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清晨,县委副书记覃彩云刚走进办公室,书记牧阳就打电话过来,请她马上过去一趟,说有要事相商。
覃彩云急忙来到书记办公室,一进门,便见牧书记神色严峻,独自坐在桌前闷闷地抽着烟。
覃彩云坐好,问道:“牧书记,你找我什么事?”
牧阳一句话也没有说,把桌前的一份情况通报递给她。
她接过一看,是六龙山公社报来的,她越看越心惊。通报说,因为浮肿病,全公社已有五六个社员死亡。且卧病在床的人还在增加。请县委火速派人前去处理。
牧阳道:“知道吗?这是饿的,全是饿死的。”
覃彩云问道:“这事,地委知不知道?”
牧阳道:“我已经让机要员将通报送去了。彩云同志,这事非同小可,如果不认真处理,事态还会更加严重!”
覃彩云沉思着。自当上县委副书记后,她变得不爱说话了。但她学会了分析,学会了揣摩。前几天,她就从丈夫老蔡那里知道,全专区好几个县都发生了死人的事。尤其是西边的几个县较为严重。为此,地委召开了几次常委会,专门讨论解救的方法。幸好的是,她所在的铜仁县还没发生这种事。可今天这份通报,将她的侥幸心理一下粉碎。
这能怪谁呢?从去年到现在,全专区遭遇了百年罕见的旱灾。田里,地里有许多地方是颗粒无收。但覃彩云清楚,就是这种境况下,一些公社书记还在不断报喜,有的说稻谷亩产一万斤,有的说包谷亩产8000斤。照这种产量推算,全县就是三年不生产也够吃的。可现在,偏偏死人了。而死人的六龙山公社,又一直是她覃彩云亲自抓的点。去年底,因为六龙山出了高山稻谷状元,亩产一万二千斤,公社书记还戴着大红花,在县委大礼堂作了几堂报告,说“心中有了红太阳,亩产万斤胆气壮”。现在想来,岂非是自己抽了一耳光。
覃彩云知道此事的严重性。西边几个县死人后,省委就此问题向全省发出通报,有两个县的负责人也因此被停职反省,关押了起来。听说,有一书记在关押期间自杀了。地委虽说对此事进行了严密封锁,但覃彩云的丈夫是地委副书记,她对此事早就知道。现在,这种祸事到了她的身上,她能不着急?
她心中有几丝不快,有些怪牧书记。这种事,你告诉我一声,让我处理好不就行了吗?为什么非要通报给地委呢?万一地委再报给省委,覃彩云手心捏出了一把冷汗。
她想了想,对牧阳说道:“牧书记,六龙山公社是我抓的点,此事我有责任,我向县委请求处分。另外,我今天就立马动身,前往六龙山公社,妥善处理好这件事。您看如何?”
牧阳道:“你有这种态度很好。我已经通知民政局和粮食局,要他们马上运粮食去六龙山公社。具体的救济方案,由你在现场拍板定夺。怎么样?”
“好,”覃彩云站起身,“我执行县委的决定。”
覃彩云回到自己办公室,并没有马上出门,她关上房门,给蔡云打了一个电话。“老蔡,牧阳今天给地委送去一个通报,你知道吗?”
“通报就在我手中,我正看着呢。”蔡云在电话里停了几秒钟:“彩云啊,你是怎么搞的,这六龙山不是你的点吗?”听口气,蔡云有些生气。
覃彩云道:“是我的点,可是,我怎么知道周生强会捅出这些漏子。”周生强是六龙山公社的党委书记,只要一进城,总爱往他们家跑。
蔡云道:“我早就对你说过,姓周的那小子不地道,你偏不听我的话。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我今天就去六龙山公社。”
“对,你应该马上去,不要急着回来,要带救济粮去,要去组织生产自救,一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的落实。”
“知道了。”覃彩云答应一声,又问,“那份通报,地委要上报吗?”
“这以后再说。现在,洪书记不在家,你要在他回来以前,把问题都处理好,明白吗?”
覃彩云放下了电话。
六龙山公社有十多里不通公路。覃彩云坐车来到石竹,便和其他人一起爬坡赶路。
当他们一行气喘吁吁地赶到公社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公社书记周生强在门口迎接着她。一见面就道:“覃书记亲自下乡送温暖,我们贫下中农表示感谢了。”
覃彩云脸色很难看,一进大门,只见两桌饭菜已经摆好,气得大怒。“周生强,你是不是共产党人,贫下中农们正在危难之中,这些酒菜你能吃得下?”
周生强一阵难堪,急忙解释道:“不,不,覃书记,这……”
覃彩云把手一挥,“马上把这些撤掉!走,带我去生产队看看。”她走出大门,又说道:“你马上组织劳动力,下山去挑粮食。”
“是,是。”周生强连连点头,急忙对副书记作了布置后,带着覃彩云朝岩上生产队走去。
一进生产队,覃彩云就被一股恐怖之气笼罩住了。全队没有一处房屋冒烟,就是家家喂的狗,也只剩下一两只,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见人来叫都不叫一声。各家各户,不时传来一阵阵有气无力的哭声。覃彩云在生产队队部坐下,立马派人叫生产队长赶来汇报。而她带去的医生和其他救护人员,都四散在各家各户中忙开了。
生产队长龙富堂赶来了。覃彩云一看他的脸,几乎认不出来。这位三十多岁的汉子,像老了二十多岁,脸上胡子拉碴,双眼布满红丝,双颊深陷。一见覃彩云,竟像见到亲娘一般,哇哇大哭起来。
“覃书记,你可是来了,再不来,我……我怕是见不着你啦。”
“老龙,别哭,我们共产党人,哪能被困难吓倒呢?坐下来,慢慢说,慢慢说,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党会帮助解决的。”
龙富堂坐下来,接过水一口喝干,然后说:“书记,到现在为止,全队已经死了十多个了。”
“什么?”覃彩云大怒,望着周生强,“你是怎么向县委汇报的?这么严重的问题,你还要隐瞒?”
周生强吓得浑身发抖,“我……我只是听说……我没有来检查。”
覃彩云愤怒地站起,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突然站定,厉声道:“我代表县委宣布:周生强立即停职反省,公社的工作由副书记郑利同志负责。”
周生强顿时瘫倒在地。但他不敢闹,也不敢分辩,他知道了此事的严重性。只是颓唐地说,“服从县委决定。”
覃彩云对郑利道:“郑利同志,你马上去催催粮食,今晚上,一定要让社员们吃上饭。记住,要控制食量,这两天先喝稀饭,不然,会出问题。”紧接着,覃彩云又下了三道指示:第一,要卫生局长组织医生挨家挨户查清病人,马上抢救;第二,公社立马去其他生产队查清情况,立即汇报;第三,全公社的党员明天去公社开会,讨论生产自救的问题。
说完后,覃彩云又问道:“老龙,死者的后事都处理了好吗?”
龙富堂道:“剩下的人都饿得头晕眼花了,路都走不动,怎么处理。”
覃彩云道:“应该马上处理,至于人手嘛。”她突然想到:“这附近不是有个劳改农场吗?马上和他们取得联系。让他们派些人来。”
然而,覃彩云没有想到,或说她想到了也不以为然,劳改农场里也同样面临着饥饿的威胁,已经有十多人死亡了。
史方达此时就在劳改农场受着这场煎熬。
自从被划定为右派,史方达在这里已经劳改五年多了。五年来,他由一个中年汉子变成了憔悴的小老头,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的皱纹也年年增多。五年来,他只回家一次。那一次,正是劳改干部带他们进城去挑化肥,路过家门口,经干部同意,他在家里坐了五分钟。
这个劳改农场是铜仁县办的,集中了全县的右派分子共约一百多人,耕种着山上的五百多亩田土。
史方达一进农场,就被分配到了炊事班。三个月以后,又被分配在第三大队第九组。组长是以前县里某小学的教导主任唐万学。
唐万学比史方达年长几岁。解放前,曾一起在达德小学读过书。解放后,他们同时参加了工作。虽然都在教育部门,但由于各自忙着工作,见面的机会就很少,想不到若干年后,他们竟成了一个牢房的监友。
唐万学是学国文的,因此,无论白天黑夜,总爱随口读几句诗词、歌赋。管教干部大都是些年轻战士,很少有人能听懂他之乎者也的话语。那一日,他们上山顶着烈日薅包谷,一个个累得皮塌嘴歪之时,唐万学随口念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旁边的史方达一听,着实吓一大跳,急忙看他一眼。谁知这句话也正被管教干部听见,厉声喝向唐万学,“你在发什么牢骚?”
唐万学一下脸色灰白,急忙站好。“报告,我没有发牢骚。”
干部走了过来,“你没发牢骚?那你念什么筋骨啊,体肤啊的干什么?”
史方达知道,如果管教干部明白了这话的含义,唐万学肯定要招大祸。他急忙帮助解释道:“报告政府,他没有发牢骚,他刚才在感叹,劳动改造一定要改造思想,改造身体,做一个完完全全的劳动人民。”
干部道:“他是这么说的吗?”
史方达道:“是的,我听见他这么说的。”
干部点点头,“嗯,有这种认识还差不多。好好改造吧,争取重新做人。”说完,一旁躲阴凉去了。
唐万学急忙答道:“是,我一定重新做人。”他非常感激地望望史方达。
晚上睡觉,他俩紧紧挨着。唐万学轻轻碰他一下。“方达,今天要不是你解围,我死定了。”
史方达轻叹一句:“以后,你这种毛病改一改。现在,能活下去就不错了,还当什么大任啊!”
“不,”唐万学轻轻摇摇头,“歌德说过,既然痛苦是欢乐的源泉,那又何必因痛苦而伤心?”
“你认为,你今后会得到欢乐?”
“方达,你是学历史的,你应该知道,历史的每一段落终结之时,文明总是会战胜愚昧,光明总是会战胜黑暗的。”
“可怕的是,这黑暗不知会延续多久。而最为可怕的是,这黑暗是在光明之中产生的。人们把目光投向光明时,有谁会注意到局部的黑暗呢?”史方达感慨万千。“也许,待到这黑暗消失时,我们也会随之消失。”
“方达,你太悲观了。记得伽利略吗?他在被惩处时,却自豪地宣布:‘地球仍然在转动。’我相信,就是有一天,我们的肉体被消灭了,我们的精神仍旧在人世间游荡着。”说到此处,唐万学竟然悄悄流泪了。
史方达没有回答,只是睁大双眼,默默地望着夜空。无涯的夜色笼罩着山野,也笼罩着他这瘦弱的身躯。他能活下去吗?能有见到光明的那一天吗?
果然,生活中更大的灾难向他们袭来了。进入六十年代以后,他们原本少得可怜的口粮一下锐减,每人每天就一钵清汤煮菜叶,没有油,也没有盐。每天清早,他们是拖着脚步上山的,每走一步,就感到身体在空中虚飘。每天晚上,他们是爬着,搀着回房的。几个月之后,劳改农场一下死掉了十多个。剩下的,除眼珠还会转外,皆同死去一般。
就这样,他们全变成了野兽,变成了动物,对食物表现出惊人的敏感。只要一上山,就四处寻找野菜、野果。凡是能吃的,他们就吞进肚里。
这天下午,就在史方达有气无力时,唐万学悄悄地塞给他一根土萝卜。虽然带着泥,史方达毫不犹豫地三两口就吞下肚中。吞下去后,肚中饥火更甚。他悄悄问道:“什么地方弄到的?”
唐万学一指,“在那岩缝里挖到的。”
史方达来了精神:“走,我们再去找找。”
唐万学摇摇头:“方圆四周我都寻遍了,就找到两根。”
就在他俩商量时,管教干部大声喊道:“全体集合。”
他俩马上朝坡下跑去,连滚带爬。待他们站好后,管教干部命令道:“现在,全体人员立即赶到岩上生产队去。有重要任务要你们完成。”
他们紧走慢赶,也不知去干什么,到了岩上才知道,要他们去埋死人。这生产队一下饿死了十多人。
劳改队虽也死过人,但猛然见这么多的尸体放在场坝里,这些右派分子们还是觉得心惊肉跳。由于饥饿的折磨,尸体都干瘦得如同枯柴。但同样原因,抬尸体的右派分子也是形容枯槁。如果躺在地上,跟死者毫无区别。
或许是这种刺激太重,史方达刚抬起一具尸体的脚,就感到两眼一阵发黑,踉踉跄跄几步后,一头栽倒地上,一动不动了。
后面的唐万学急忙滚上前,抱住他大喊:“老史,老史?”
正在进行救护工作的医生一见有人晕倒,也马上跑了过来。一阵抢救之后,史方达苏醒过来,他的第一感觉就是,刚才那一觉,睡得好舒服啊。如果从此长眠,那该多好。
史方达静静卧在泥土上,由着思绪胡乱奔闯。他身旁的一位医生,正仔细地给人量着血压。史方达不经意地望望医生,突然激动起来,这不是老赵么?周文静老师的丈夫老赵啊,过去,他们常常在一起聚会的。他一把抓住老赵的手,“老赵,赵医生!”
赵医生摘下眼镜,仔细望着地上的病人,一脸茫然。“你?……”眼前的这个人,骨瘦如柴,形同鬼魅。
“老赵,是我啊,我是史方达。”
赵医生惊得差点没叫起来,从对方的轮廓中,他依稀看见了昔日的史方达。才几年未见,一条精壮的中年汉子,居然成了一个干瘦的病老头。赵医生的双手有些发抖。
“是……史老师,你……你还好吧。”史方达被打成右派,送去劳改,对他们俩口子打击不小。过去,他们两家的关系一直非常亲密。正因此,周文静老师作了不少检查。但赵医生只是片刻的感慨,马上压低声音道:“老史,你家里的事你知道吗?”
史方达一下坐起,紧抓他双手,声音有些发抖。“我家里?什么事?”
“你爱人……去世了!”赵医生垂下头,他实在不愿将此噩耗告诉对方。他很担心对方受不住这打击。然而,看他眼前这种情景,如果不告诉他,也许他就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什么时候?”史方达紧盯着他。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四周在支支火把的映照下,人们无声地忙着。时断时续的哭声传来,和着风声,制造了一种分外恐怖的境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俩。
“两个多月了。”赵医生道:“是连病带饿……”
史方达的泪水一下滚落,他双手紧紧抓住自己头发。他的爱人,那是一个多么好的女人啊,自从嫁给他以后,养儿养女,吃苦受累,从未有一句怨言。多少次梦中,史方达还和她在一起相亲相依。尽管世事难测,但他总觉得他们还会见面。他想到来农场的头天晚上,他女人不哭也不闹,只对他说:你放心去吧,儿女们我会养大的。想不到才几年,竟是人鬼殊途,阴阳相隔了。
“继志呢?他们现在如何?”
继志是方仁和烈士的遗孤,一直由他收养。比他女儿立咏大两岁。算起来,继志才刚满十八岁。十八岁的少年,缺爹少娘,他们该怎么谋生啊!
赵医生道:“继志和立咏都辍学了,立咏去针织厂当了学工,继志则在街道上干些零活。”
史方达的心一下抽紧,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泥土上,想了半天,最后说:“老赵,我想请你帮帮忙。”
“你说。”
“我……”史方达看看四周,然后压低声音,“我想逃跑!”
“什么?你……”赵医生紧张起来。
“赵医生,你应该清楚,我的身体,可能支撑不了几天了。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只想见儿女一面,也就死而无憾了。”
“可是,你怎么能跑掉呢?”
“你就对他们说,我身体很差,不能走动,必须在这里休息一天。行吗?”史方达乞求道。
赵医生叹口气。“好吧,我去试试。”说完,他从口袋里取出几块干面饼子,悄悄塞给他。“你多保重。”然后起身走了。
赵医生找到管教干部,“你们的那位病人病情很厉害。现在不能走动,只能躺着。”
干部问:“那要躺多久?”
赵医生道:“一两天后,可能会好些吧。”
干部皱皱眉。“好,他愿躺在这那就躺吧。只怕这一躺就起不来了。”管教干部心想,史方达那副模样,死在劳改队里不如死在野外,他们也落得清闲,也就点头同意了。
夜半时分,抬埋死人的右派分子全都走了。社员们也各自回家去了。整个野外,除了那十几座新坟,就只剩下史方达,静静地躺在乱坟当中。
残月当空,冷清孤寂,山风阵阵,摇曳着零乱的树枝野藤,不时惊起一两声鸦鸣,令人毛发竖立。史方达听得声息全无后,方悄悄起身,拄着一根木棍,挨到一山泉旁,吞下了赵医生留给他的干面饼子,又捧着山泉喝个大饱后,觉得身上来了精神。便如同鬼魅一般,一步步挨下山,朝铜仁城走去。将到天亮时,史方达悄悄进了城。
此时,城里的人大都还未起床,早起下河挑水的人,望了他一眼也就走了。这半年来,像他这般模样的叫花子太多了。
他顺着街檐来到龙井巷,摸到了自家门口,待心情平息后,轻轻敲响门。
“谁啊,这么大早的。”一听声音,史方达就知道是继志。他又敲了几下,继志拖着鞋给他开开房门。
继志一看他的模样,歉疚地笑笑,“老人家,我们家就剩一点……”继志把他当成了要饭的。
史方达闪身就进了屋,抱着继志说:“继志,是我,是你爸爸。”
继志揉揉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久,激动得全身发抖,大叫一声:“爸爸!”抱着他就痛哭起来。
史方达轻轻拍拍他的肩,“好孩子,别哭,不要惊动其他人,我……我是逃回来的。”
继志马上停止哭泣,把他扶进里屋。立咏已经醒过来,还未认出史方达,继志就冲她道:“妹妹,爸爸回来了。”
立咏傻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位衣衫褴褛,骨肉如柴的老人,当她终于看清是爸爸后,扑在他身上痛哭。
“爸爸,你怎么才回来,妈妈……”
“爸爸知道了,知道了。孩子,你们受苦了。”史方达左右两手,抱住两个孩子,老泪纵横。突然,继志抬起头问:“爸爸,你还没吃东西吧。妹妹,快给爸爸煮饭去。”
史方达靠在屋内仅有的一张破沙发上,望着这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家。一桌一椅都是那么熟悉,都是那么温馨。当他目光盯住了墙上他爱人的遗像时,他一下站起,手抚照片,泪水横流。继志和立咏端着饭菜进来,一见爸爸如此,眼泪也跟着出来。
史方达已经好些年都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了。尽管只是一碗刚炒热的剩饭,外加一盘酸青菜,一碗蛋汤,但在他看来,不啻宫廷国宴。他很快就将全部饭菜一扫而尽,然后非常满足地靠在沙发上。
立咏已经烧好了水,让爸爸去洗澡。史方达一怔,差不多有五年了,他没有洗过澡。待他洗净身子,换上干净衣裳后,觉得自己变了一个样。
立咏已经托人请了假,继志也上街买回来一些蔬菜。望着虽都年轻,却非常懂事的这对儿女,史方达百感交集,问起他们的近况。
“爸爸,你放心,妹妹现在针织厂当学工,我每天也在街道上找事做,每个月的生活,我们自己能照顾。”
“可是,你们……你们都还应该读书啊!”
立咏道:“爸爸,高中的课本我们都有。平常没事,我们就在家里看书,不懂的就去学校问老师。”
继志道:“学校的周老师、赵老师他们经常来看我们,还给我们送东西来。”
史方达道:“你们懂事了,我就放心了。记住,继志,你是烈士的后代,要对得起你的爸爸。立咏,你在工厂,要好好学技术。”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门外一阵拍门声。屋内的人一阵紧张,继志、立咏望着爸爸,不知该怎么办。
史方达拍拍继志,“不要怕,是来抓我的。去开门吧。”继志不安地去开门了。
立咏紧紧抱住他,“爸爸,我不让你走。”
史方达道:“立咏,你该懂事了,今后,凡事多和继志哥商量。”
“史方达!”屋外传来严厉的喊声,几名公安人员冲了进来。史方达站起身,对他们道:“请不要惊吓孩子,他们还小,不懂事。”
“你不在农场劳动改造,潜逃回来干什么?是不是想搞反革命破坏!”一位公安不管这些,双手叉腰,厉声训斥。
立咏吓坏了,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史方达回过头,对立咏道:“孩子,别哭,你已经长大了。”说完,他对公安人员道:“上什么地方去,我跟你们走!”
他被带出家门。屋外,挤着许多看热闹的街坊邻里。史方达朝他们笑笑,被塞进了警车。
当天晚上,史方达被送进监狱,成了名副其实的劳改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