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皋藏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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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李見羅先生書

不敏,竊聞海内有見羅先生久矣。昨日從李令君羅茂才游,受明公之書而讀之,益深向往,思爲執鞭而不可得。何意門下不遺淺薄,儼然賜問,若以爲可與語,欲援而納諸道者!即而今而往,得以依歸下風,與于暴濯之末,少窺萬一,皆明公之貺矣。何其幸也!

竊惟明公表章聖學,揭正時趨,距詖放淫,功齊兼抑,天下不可無此人,萬世不可無此論,斯已偉矣!獨自嫌其異于陽明先生也,而曰:「求諸心而得,雖其言之非出于孔子者,亦不敢以爲非也。求諸心而不得,雖其言之出于孔子者,亦不敢以爲是也。」此陽明先生語也。若曰如是,則何嫌之有?其亦可也。雖然,‘修身爲本’,非明公之言也,之言也,異不異尚何計焉?乃陽明此兩言者,猶然疑之,未能了也。私以爲陽明得力處在此,而其未盡處亦在此矣。請略陳之而門下裁焉。

今夫人之一心,渾然天理,其是天下之真是也,其非天下之真非也,然而能全之者幾何?惟聖人而已矣。自此以下,或偏焉,或駁焉,遂乃各是其是,各非其非,欲一一而得其真,吾見其難也。之無,之虚,之仁義,彼非不求諸心也,其渾然者未能盡與聖人合,是以謬也。故陽明此兩言者,其爲聖人設乎?則聖人之心雖千百載而上下冥合符契,可以考不謬,俟不惑,恐無有求之而不得者。其爲學者設乎?則學者之去聖人逺矣,其求之或得或不得,宜也。于此正應沈[15]潛玩味,虚衷以俟,更爲質諸先覺,考諸古訓,退而益加培養,洗心宥密,俾其渾然者果無愧于聖人。如是而猶不得,然後徐斷其是非,未晚也。苟不能然,而徒以陽明此兩言横于胸中,得則是,不得則非,雖其言之出于孔子與否,亦無問焉,其勢必至自專自用,憑恃聰明,輕侮先聖,註脚六經,高談闊論,無復忌憚,不亦悮乎!

既没,儒者大都牽制訓詁,以耳目幇襯,以口舌支吾,矻矻窮年,無益于得,弊也久矣!陽明爲提出一「心」字,可謂對病之藥。然心是活物,最難把捉。若不察其偏全純駁何如,而一切聽之,其失滋甚。即如陽明穎悟絶人,本領最高,及其論學率多杜撰。若明親、格致、博約諸義,雖非本色,尚自半合半離,可以推之而通;甚而謂性無善無惡,謂三教無異,謂朱子等于,以學術殺天下後世,是何識見!只緣自信太過,主張太勇,忘其渾然者之尚異于聖人,而惟據在我之得不得爲是非的然之公案。是故理不必天地之所有,而言不必聖人之所敢,縱横上下,無之而不可也。

陽明嘗曰「心即理也」,何敢非之?然而,言何容易!孔子七十從心不踰矩,始可以言心即理,七十以前尚不知何如也。顔子其心三月不違仁,始可以言心即理,三月以後尚不知何如也。言何容易!漫曰「心即理也」,吾問其心之得不得而已。此乃無星之秤,無寸之尺,其于輕重長短,幾何不顛倒而失措哉!然則陽明此兩言者,却又是發病之藥。故曰:陽明得力處在此,而其未盡處亦在此也。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又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詳味數言,而陽明之得失,亦略可睹矣。不識門下以爲然否?

少不知學,始嘗汩没章句,一旦得讀陽明之書,踴躍稱快,幾忘寢食。既而漸有惑志,反覆叅驗,終以不釋。頃聞教于明公,益覺其中有耿耿者,是以忘其愚陋,輒用披露,冀得就正有道。倘蒙不鄙,明賜督誨,使奉以周旋,不迷于往,有負惓惓,又何幸也!惟明公圖之,也敬竦息以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