透很大程度上已然前定着其民族精神属性。文化概念不仅是知识和文化的重要载体和传播途径，同时对于一个民族而言，它更具有独特而丰富的精神信息及相应精神内涵与价值体现，并形成文化概念精神内涵的特质。另一方面民族文化概念精神内涵有多样化的呈现形式和独特的次范畴方式内容，它在一个民族的社会生活方方面面都有体现。以上通过俄罗斯民族文化概念的相关分析和讨论，表明了文化概念精神内涵的强烈渗透性和民众普遍参与性与价值体现性，它是物质文化生活的重要支撑和灵魂依托，引导着俄罗斯民族的精神生活意向、规划着俄罗斯民族的精神生活，并以其特有方式影响着俄罗斯民族的文化形态、文化现实，为俄罗斯民族社会生活和民族文化昌盛注入了强大精神活力。正是从这一意义上说，“文化概念是约定俗成的民族精神的基本单位”（彭文钊，2011：15），它可以为认识和了解俄罗斯民族文化类型以及民族性格、民族个性等提供核心而基本的文化精神路径。而从另一个角度观察，文化概念的精神内涵和实质也是俄罗斯民族文化认知宝库和文化思想价值的重要组成，对文化概念精神内涵、价值的认识、把握成为理解其文化本质的关键所在。正是借助文化概念的精神内涵，载蓄于文化语词中的俄罗斯民族精神定势和精神文化稳定性、延承性有了强大保障。凭借对文化概念精神实质、精神内涵及其价值范式的把握，可以从观念意识和思想方法上走近俄罗斯文化，学会用“俄罗斯眼睛”观察该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