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你喜欢写作吗?”女儿问。
“不。”我说。
“那你为什么当记者?”
“我喜欢采访别人,让他们说出真话,尤其是让他们在我的询问中,自动说出本来不想说的话。”我说,“还可以知道很多内幕。”
“那你还不如当警察,天天审问犯人。”女儿嫌弃地说。
说来惭愧,从事新闻采访写作迄今一晃24年,我一直对自己的写作能力抱有巨大怀疑。
1990年我参加全国高考,语文试卷满分120分,我只考了63分。记得当天一出考场,专程到考场外接我的外公马上问我:“作文写的什么?你怎么写的?”我简单地复述了考题内容,外公脸色大变,判断我完全写跑题了。好在我数学成绩给力,仍旧考上了心仪的新闻系,延续了祖传的职业。
外公张西洛是著名报人,1939年抵达延安采访毛泽东,还参与创办了《新民报》《光明日报》等报纸,社会关系上天入地,但最终也仅留下一部自传。后来外公还安慰我说,咱们干的是新闻,不是文学,文字不好顶多不加分,但也不会减分。
我1994年大学毕业,当年进入中华工商时报社,1999年加入财经杂志社,2009年加入财新传媒,一直在行业顶尖的财经新闻媒体工作,经历了众多重大事件和重要历史时刻。我也有幸参与众多有影响力的财经新闻报道,包括《基金黑幕》《庄家吕梁》《谁在操纵亿安科技》等,近年又作为财新副主编,参与了对安邦保险、“明天系”等公司重大金融问题的调查报道。
从业越久,我越感到正如外公所言,新闻记者这个职业不同于文学创作,对文字的要求首先是真实,而且记者要能够采访到独家新闻,文字功底确实未必是第一位的要求。
不过,文字不好一直是我的遗憾。从在中华工商时报社市场新闻部实习开始,我的每篇稿子基本上都被编辑大修大改过。20世纪90年代初期的中华工商时报社,高手云集,文人墨客众多。我在大学时就从老师那里耳濡目染,无比崇敬这家中国顶尖的市场化媒体,实习期间拼命工作,打扫卫生,打开水,削尖了脑袋希望能被录用。当时带我的编辑杨大明、钮文新以及最后发稿把关的总编室各位老师,从没有对我的文字有任何正面评价。大家都说我的特点是采访能力强,于是我也就坚守这个信念至今。
1999年我到了财经杂志社之后,有机会和更多的勤奋人、聪明人在一起工作,我只能继续努力。每个月的稿子若是有三分之一没被重写,就能让我欢欣鼓舞好几天。那时我经常做噩梦,情节是被执行主编王烁催稿,稿子被退回来好几轮,最后王烁皱着眉头重写……
2009年底,我和当时《财经》团队的很多同事一同创业成立了财新传媒,简称“财新”。这是一个从一起步就怀揣理想、坚守理念,致力于传播国际一流财经新闻的团队。与此同时,由于互联网技术飞速发展,新闻稿件需求量不断上升,文字质量也面临着巨大的挑战。为此,财新成立当年就制定了内部使用的《新闻工作手册》,其中除了对职业道德、版权保护等做出严格规定,还用大量篇幅提出了防止差错、规范文辞的具体要求。编辑部每年对手册进行补充修订,迄今已经是第八版。于个人而言,近些年参与编辑部管理工作之后,就连我这个天生文字不好的人也开始对别人的稿子指手画脚了。
直到2017年,我才真正克服了写作障碍。这一年,我来到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媒体与新闻学院访学。这里有美国东岸排名仅次于哥伦比亚大学的财经新闻专业,也有着美国南方的特点——关注政治报道、传统保守、低调务实。
这所学院的风气,与我2007年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新闻学院访学时的感觉完全不同。在伯克利,新技术与创业是校园主题,新闻学院的学生也更关注新技术和媒体创新等话题;但在教堂山,学生更关心政治议题,他们尊重传统,同时思维活跃,有着非常强的社会责任感,经常会为了课堂上的某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也时常抛出各种尖锐的问题。因此,虽然身处校园,我每天的课程却与社会议题密切相关。每当美联储、劳工部、商务部、财政部发布最新数据时,学生们都会被要求写作新闻稿。平时的随堂提问大多会围绕着这样一些问题:“本周最重要的财经新闻是什么?”“上周哪家财经报纸的主编辞职了?”“分析中美贸易战走势”……
此外,新闻学院的很多教授都有在新闻媒体从业的经验,因此从课程设置到具体讲授的内容,都将“务实”视为基本原则。比如,新闻学院教授克里斯·罗什创办的Talking Biz News网站,除了关注美国财经领域的新闻,还会发布这一领域的求职和招聘信息,在校生也可以直接给网站投稿。于是,到了毕业前的实习阶段,学生基本上都可以独立采访和完成新闻写作,深受实习单位的欢迎。
这次来美国之前,我作为在业务一线奔忙的编辑兼记者,日常工作繁重,采访压力巨大,从来没有时间和机会静下心来回顾自己的从业之路,也从未想过要写一本关于如何成为一名优秀财经记者的书。但是,在北卡罗来纳大学学习的经历让我萌生愿望,希望能把这些年来我的从业心得和在学院的所学所得总结出来,与新闻界同行和对这个领域有兴趣的读者分享,也希望中国媒体界的新人能够更快、更好地适应这份承载着光荣和责任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