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提”系列,终极审讯全新升级!(套装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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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内鬼

几日后,大树咖啡厅的骆教授得知了情况,给陈梦办了一场追思会。这是一场没有遗体的葬礼。来的人很多,沪上餐厅的店员们、“夜归人”的小姐们,还有咖啡厅的一些顾客,唯独芭蕾舞剧院的同事一个也没到。在这个世界上,陌生人往往比熟人有人情味。那海涛也去了。陈梦没有遗照,那海涛就把那张芭蕾照片放在了桌上。大树咖啡厅休业半天,大家面对那张照片沉默着。骆教授放了一曲熟悉的乐曲,是法国作曲家圣桑的《天鹅之死》。那海涛默默地听着,大提琴的声音仿佛波光粼粼的湖面,一只天鹅在皎洁的湖面上滑行,仰望着天空璀璨的星光。它很孤独,心中的悲伤无处倾诉,只能努力地伸展翅膀。是什么让它如此难受呢,是爱情的背叛还是人群的冷漠,是生活的艰辛还是无情和抛弃?它展开翅膀飞向天际,但不幸再次坠落湖面。终于,它伤痕累累地飞起来了,从那个悬崖扑向了美丽的夕阳。它精疲力竭、努力展翅,眼泪洒落在空中。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它舒展出最美丽的姿态,似乎希望这姿态能永远留在人们心中。但很可惜,所有人都在忙碌着,没人关心和欣赏。于是它的美变得如此卑微,甚至一文不值。

葬礼结束,那海涛失魂落魄地走在冷夜里。他心情灰暗,浑身发抖,耳畔总回响着陈梦说的那些话:

“这个世界,没有谁是干净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可以践踏我的尊严。”

“希望你答应的事情,能够做到。”

那海涛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沪上餐厅。他推开门,坐在陈梦常坐的位置。

“点菜。”他叫来店员。

他要了秃黄油拌饭、清炒蟹粉、五粮液炒草头和一瓶奔富707红酒。店员认得那海涛,问他真的要点这些菜吗。

“快上吧。”他不耐烦地摆摆手。

不一会儿菜就上齐了,那海涛打开红酒,倒满酒杯,大口大口地喝着。喝完了一瓶,又要了一瓶。酒劲儿上来了,眼前的视线开始模糊,大脑也昏昏沉沉的。一转头仿佛陈梦就在窗外的黑暗中起舞,再一转头,她竟然坐在了自己对面。那海涛举起酒杯,跟陈梦碰杯。他想告诉陈梦,世界不是这么冷酷的,还有温暖,只要你再坚持一段时间,就能看到光明了。但陈梦似乎不为所动,还是那么冷冷的,表情无助又倔强,似乎根本不信那海涛的话。这时,那海涛想起了骆江平说过的,漂亮女孩就像一只小鹿,经过幽暗的森林,不知道有多少野兽在窥视着她呢。他叹了口气,又想起了刘牧说的那个领头羊的故事。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是被害者,谁是作恶者,谁是助纣为虐者,谁又是始作俑者?可能只有骆江平的答案接近真相,那就是真正的作恶者,其实并不在这个故事里。

他不知不觉地趴在了桌子上。黑暗中,陈梦突然不见了,那海涛焦急地寻找。四处伸手不见五指,一点光亮也没有。耳畔只有呼呼作响的海风声。突然,在他面前出现了一束光。那束光迅速地在向前移动,似乎是在指引方向。那海涛循着那光努力地跑着,越跑越快,几次跌倒又迅速地爬起,生怕那束光消失了。终于,他被那束光引到了那个悬崖边。光不见了,陈梦也不在。悬崖边上只有一双红色的高跟鞋。

那海涛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酒店打烊的时间。他结了巨额餐费,出门的时候又看到了那个乞丐。他还没收工,穿着那身灰黑色的肮脏“工作服”,装成残疾人在向路人乞讨。那海涛突然就愤怒了,一脚踢飞了那个盛满零钱的帽子。

“你能不能说点儿实话?能不能不要欺骗别人?不要利用别人的感情?”他歇斯底里地吼着。

乞丐被吓了一跳,嗖的一下站了起来,他不想去招惹面前这个醉鬼,捡起帽子赶紧跑了。

那海涛在他乞讨的地方呕吐着,把那价值一万多的昂贵食物都吐了出来。他哭了,痛哭流涕,悲痛欲绝。这些天太压抑了,陈梦的死是击倒他的最后一拳。

这时有人给他拍背,他转头一看,是方小罗。

在摄影棚,老范把一个谎话娃娃送给方小罗,“你是第一次来吧,听说是省厅的测谎专家?”

“不是什么专家,是那海涛的徒弟。”方小罗笑。

“你长得这么漂亮,干吗当警察啊。在我这儿找个剧组,随便串个角色,肯定能红。”老范笑。

“算了吧,我可没那本事。”方小罗摇头。

“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好警察。但就是被这行儿给拿住了,太敏感,太较劲,想得也太多。你好好劝劝他。”老范冲那边努努嘴。

“哎,这个娃娃怎么玩儿啊?”方小罗问。

老范把娃娃摆正,冲着方小罗的脸,“我这个地方怎么样啊?”他问。

“挺好的。”方小罗答。

谎话娃娃的木质鼻子立即拱出来一截。

“嘿嘿……”老范乐了,“这个小‘匹诺曹’啊,只要听到别人说假话,鼻子就会变长。”

“哈哈,这是什么原理啊?”方小罗问。

“高科技呀。主要是通过人脸识别技术。是一个南方厂家生产的,在我这儿试卖。这个送你了。”

“那谢谢了。”方小罗很大方,“唉……如果以后这个技术成熟了,我们就失业了。”

她又跟老范聊了几句,才捧着那个谎话娃娃来到那海涛面前。那海涛正一口一口地喝茶醒酒,恰逢一列火车经过,桌子嗡嗡地震动起来。

“在这儿吃饭,是不是特有出差的感觉?”方小罗笑。

“嗯,是啊,跟在餐车里似的。”那海涛摇头,“记得以前出差啊,跟着师父们,带一个铝制的饭盒,里面装满了猪蹄、鸡爪子,再带两瓶白酒。硬座一宿,能套出许多审讯的技巧。”他笑着说。

“嗯,看你这样我就踏实了。”方小罗说。

“怎么了?刚才不像个警察了?”那海涛问。

“我有一个朋友说过,人生本来就是一出悲剧,不知道怎么演的时候,就反着演。高兴的时候可能最悲伤,但悲伤的时候要学会笑着,这样才不顺撇。要学会将悲剧按照喜剧的方式演,才能演完这场大戏。”

“不顺撇?”那海涛看着方小罗。

“是啊,你是警察,预审员,‘那三斧子’,名提。刚才那样就是顺撇。”

“嗯,是有点儿。”那海涛点头。

“我觉得现在要做的,不是为她悲伤,而是要尽快找到线索,查出实情。”

“嗯,我也是憋得久了,发泄一下。”那海涛叹气,“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会来这儿,听着火车声,反而能让自己安静。哎,你为什么来海城啊?”他问。

“我?”方小罗笑笑,“两点原因,一是领导指派,执行任务,这是表面原因;二是想学本事,内心驱动。”

“奔着学预审来的?”

“嗯,就是奔你来的。认你当师父,也是我跟郭局申请的。”

“为什么?咱俩就见过一面儿。”

“哀兵必胜,你现在这个状态,最容易倾囊相授。”方小罗笑。

“嘿……得,我还中计了不是?”那海涛摇头,“其实……我是个失败者。”

“为什么这么说?”

“哼……”那海涛笑笑,打开了话匣子,“我曾经的师父不认我了。为什么呢?因为我改换了师门。哼,那个时候我年轻啊,一心想要进步。我师父在案子上出了点事儿,仕途受阻,我就听了别人的意见,跟了一个能上进的师父。是,跟了他以后我进步很快,没几年就当了预审员。但后来呢,我那第二个师父跳楼了,自杀,因为被对手拉下了水。再后来,我想结婚,因为爱上了一个姑娘。我特别努力地爱她,但她身边的人都不看好我们的未来。说我是预审,每天的工作太复杂,心眼儿太多。她不信啊,就义无反顾地跟我在一起。我们觉得只要努力就能改变未来。但最后呢?无疾而终。她出国留学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个城市。以前我不知道什么叫孤独,每天工作得轰轰烈烈、忙忙碌碌,白加黑、五加二,孤独甚至是一种难得的奢侈。但在她走了之后,我看见孤独了,而且摆脱不了,如影随形。”

“那就说明你还爱她,你们还没有结束。”方小罗说。

“爱,是一种情况;在一起,是另一种情况。有时候就算有爱,也不一定在一起。”那海涛说。

“我不信。如果有爱,我肯定会选择在一起。哦,你是中年人了。”方小罗撇嘴。

“后来又来了一个大案子。对,就是刘牧的案件。其实关于他行贿的那些事儿啊,只是表面现象。行贿案的背后才是重点。那些被贿赂的人,还会牵扯到更多的人、更复杂的关系网。但就在即将起诉的关键时刻,案卷丢了,记录员也跑了。唉……是我用人失察啊,太大意了,被停职也不冤。对,被你测谎也不冤。”他苦笑着,“后来又出了陈梦的事儿。我虽然只跟她见过一面儿,但我看她的眼睛啊,就像在看我自己。在这个庞大的城市里,她很卑微,似乎被这种强大的、蛮横的喧嚣裹挟其中。我真的能感同身受。刘牧侵犯她、侮辱她,同事们抛弃她、远离她,就连她认为可以托付的男人也不过是个逢场作戏的渣男。我特别希望能替她做主,这是真心话。当然,作为一个警察,我们要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办这起性侵案我也有私心,就是能借此机会重新把刘牧给装进牢笼,重启案件。但是现在,陈梦死了,在这个茫茫世界中消失了,毅然决然地跳进了那片海。我觉得,是我的失职,作为一名预审、一名警察,我失职了!没有履行对她的承诺。唉……预审,洞悉黑暗,笃信光明,有时候我真是累了。”他叹着气。

“她真的死了吗?还记得那个老鼠走路的谜语吗?”方小罗问。

“你的意思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那海涛问。

“只要没有发现陈梦的尸体,就不能下最后的结论。眼见才能为实。知道为什么鉴定专家能识别假货吗?那是因为即使造假的技术千变万化,无限接近于真实,但终究不是真的。专家天天看真东西,眼里不揉沙子,所以一旦看到假货,凭直觉就能分辨出来。我觉得这件事儿太真了,所以反而不能太顺撇。”方小罗说。

“是吗?”那海涛皱眉。

“你说过要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我是搞心测的,不相信推测,相信证据。这点,你要相信我的直觉。”

“嗯,不能顺撇。”那海涛点点头,“不找到证据,就不能下定论。”

“是啊,洞悉黑暗,笃信光明。无论到何时,要相信希望,相信有光。”

“得嘞,方师父。”那海涛说。

“得了吧,您可别给我叫老了。”方小罗笑,“现在清醒了吗?我的老师父。”

“我有这么老吗?”那海涛皱眉。

“得,小师父。”方小罗笑,“其实我来找你,也是有事。郭局让咱们明天上午过去。”

“又有任务了?”那海涛正色。

“据说是一个很难缠的事儿。卢霖之前跟一个警察接触过,郭局怀疑那个人就是警队里的内鬼。”方小罗说。

副局长办公室里,郭局介绍着情况。

“在调查这起行贿案的过程中,纪委监委还留置了一名咱们局的干部,这件事本来是涉密的,我不该对你们说。但是……”他停顿了一下,“从昨天开始,纪委监委的同志已经审了他几轮,根本攻不下来。所以我想……”

“想让我们去审?”那海涛问。

“嗯。”郭局点头,“纪委监委那边找的也是几个有预审经验的同志上阵,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那个人是谁?”那海涛问。

“你认识他,曾经也是预审支队的。和你师父平辈的‘名提’,潘江海。”郭局回答。

“潘江海?‘大喷子’?”那海涛皱眉。

“是啊,铁嘴钢牙橡皮腮帮子,也是响当当的‘名提’。”郭局苦笑。

“让我来,不合适吧?”那海涛有些犹豫,他深知这个人的能力。潘江海毕业于政法学院,不仅对法律了如指掌,而且为人圆滑、变化多端,在名提中属于技术灵活的“巧匠”。都说要想当一名好的预审员,首先得是一名好“演员”。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不仅要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还得会“七十二变”。而潘江海就是这样的预审员。他算是那海涛的前辈,要不是当年作风散漫,在办案中出过一些瑕疵,又赶上了“四大预审”叱咤风云,早就该出人头地了。

郭局看出了那海涛的犹豫,轻轻地叹了口气,“是啊……‘大喷子’不好审,如果你觉得心里没底,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不是我心里没底,是觉得自己人审自己人,不合适。”

“从他拿钱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是咱们的自己人了。”郭局严肃地说,“你呀,知道跟你师父差在哪儿吗?就差在斗性太强,但意志力不够。什么时候你要能跟你师父一样,半杯茶、俩核桃、三包烟,稳坐‘七小时’了,你这‘那三斧子’就算磨出来了。记住,对潘江海的审讯一定要客观公正,不能带丝毫的主观臆断。你和小罗打好配合,实在不行,可以预审和测谎同步并用。我要看到一个真实的结果。”

“好,我马上准备。”那海涛点点头。

在监控室里,那海涛、章鹏和方小罗站在监控器前。画面里是一个咖啡厅的场景,一个穿浅色T恤的男人,正提着一个黑色提包走进包间。

“那个人就是卢霖。”章鹏介绍。

“那个包里是钱吗?”那海涛问。

“应该是,目测应该有五十万左右吧。我们查过潘江海的个人账户,次日入了五十万现金。”章鹏说。

“但视频没拍到包里的现金。”方小罗说。

“是啊,所以他不认。”章鹏说。

“还有其他‘抓手’吗?”那海涛皱眉。

“没了。”章鹏摇头。

那海涛叹了口气,又让章鹏调出对潘江海的审讯录像。录像中,潘江海正坐在审讯椅上“七十二变”。他果然老练,时而拍山震虎、引而不发,时而旁敲侧击、欲擒故纵。敲、拍、点、缓、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几乎把审讯椅当成了主场,将预审员变成了嫌疑人。最终不但没能从他身上获取真相,还间接被他套走了不少信息。那海涛默默地看着,心里琢磨着入手的方法。

“师父,要不我先来?”方小罗说。

“为什么?”那海涛问。

“他也是一名老预审了,对审讯策略了如指掌,我觉得用传统手段很难突破。所以我想,为了节省时间,可以直接上心测手段。”

“哼……预审讲的是拍山震虎、引蛇出洞、旁敲侧击、欲擒故纵,斗智斗勇斗心,藏锋藏智藏势。干了这么多年,挺不容易遇到一对手,你还不让我试试?”那海涛笑。

“嘿,你可别掉以轻心。他可是关键人物。”章鹏提醒,“要我看啊,你们预审、心测双剑合璧得了。去年那个公安科技会议上不是都说了吗?预审是剑,戳穿谎言,心测是针,探悉人心,二者合一,是未来审讯的趋势……”

“嘿,还一套一套的。”那海涛笑,“我倒要瞧瞧,这‘大喷子’有没有真本事。小罗,你好好记录,等我跟他过完招,你再给他测一堂。”

晚上八点,潘江海被押进了审讯室。他五十上下的年纪,长得干巴瘦,薄嘴唇、小眼睛,眼角往上挑着,眼珠滴溜乱转,一看就是个精明人。

他昂着头,拿眼瞥着那海涛。两人都不说话,除了方小罗的手指偶尔碰到键盘的声响,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

“抽烟吗?”那海涛对潘江海说。

“不抽,戒了。”他摇头,“我劝你最好也别抽。烟、酒,这些嗜好都是人的弱点,人一旦有了弱点就容易被别人攻克。特别是预审员。”他一上来就反客为主。

“呵呵……”那海涛轻笑,“我知道,你曾经是一名好的预审员。”

“什么话?你那意思,现在不是了?”他反问。

“你在办D融宝的案子时出了问题,虽然一直在局里工作却不负责案件,现在又摊上了这个事儿,你该知道自己的处境吧?”那海涛问。

“监委现在对我做的是留置审查,并不是刑事拘留,你也干预审这么多年了,这点法律常识还没有吗?”潘江海咄咄逼人,“唉……”他叹了口气,“你师父是个好预审啊,半杯茶、俩核桃、三包烟,‘七小时’拿下。名不虚传。但你……”他摇了摇头,“我看过你的审讯录像,还欠了点儿。”

两人初次过招,相互试探。那海涛看着潘江海,能觉出他的能力。在审讯中,微笑的是高手,暴躁的会处于下风。潘江海这套嬉笑怒骂,不但夺过了主动权,还压制住了那海涛的攻势。那海涛拿起茶杯喝了口水,稳了稳神,开始了下一轮的策略。

预审分急和缓,急审要拍山震虎、重点突击,缓审则要旁敲侧击、欲擒故纵。对待高手是不能贸然进攻的,谁先进攻谁就先亮出底牌,但也不能过于保守,保守就意味着不进则退。对潘江海,那海涛准备虚实并用、急缓结合,攻重点、摆证据、磨性子、斗心智,在拉锯战的同时,以战斗姿态前进。

“你也是接受党多年教育的老同志了……”那海涛将语气变得温和,先以政策攻心去试探火力。

“当然,我受的教育比你多。”潘江海没等他说完,就抢过了话权。

“你该知道自己的处境,也该明白下一步要怎么办。”那海涛看着他的眼睛。

“以前我知道,现在……我真不知道。”潘江海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监控,“哎,我说郭局,您要是怀疑我就亲自过来问问,咱俩也不是不熟,以前搞专案的时候,我也没少跟你汇报。干吗找个生瓜蛋子跟我这儿腻歪啊,多没劲啊……”他大大咧咧地说。

“潘江海,你这是什么态度!”那海涛知道不能由着他的节奏走,啪的一声拍响了桌子,准备攻心夺气,正面进攻。

“你这是什么态度!”潘江海也拍响了审讯椅。

“‘大喷子’!你跟别人喷,可以,跟我没戏!这是审讯室,不是你办公室。你现在的身份不是预审员,是一名被审查人员,你得了解自己的现状!”那海涛厉声喝道。

“扯淡!谁给你的权利剥夺我的警察身份,你以为自己是谁啊,是纪委监委的还是局领导?你一个副支队长顶多也就是个副处,你牛什么呀!膨胀了?这刚哪儿到哪儿啊?再说预审都合并了,你那现职是不是也没了?”潘江海立马反击,“再说了,‘大喷子’也是你叫的?你凭什么跟我这么说话呀?你是什么态度啊?要论资排辈,你应该叫我师叔,不论资排辈也是革命同志吧。你甭跟我说了,就你那点招儿都是跟‘七小时’学的吧?这老家伙也没教你什么好东西,净教这些碎嘴子了。你凭什么怀疑我?你有证据吗?书证、物证、视听资料、电子数据、当事人陈述、证人证言、鉴定意见、勘验笔录,八种证据哪个你立得住?我告诉你,今天我是配合你;要是不配合你,我可以拒绝提审。”他这个“大喷子”果然名不虚传,一张嘴就连珠炮似的滔滔不绝。

“潘江海,没证据可能留置你吗?我告诉你……”方小罗看不下去了,也要插话。

不料瞬间就被潘江海打断,“哎哎哎,姑娘,这儿轮得着你说话吗?说句难听的,我当预审员的时候,你还穿尿裤呢。记住,记录员别乱插话,这是毛病,得改!审讯最忌讳的就是打乱节奏。”他反倒教训起方小罗来,“还有你,瞧你这表情。绷个脸,跟谁欠你八百吊似的。不会笑吗?在调查清楚之前要疑罪从无,不能有罪推定,明白吗?”他又针对起那海涛。

那海涛刚开了火力,就遭遇了潘江海的反击,双方顿时剑拔弩张起来。预审就怕这个,如果情绪都顶到了头还没拿下口供,那就没有回旋余地了。应该是对方急你就缓、对方硬你就绕、对方退你才进,这样才能四两拨千斤。那海涛有点晃范儿,觉得自己的招数似乎都打在了棉花上,被对方无形化解。

他看着潘江海,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行,不愧是‘大喷子’,您手艺可以。我刚干预审的时候,师父就没少跟我提过您,说您是铁嘴钢牙橡皮腮帮子。”他换了副笑脸,恭维起潘江海。

他这么一说,潘江海也笑了,“嗐,什么喷子喷子的,都是那帮老王八蛋瞎起的。其实我啊,不懂预审,以前那些大案也都是你那俩师父领着干的。”

方小罗在旁边看得发蒙,没想到刚才两人还剑拔弩张呢,没两句话又缓和下来了。殊不知,此时两人的较量已经进入提气、变脸、入戏的实质阶段。

“海涛,抱歉啊,刚才我也不是针对你。我是生那帮纪委监委的气。”潘江海换成了拉家常的语气,“但有些话啊,我还得说。我是公职人员啊,来调查我的应该是纪委监委的人啊,干吗弄一帮局里的虾兵蟹将啊?警察审警察啊,这符合规定吗?再说,跟我玩猫腻、逗咳嗽,局里那帮小子也不灵啊。嘿,反而是那帮人缩在后面儿,这不是拿你们当枪使吗?哦,审好了是他们的英明,审不好是你们的责任。我就说这事儿啊,没这么干的。”他开始挑事儿、拿话离间。

那海涛自然知道他的意图,但也就坡下驴,“嗐,没办法,我也是听从领导的安排。其实从我内心讲,是不愿意相信您受贿的。”他特意加重“受贿”二字,同时观察着潘江海的反应,“但既然活儿派下来了,我最起码也得走个过场不是?相互理解,相互理解啊。”他笑着说。

潘江海不为所动,就跟没听见似的,“理解。预审就是碎催。天生给其他警种擦屁股的。你看看,都这个点儿了,要是没这事儿,你肯定得回家搂着媳妇儿睡了吧。哦,对了,你还没媳妇儿呢是吧。对不住,扎你心了。”他坏笑,“唉……你年轻啊,我就多说两句。就算再想当官儿,也一定得顾家,别跟你师父似的,老不着家,后院儿起火……”他边说边用手指着那海涛,这就是预审行的“点拨指”,看似不经意,却是激怒对方的手段。

那海涛忍住愤怒,笑着应对,“没事儿,单身挺好,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反正回家也是闲着,正好陪您逗逗咳嗽。”

“哎,没事儿就好。姑娘,看见没有,人家对我多客气,我都说了这么半天了,嗓子都干了,给我倒杯茶可以吧?不用太好的,大红袍、金骏眉就算了,高沫儿就行。”潘江海冲方小罗说。

那海涛冲方小罗点点头,方小罗才拿出一个纸杯,给潘江海倒了杯茶送去。

潘江海缓缓地喝了几口,以此缓解情绪,拖延时间,“哎,你刚才说我什么?受贿?”

“是啊。”那海涛点头,“那我可就跟您明挑了,这事儿就摆在这儿,您要是不说,等别人撂了,您可被动。您可得琢磨琢磨自己的处境。”他盯着潘江海的眼睛。

“谁撂了?撂什么了?给钱还是给东西了?有监控录像还是人赃俱获了?蚂蚁来例假,多大点事儿啊……”潘江海与他对视。

“嘉华集团的董事长,卢霖。还用我多说吗?”那海涛亮明底牌。

“他跟我有什么关系吗?”潘江海反问。

“您认识他吗?”

“认识啊,我棋友啊。”

“棋友?什么棋友?认识多长时间了?”

“象棋,路边儿认识的,没多长时间。”潘江海被带上了节奏,“哎,他没出国啊?”潘江海虚晃一枪,看着那海涛的眼睛。

那海涛知道这是他在投石问路。潘江海的目光像一把刀子,直插过来,如果这时有稍许躲闪,就会暴露出事实情况。

那海涛分析着,潘江海应该不知道卢霖已经出事了,于是放松表情,笑着问:“他出没出国,您不知道吗?”

“嗐,我就随便一问,瞧给你吓的。”潘江海笑,“听你这意思,他还在海城呢?”他又问。

那海涛避开他的眼神,话锋一转,“你该知道,如果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是不可能把你带到这儿的。我不想再跟你普及什么从轻的条件,这些你都明白。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那海涛将称呼由“您”变成了“你”。

“唉……”潘江海摇了摇头,表情似有软化,“你是不是觉得,我跟他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如果你们之间没关系,我会问你吗?本月第一个周三的下午,你和他在锦城大厦的咖啡厅见过面吧?”那海涛问。

“第一个周三的下午?”潘江海故作思考,“不记得了。”他果断地摇头。

“监控录像为证,还需要给你做个人脸识别吗?”那海涛问。

“没问题啊,你出示给我看看。”潘江海说。

“好,给他看看。”那海涛用手指节点着桌面。

方小罗打开审讯室的电子屏,插上U盘,播放出当天的录像。录像清晰地显示,卢霖提着一个黑色大包,走进咖啡厅的包间。

“这个人是卢霖吧?”那海涛问。

“看不清楚,老了,我这眼睛花了。”潘江海摇头。

“那这个人呢,你总认得吧?”那海涛让方小罗把录像放大,显出潘江海的身影。

“这个人是你吧?”那海涛问。

“哦……还真有点儿像。”潘江海撇嘴。

方小罗又操作起来,将录像快进到十分钟之后。录像中显示出潘江海的身影,他正提着那个黑色的大包,走出咖啡厅。

“这个你怎么解释?”那海涛问。

“这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他反问。

“包里是什么?”

“我哪知道啊!他上了个厕所,我就帮他拿了一会儿。”潘江海狡辩。

“我们已经调取了你的存款记录。整整五十万元,你怎么解释?”

“我解释什么?”

“不是那个黑包中的钱吗?”那海涛质问,“哼,大象来例假,事儿大了!你知道什么叫傻瓜定律吗?就是如果把别人都当傻瓜,自己一定傻到了家。”他笑了笑。

“你怎么证明我存的钱就是那黑包里的钱,之间有证据衔接吗?”潘江海反问,“哼,知道什么叫错误定律吗?就是如果你认为别人都不对,那一定就是自己的错。”他反唇相讥。

“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还这么扛着,有意思吗?”那海涛皱眉。

“就凭你这么点儿证据,就算我真有事儿,你敢拍板认定吗?”潘江海皱眉,“那我问你,你看见钱了吗?是现金吗?就算看见了,有没有可能是假币呢?有没有可能是道具呢?”

他这么一说,那海涛被问住了,“你这是诡辩!”他说。

“你这是指供诱供!”潘江海上纲上线。

两人又杠上了。

“哎,你知道西郊有个罗马湖吧?就那个别墅区,听着挺高大上的。其实那名儿啊,压根儿就不是什么洋名儿。之所以叫罗马湖,是因为那片湖在罗庄和马庄之间。所以许多事儿啊,别光看表面儿,实际上不一定是那个样儿。”他话里有话。

那海涛看着他,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

“干预审的,有时不能眼见为实,而要眼见为虚。你师父没教过你吧?”潘江海笑。

一场审讯,整整三个小时。两人针锋相对你来我往,从表面上看,算是打了个平手,但从实际来说,却是那海涛败了。潘江海诡计多端、巧舌如簧,不但次次化解掉那海涛的攻势,而且反客为主,拖延了时间。那海涛知道,一旦让潘江海得知卢霖陷入昏迷的情况,那下一步的审讯将更加艰难。无奈之中,只得让方小罗披挂上阵,对潘江海进行心测。

在审讯室,方小罗将心测设备摆放好,有仪式感地将呼吸带围在潘江海的腰间,又逐一连接上血压和皮肤电等检测设备。

“哎,连轴转啊?不让吃饭啊?”潘江海问。

方小罗没说话,连接完设备,坐回到审讯台后。

“身体没什么不舒服吧?”她问。

“没吃饭啊,低血糖啊。”潘江海说。

“做过什么手术吗?得过什么大病吗?”方小罗又问。

“手术没做过,但病可是不少,特别是这儿。”他指着左胸口,“心,疼啊。”

“怎么回事?”方小罗问。

“被人诬陷啊。姑娘,没听说过身病好医、心病难治吗?我一个从警多年的老预审,一个忠于党和人民的老党员,心疼啊,贼疼!”他摆出一副可怜的样子。

“哎,潘江海,你别装,不是晚上吃过饭吗?”那海涛在旁边说。

“你呀,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刚多大啊,到我这岁数试试?”潘江海说。

方小罗和那海涛面面相觑,无奈之下,只得给潘江海要了盒饭,看着他囫囵地吃下。

潘江海吃完了盒饭,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又拿起纸杯喝了口茶,“不错,鱼香肉丝,我就好这口儿。哎,要是能加个鸡腿儿就更好了。”

“现在行了吗?我们已经告知你测试仪器的性能和测试中的注意事项,如果没有异议请在下面签字。”方小罗将一份《心理测试自愿书》放在潘江海面前。

潘江海拿起《自愿书》,眯眼看着,“既然是自愿,就是可以拒绝了?”

“你有权拒绝,如果你不自信的话。”方小罗使用激将法。

“拒绝是权力,自信是态度,这是两码子事儿。”潘江海说着就扯掉了连在身上的设备。

一看他这样,方小罗有些急了,“测谎的依据来源于人体的生理信号,人可以说谎,可以控制呼吸,让心跳加速,却无法控制瞳孔的放大和皮肤温度的反应。这是科学。你要想自证清白,这是最好的手段。”

“呵呵,我不需要自证清白。”潘江海打了个饱嗝,又打了个哈欠,“太晚了,得睡了,要不明天扛不住下一轮的审讯。”

“老潘,你这么干就没劲了吧,合着是在这儿骗吃骗喝呢?”那海涛说。

“嘿嘿,你还挺聪明,我这小心眼儿一下就被你看穿了。这儿伙食不好,白菜炖豆腐,米饭还是凉的。哎,明天接着提我啊。记住了,要在饭点儿之前,没多高的要求,盒饭就行,最好加个鸡腿儿。”潘江海说着就闭上了眼。

在楼道里,两名监委干部将潘江海押走。他没走几步就停下了,转头看着那海涛。

“嘿,记住我今天说的话没有?”

“哪句?”那海涛问。

“眼见为虚啊。小子,长进着点儿,别老愣头愣脑的。”他笑。

审讯室里,方小罗显得很沮丧。那海涛走过来,看着她笑。

“怎么了?让‘大喷子’给气着了?”

“我不喜欢欺骗,所以才从事心测。我没想到一名老预审员,会做出这样的事。”方小罗看着那海涛。

“但他说的那句话挺有道理。有的时候啊,不能眼见为实,而要眼见为虚。越是看着像什么,有时就越不是什么。这个道理你不是也跟我讲过吗?而且我提醒你,当警察的,有时也不能太黑白对立,泾渭分明。人性不是非黑即白,有着很长的幽暗地带、灰色地带,就算咱们抓获了犯罪嫌疑人将他绳之以法,通过检察院起诉让他接受法律的惩处,那最后呢?他还不是要通过改造重新回归社会?所以咱们能做的,是尽量在这个过程中将他们往白处拉,避免重蹈覆辙,让他们远离那个灰色地带中的黑色。你明白吗?”

“嗯。”方小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现在我倒觉得,这件事儿虽然越来越复杂了,但距离真相也越来越近了。阴云密布会下暴雨,但雨后就会天晴。”他拿出一张A4纸,用钢笔在上面写着。

赵利、陈梦、卢霖、刘牧。然后在每个名字后面打上括号。赵利(死亡),陈梦(疑似死亡),卢霖(车祸),刘牧(?)。他又写上了潘江海的名字,后面也打上括号,却并没写“受贿”二字,而写了“存疑”。

“所有的关键人,现在只有刘牧活着,这说明什么问题?”那海涛问。

“说明一切都是刘牧做的?”方小罗想着。

“对,这就是惯性思维,表面文章。”那海涛说,“一般人都会这么认为,但如果眼见为虚呢?咱们是不是就得换个思路?”

“你的意思是……”

“我总觉得蹊跷。刘牧刚放出来没多久,就做出了性侵的事儿。他为什么会这么鲁莽?我觉得,这是咱们下一步的侦查重点之一。”

“眼见为虚……”方小罗琢磨着。

“你说过,心测是科学。人在说谎时有许多特点,说话,结巴、不连贯、停顿次数过多、转折不当、重复词过多,以获取思考、编造的时间;出现生理变化,皮下汗腺分泌增加导致出汗,双眼之间或上嘴唇出汗,手指、手掌出汗尤为明显,脸红、呼吸改变;还有不易察觉的生理变化,如肌肉紧绷或颤抖,脉搏加快,血压升高,血输出量增加,眼睛瞳孔放大,胃收缩,消化液分泌减少,口腔干燥,舌、唇干涩等;最直接的是肢体动作变化,也就是体态语,情绪暴躁、手舞足蹈,或者抓耳挠腮、腿部抖动,等等。”那海涛果然厉害,过耳不忘。

“哎呀,厉害了!一字不差啊。”方小罗感叹。

“那你知道预审是什么吗?八个字儿。”那海涛问。

“洞悉黑暗,笃定光明。”方小罗说。

“不,还有闹中取静、去伪存真。鉴定专家为什么能识别假货呢?因为每天都在看真东西啊。”

“明白了。”方小罗笑。

“坐审不如走审。明天早点儿起,我带你去几个地方。”那海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