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
铜仁城始建于明永乐年间。经过五百多年的演变,到解放前夕,形成了三街六巷九牌坊的格局。三街即清浪街,清平街,太平街;六巷即陈家巷,万家巷,白家巷,杨家巷,郭家巷,龙井巷。九牌坊即九个城门。
单说这些巷,很有一些故事。其实,解放前这些小巷道就是一条小街道。巷道的命名也都以巷道的大户姓氏为据。譬如说陈家巷,就记录了中南门陈家从发迹到消亡的全部历史。在这六条巷中,唯独龙井巷是个特殊,不是以大户的姓氏命名,也不像其他巷道那般狭窄。从街道的宽度和长度看,它完全可以称得上街。那么,它又为何取名为“龙井巷”呢?
相传明万历年间,湖北一牛姓武师为避祸乱,举家南迁,来到边陲小镇铜仁。并在铜仁开设了镖局。牛武师镖局开张不到一年,就屡屡受挫,不是损兵折将,就是遗失红货。一年下来,镖局惨淡经营,难以维持。
那一日,牛武师独坐堂中,闷闷不乐,突闻大门外有人高声吟诵:目无光兮将无门,咫尺跬步失龙颈。牛武师一听,此话蹊跷。急忙站起向外观看,见一道士正在门外狂舞。牛武师观看良久,见那道士表面舞得毫无章节,内中却暗含玄机。便知遇上高人,急忙躬请进屋,奉茶侍候。
牛武师待道士端坐安详,拱手相问:“区区近日来祸事不断,恳请仙道指点迷津。”道士听罢哈哈大笑,问道:“居士可知贵府第所处地名?”牛武师摇头。道士道:“此地名曰杀牛坳,你本姓牛,选此处安居,不正悖了天理?”牛武师一听,大汗淋淋。急又请道士指示吉祥之所。道士微闭双眼,掐指推算一阵,不慌不忙道来。“从高处观望铜仁,铜仁城三面环水,城中气势地形卧龙。由此下去百丈地,便是龙颈之所,居士若迁去安居,定可大富大贵。”说罢,道士一声打扰,拂袖而去。
牛武师得此指点,马上西迁百丈,重建標局。果然镖局生意日益兴旺,牛武师便将此地命名为“龙颈”,久而久之,住户日渐增多,便改之为“龙颈巷”。但铜仁人多为土家,土家人称“颈”为“讲根”,这龙颈巷便呼为了“龙讲根巷”。为纠正误称,牛武师便在龙颈巷打了一眼水井。又在水井上方塑一龙头,将“龙颈巷”改名“龙井巷”,此名一直沿袭至今。
也许是“龙井”沾了一个龙字,这口水井在铜仁城大有名气。不论春夏寒暑,也不论水旱灾祸,龙井的水始终不见消涨,每日里终在井口下一寸处。担水的人多了,水就流出的多,担水的人少了,水也稳稳不涨。龙井的水清洌甘甜。每逢盛夏,城里的人,便排起长队,舀回家去,消暑止渴。若是取来井水,用凉粉籽揉搓成凉粉,再佐以红糖,酸醋,吃在嘴里,凉透心扉。所以,龙井巷的名气就一直盛传不衰。
这几年,由于大部分街道都安上了自来水,去龙井巷担水的人就少了。但龙井巷和清浪街的接合处,却有一家茶馆。茶馆多年来一直用龙井水烧开泡茶。所以,城内的老茶客每到饭后,都要去茶馆泡上一壶茶,然后往竹躺椅上一靠,听那说书人摆龙门阵。
铜仁的夏季是最有情调的一个季节。晚饭后,家家都出得门去,大人小孩都穿着木板拖鞋,摇着蒲扇,去锦江河中净浴凉身。妇女们则端着木盆,去西门码头下,拣一块净石,将衣衫用棒槌槌净。夜幕降临时,便见家家都拖出竹凉板,一半靠在街头,一半放在门内,男人、妇女、甚至大姑娘,此时都是短衣短裤。家家燃起自制的蚊香,香气袅袅,将人慢慢送入梦中。
自从刘丽打成右派后,每逢夏季,她是不敢将凉板放在门外睡觉的。上官雅好几次提出要求,都被她严厉制止。但杨世才事件发生后,刘丽一改旧习,晚饭后,也拖出了一块凉板,燃起一根蚊香,去门外躺下纳凉。
那日晚饭后,龙井巷的人们一见她姐妹俩双双短衣短裤走出房门,不由眼睛都惊呆了。刘丽虽近三十,但一直没有结婚,身材窈窕不说,更是洁净如玉。上官雅是美人初成,较之刘丽的丰韵,更有一副清纯之美。看得邻居,路人们直在心头惊叹,好一对美人。
上官雅躺在凉板上,仰望夜空繁星,身受凉风拂过,哪有半分睡意。她一会碰碰刘丽,一会又支起身向外看看热闹。没多久就说:“姐,我要吃凉粉。”
刘丽道:“快睡吧,明早还要上班呢?”
上官雅道:“我要吃。”
刘丽道:“要吃,就去买呗。”
上官雅跳了起来,去房中取过两分硬币。穿着拖鞋,蹦蹦跳跳地朝卖凉粉的摊子走去。也活该这日有事,卖凉粉的张大嫂今日生意真正好,上官雅走去时,凉粉桶中最多还剩下一两碗,上官雅急忙递上钱,说道:“张阿姨,我买一碗。”张大嫂一见是她,惊异地看她一眼,“哟,这不是上官雅吗?才几年不注意,就长成大姑娘了。”说着,就接过钱,给她舀凉粉。
凉粉刚刚舀好,便听旁边有人喊道:“张大嫂,生意这么好啊!”张大嫂一看,惊得叫起来,“哟,覃书记,您也出来歇凉?”
说话的人正是县委副书记覃彩云。今天晚上,她突然觉得无聊,也顺着街道一路溜达到此,见到凉粉摊子,突然想起少年时的情趣,也凑拢来要买碗凉粉吃。便笑道:“张大嫂,买一碗凉粉。”
张大嫂见覃书记要买凉粉,急忙赔着笑脸道:“覃书记,一碗凉粉,还说买不买的。看得起我,你就尝尝我的手艺。”说着,就把那碗凉粉递给覃书记。
上官雅叫起来:“这碗凉粉是我买的,你怎么给她呢?”
张大嫂一把推开她:“去、去,小孩子家,想吃明天再来买。”
上官雅哪里肯依,“不行,我的钱你都收了,你怎么又卖给别人?”
张大嫂道:“上官雅,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知道这是谁吗?是覃书记。”
上官雅哪里肯听这话,“书记怎么了,书记也要讲先来后到。”
她这么一闹,把覃彩云僵在那里。想接凉粉不好意思,想走开又觉得面子下不去。就在他们吵闹时,茶馆里的人也围拢来。刘丽正躺着要睡着时,也听见了闹声,急忙跑了过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当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有的劝上官雅,有的人轻轻议论,“书记怎么了,书记也要讲道理嘛!”这些声音不大,在覃彩云听来,不啻疯狂叫嚣。她轻轻地说道:“算了,这凉粉我不吃了。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在那个学校读书?”
刘丽心中紧张万分。见覃彩云问上官雅,便有一种预感,会有祸事临头。正欲遮掩,谁知上官雅一口说出:“我叫上官雅,是机械厂的工人。”
覃彩云一听,道声,“好啊。”转身走了。
人们见她离去,也就三言两语议论一阵散开了。刘丽却心怀忐忑,一整夜都睡不安宁。
覃彩云回到家中,越想越气。这么多年来,她在铜仁城何曾遭受过白眼?她是铜仁人的骄傲,不管走到那里,人们都是前呼后拥,赞美之辞不绝于耳。她夸赞谁人一句,那人马上受宠若惊。甚至铜仁的市民只知县委有她覃书记而不知牧阳书记。但这天晚上,她却受到如此尴尬。尤其是那些围观的人,竟全没有一个出来替她说几句,全都用那么一种敌视的眼光看着她。这些人,不整治一下要翻天了。
第二天清早,她一走进办公室,就叫来秘书。她冷冰冰地说:“你马上打电话去机械厂,了解一个叫上官雅的,她有什么背景。”
秘书马上去了。就在这时,桌上电话响了。她懒懒地接起电话。“覃书记吗,我是老刘啊。”
覃彩云听清了,是商业局的副局长刘志汉。“老刘啊,有什么事吗?”
“覃书记,我听人说,你昨天晚上在龙井巷受到围攻,是吗?”
覃彩云眉头皱了皱。“嗯。还听说什么?”
“覃书记,我对你说,那些围攻你的人,都不是些好人。”
“是吗?”覃彩云捂住话筒,想了想又道:“老刘,你想法把那些人的情况都打听清楚,搞一份材料给我。”
“好嘞,下午我就给你送去。”
覃彩云刚放下电话,秘书就进来了。向她汇报道:“搞清楚了。这位上官雅是刚进厂不到半年的新工人,半年前被铜中开除的学生。”
“开除?为什么被开除?”覃彩云来了兴趣。
“上官雅有一个姐姐,以前是铜中的教师,1957年反右的时候被打成右派,送机械厂劳动改造。上官雅在一篇作文中为她姐姐鸣冤叫屈,思想很反动,就被学校开除了。”
“原来是这样。”覃彩云在屋里踱了几步,对秘书道:“你马上打电话,叫公安局长来。”
半小时后,公安局长王宾来到她的办公室。覃彩云让他坐下,然后板着面孔道:“老王,你知道吗?昨天晚上我在龙井巷一带遭受坏人围攻。”
王宾一听,惊讶地望着她。“遭受围攻?覃书记,您知道是哪些人吗?”
“一个机械厂的工人带头,名叫上官雅,受她姐姐的指使,她姐姐是个右派。另外,铜中大右派分子史方达的儿女都参加了此事。”
王宾在本子上记下了这几人。然后问道:“覃书记,他们怎么围攻您?”
“围攻就是围攻呗。”
“不,我的意思是,他们有没有动手打您,或者骂您?”
“你怎么这么啰嗦,你把这几人抓来问问,不什么都清楚了。”
“可是,如果没有什么证据,我们不好抓人。”
“哎,我说老王啊,你这人阶级斗争的观念怎么这么差。我之所以叫你处理这件事,并不是因为我个人的原因。我敢说,他们围攻我不是冲着我来的,而是一伙对党心怀不满的阶级异己分子出于对我们党的仇恨。说不定,他们是一个集团。作为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你难道一点政治敏感性都没有吗?”
王宾见她如此激动,也就不好再问。告辞回去了。
回到局里,王宾找来副局长贾明宇商量。贾明宇一听,觉得此事很难办。最后两人决定,先派人去问问情况,再作定夺。
当天下午,公安局就派人去了机械厂,同时也派人去找史方达的儿女方继志和史立咏。
上官雅一见公安人员来找她,先就吓得要命。一听问话,眼泪直出。公安人员互相看看,真不知如此小姑娘怎么会得罪覃书记,后终于听明白,原来是为了一碗凉粉,面面相觑,不好再说。
找到继志时,他正在一家工地干活,一听公安人员问及此事,愤怒道:“怎么,这点小事还要惊动公安人员。你们还是不是共产党?”
公安人员请他不要冒火,希望将昨晚之事讲明白。
继志道:“昨天晚上我没在场,我是回家听我妹妹说的。”他说,“一个县委书记,为一碗凉粉的事也要追查,这太过分了吧?”
公安人员闷闷不乐地走了。
调查人员回到局里,将情况向局长一汇报,王宾和贾明宇顿时呆若木鸡。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覃书记会为一碗凉粉的区区小事大动干戈,还要挖出一个什么反动集团,这实在是太过分了。然而,该怎么去向她汇报呢?他二人知道覃彩云这人很不好惹,仗着她爱人是地委副书记,平常在县里从不将谁看在眼里。她吩咐的事只能办好,如果违背她的指示,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这件事能办吗?如果上官雅等人打了她,骂了她,可以对他们进行批评教育,让他们写写检查。但为了一碗凉粉,你总不能胡编一气,随便抓人吧。公安局是专政工具不错,但它是对付阶级敌人的。这些人虽然是右派分子的子女,但都是些年轻人,都是人民的一员,不属于专政对象啊!
王宾和贾明宇商量了一阵。最后王宾叹口气道:“看来,这顿批评我是吃定了。就让我硬着头皮去吧,反正是老皮老脸的,我也不怕什么。”
果然不出王宾所料,当他把情况向覃彩云一汇报。覃彩云一拍桌子呼地站起来。“王宾,我看你是越来越糊涂。你以为我这是个人受了气小题大做是吗?同志,你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啊!昨晚的事,表面上是凉粉之争。可实质呢?是一伙右派的子女对党发泄不满。如果我们不及时扑灭这些火星,总有一天,它会酿成大祸!”
王宾早有了思想准备,任她怎么发火,只是稳稳坐着,脸上堆着微笑。待她说得差不多时,王宾道:“覃书记,那些人也不全是右派子女,据我们了解,有一个叫方继志的,是革命烈士方仁和的后代。”
一听方仁和三字,覃彩云的脸一下惨白。她立马想到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她一下子跌落在座位上,手心中的汗浸了出来。方仁和被人出卖一事,至今还未查清。覃彩云曾为此事有好些日子寝食不安。直到程漾雷被枪决,她才松下一口气。她认为,她叛变一事谁都不会知道了,但今天一听王宾说出“方仁和”三字,那份恐惧又重上心头,仿佛像当年被抓进县衙,被狠狠抽的那一鞭,打得她魂飞魄散。
她悄悄望望王宾,王宾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她知道自己失态了。马上定下神,深吸几口气,轻声道:“既是烈士的子女,也就不用追查了。但那位上官雅,一定要加强教育,查查她和她姐姐的背景,然后提出处理意见,将材料报给我。就这样,你去吧。”
王宾喘了一口粗气,走出她的办公室。他有些不明白,刚才覃书记的情绪怎么如此反常,一听方仁和三字就变了一个人。难道烈士的后代触动了她?听人说,覃书记也好像是地下党,说不定和方仁和认识。但不管怎么说,她的态度变化也算好事,再不用去追查什么反党集团了。但,她却一口咬定要处理那个上官雅,这同样是道难题啊!
王宾左思右想,不得其法。最后,他来到县委书记牧阳的办公室。
牧阳正在办公室准备材料,省委通知,让他第二天去省里开会。一见王宾进门,头也不抬,说道:“我很忙,给你十分钟,有话就说。”
王宾见他如此繁忙,也就不忍心打搅了。笑笑说:“也没有什么,一点小事,以后再说吧。”说完就要告辞。
牧阳道:“如果不紧要,就等我从贵阳回来再说吧。”
王宾道声再见离去。
覃彩云待王宾走后,坐在椅子上想了半天,她在回味刚才王宾的话,难道,他们最近发现了什么吗?不然,他为何提出“方仁和”来呢?她细细回想当年,此事有几人知道。那天晚上她被捕,除那位县长和程漾雷外,还有三名国民党的士兵。程漾雷死了。县长跑了,但那三个士兵呢?万一还活着,万一都还留在铜仁,岂不要坏大事?她的眼前一下子闪出方仁和老师血淋淋的身影。指着她骂:“你这叛徒,你是什么县委副书记,你是叛徒,叛徒!”她不由全身发抖。正巧此时,秘书进来,一见她这模样,急忙问:“书记,你怎么了?”
覃彩云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我不舒服。”
秘书一下慌了,马上打电话叫人来,把覃书记送往医院。
当天晚上,覃书记就住院了。
王宾并不知道覃彩云住院。为了搪塞覃彩云,第二天,他穿上便衣去了机械厂。问清楚上官雅工作的车间后,去金工车间找到了上官雅。
上官雅跟王秀珍学徒很认真,半年来,已经能单独操作。这除了得力于王师傅的认真传授外,她姐姐在家里不断指点也是一个方面。刘丽已经不开车床了,平常就在车间里打扫卫生。工人师傅们并没有把她当做另类。每逢有人请假或出外办什么事,总是请她帮忙照看一下车床。刘丽也爽快答应,就这样,大家称她为“救火队员”。
公安人员来找过上官雅后,刘丽的心就一直紧张。她清楚,上官雅如果出事,最倒霉的却是她。但她早就抱定了此种念头,不管有多大祸事,都由她一人承担好了。反正她已经是身陷污泥,永远都洗刷不净了。而她妹妹,那么年幼,那么纯洁,理应得到幸福,她不忍心让她受到伤害。在家里,她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导着上官雅。而现在一见又有陌生人来找妹妹,她的心陡然抽紧。
王宾一见上官雅一副纯洁的模样,就在心里暗暗责备覃彩云。似这般小姑娘都不放过,她的心也未免太狠了。
“你叫上官雅是吗?”
“嗯。”
“不用怕,我是公安局的,今天是来问问你,那天怎么和覃书记吵架的。”
“你们……你们不是问过了吗?再说,我又没和她吵,我只是说张阿姨,收了我的钱,为何又把凉粉让给别人。我……”上官雅急得掉下了泪。
王宾一见她满面凄楚,不忍心再问下去了。他说:“小姑娘,你别紧张,没有人欺侮你。你在工厂里要好好学工,当一名好工人,知道吗?”
“我知道。”
“好,以后啊,和人说话时注意点。那天晚上要是我,就把凉粉让给她,不就是一碗凉粉么?你说是不是?”
“嗯,我姐姐也是这么说我。我呢,当时也不知为什么,见张阿姨那个样,心里就气。以后我注意改正。”
“行。上官雅,上你的班去吧,以后再见。”
王宾回到家中,胡乱写了几句,然后去找覃书记。覃书记不在办公室,一问,原来住院了。王宾想想,买了几斤水果,去医院看她。
覃彩云独自住在一间高级病房里。王宾去时,正有几名干部向她请示工作。王宾一进门,那几个急忙招呼“王局长”,纷纷站起来,道声“书记保重”,然后离去。
王宾道:“覃书记,怎么一天不见,你就病了呢?”
覃彩云道:“老毛病了,没什么,休息两天就好了。”
王宾道:“书记,你吩咐的事……”
覃彩云打断他的话:“你办好就行了。不用请示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王宾心头一块石头落地,和她天南海北聊了一阵,然后告辞回家。
他在想,覃书记,态度怎么变得这么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