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紅記(孟稱舜)
《嬌紅記》傳奇,一名《鴛鴦冢》,全名《節義鴛鴦冢嬌紅記》,《笠閣批評舊戲目》著錄,現存明崇禎間刻本,《古本戲曲叢刊二集》據以影印。
(嬌紅記)題詞[1]
孟稱舜
天下義夫節婦,所爲至死而不悔者,豈以是爲理所當然而爲之邪?篤於其性,發於其情,無意於世之稱之,並有不知非笑之爲非笑者而然焉。自昔忠臣孝子,世不恆有,而義夫節婦時有之;卽義夫猶不多見,而所稱節婦,則十室之邑必有之,何者?性情所種,莫深于男女。而女子之情,則更無藉詩書理義之文以諷諭之,而不自知其所至,故所至者若此也。
傳中所載王嬌、申生事,殆有類狂童淫女所爲,而予題之“節義”,以兩人皆從一而終,至於沒身而不悔者也。兩人始若不正,卒歸於正,亦猶孝己之孝,尾生之信,豫讓之烈,揆諸理義之文,不必盡合,然而聖人均有取焉。
且世所難得者,知我者耳。語曰:“士爲知己死,女爲悅己容。”太史公傳晏嬰,則甘爲之執鞭。而虞仲翔願以青蠅爲弔客,曰:“後世有一人知我,死不恨。”然則世之知我,有如此兩人者乎?嗚呼!是亦我之所樂爲死者矣。
崇禎戊寅仲夏[2],會稽孟稱舜題。
鴛鴛冢題詞
馬權奇
含氣之屬,有一不知食色者虖?而人又何以自命也?吁,可嘆也!頃余春夏間,見跂喙花林中,三三兩兩,叫呼擲躍,不唯有交構之態,抑亦具有其情。因而思之,假有天眼於此,下眎人世,思女曠夫,懷春悲秋,婉夕俟旦,芍藥之贈,瓊玉之報,有不蟲豸等觀者虖?余又聞梵天之眾具有夫婦,而特不行其淫。然則聖賢仙佛,固宜下恕愚頑,不惜帶水施泥而一引手矣。烏嘑!有欲諸天,固齋心驅塵之緣起也。
孟子塞,方行紆眎之士也。與余同硏席時,余壯而子塞弱冠耳,然其心則蒼然。好讀《離騷》、《九歌》,諷咏若金石。余時治《韓嬰詩傳》,與之辯問往復,未嘗不歎謂三益也。蓋獨行不欺,論世不誣,余信之稔矣。
嗣後,有《花間一笑》之劇,鄉人頗有訾之者。余每曰:“使挑人者必唐伯虎,受挑女郎必如知唐伯虎而後可。車來賄遷之事,久宜絕迹於世矣。”人以余爲强詞。
今春,余里居,子塞以《鴛央冢》詞擲余,曰:“子不解塡詞,姑以文字觀之可也。”余曰:“唯唯否否。宇宙之有音律,子獨以爲塡詞設虖?《記》曰:‘張而不弛,文武所不爲也;弛而不張,文武所不能也。’此雲英《韶濩》之繇,願子無以文字畸之。所慮者,子偏以清徵清角譜之耳。”
已閱之,而果然春雨蕭疎,書臺迥寂。讀至《私悵》、《詰祟》以後,未始不淚浪浪也。深於情者,世有之矣,能道深情委折微奧,一一若身涉之,顧安得再一子塞虖?
嗟虖!宋玉賦《髙唐》,笑登徒子有淫行;靖節賦《閒情》,梁昭明以爲《國風》之愆。余所心賞,在二者之外矣。或曰:“子塞自題云‘節義’者何?”余曰:“此方行紆眎之左契,亦廣大教化之弘願也。”
崇禎戊寅五月雨中,友弟馬權奇題於讀書臺。
鴛鴦冢序
王業浩[3]
予少時,偶讀《嬌紅傳》而悲之。然阿嬌誓死不二,申生以死繼之,各極其情之至,交得其心之安,示現鴛央,脫然存歿之外,又不勝擊節歎賞也。
夫古來佳人才子,每艱配偶,造化播弄,無可奈何。藉令天公作合,國秀國能,輒雙雙兩兩,而子女成行,形影相守,卽味如嚼蠟,何如巧阻魔分,俾各盡其孤行之致,獨擅千秋之可涕可歌乎?如嬌、申相逢,在未嫁未昏之時,若舅妗不以中表辭,帥子不入憐憐語,遄完玉鏡臺故事,則兩人轉眼便是綠暗紅稀,春風桃李花開,秋雨梧桐葉落,情盡緣老,淒涼隨之矣,安能貫通死生,游戲奇特,俾造化不得主張耶?
且阿嬌非死情也,死其節也;申生非死色也,死其義也。兩人爭遂其願,而合於理之不可移。是《鴛鴦記》而節義之也,正爲才子佳人天荒地老不朽之淨緣,以視紫玉、韓重輩,勝氣更凜凜烈烈。彼秦樓仙侶,跨鳳雙飛,明月玉簫,使千載之下寄想,乃兩人情味位置豈有遜焉?
予友孟子塞,邃於理而妙於情者也。暇日弄筆墨,有感於斯,卽譜爲傳奇,令嬌、申活現,而兒女子之私,頓成斬釘截鐵,正覺正法,爲情史中第一佳案。至其摛詞遣調,雋倩入神,據事而不幻,沁心而不淫,織巧而不露,酸鼻而不佻。臨川讓粹,宛陵讓才,松陵讓律,而吳苑玉峯輸其濃至淡蕩,進乎技矣!
予深悲嬌、申之始,亟賞嬌、申之終,鼓掌稱絕於鴛鴦冢得孟先生長不壞也,走筆而敍之。
崇禎己卯仲春日,友弟王業浩書於捫虱居[4]。
節義鴛鴦冢嬌紅記序[5]
陳洪綬
今天子廣勵教化,誅凡衣冠而鳥獸行者。或曰:“是某某者,皆道學之士,所共推爲賢者也。且其人亦旣讀書知理義矣,何至行同於狗彘若此?”余曰:“嗚呼!若人非不知理義之患也,惟知有理義而貌之以欺世,而其眞情至性與人異,故自墜於非人之類而不知也。蓋性情者,理義之根柢也。苟夫性情無以相柢,則其於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夫婦之間,殆亦泛泛乎若萍梗之相值於江湖中爾。天下殘忍刻薄、悖逆乖睽之事,無不緣是而起。太史公推申、韓之祻本於道德,其意亦猶是也。”
往余聞此論於孟子塞,每歎爲信然。今又得子塞《鴛鴦冢記》讀之,而知古今具性情之至者,嬌與申生也;能言嬌與申生性情之至,而使其形態活現、精魂不死者,子塞也。子塞文擬蘇、韓,詩追二李,詞壓秦、黃,然其爲人,則以道氣自持。鄉里小兒,有目之爲迂生、爲腐儒者,而不知其深情一往,髙微窅渺之致。問諸當世之男子而不得,則以問之婦人女子;問諸當世之婦人女子而不得,則以問之天荒地老、古今上下之人,而庶幾或有得焉。觀此記者,其亦可以想其性情之至矣。
昔時子塞有《古今名劇選》及《桃花》諸曲行於世,一老先生見而呵之,以爲不正之書。又一老先生以爲詩曲等也,“夫子刪詩,不廢《鄭》、《衛》,況子塞所著、所選,又皆以情而出於正者乎?”此言是矣,予猶以爲未盡也。今有人焉,聚徒講學,莊言正論,禁民爲非,人無不笑且詆也。伶人獻俳,喜歎悲啼,使人之性情頓易,善者無不勸,而不善者無不怒。是百道學先生之訓世,不若一伶人之力也。且若前此講學解理義者,不免行鳥獸之行,而申、嬌兩人能於兒女婉孌中,立節義之標範,其過之不甚遠也哉?則子塞此辭,所以言乎其性情之至也,而亦猶之乎體明天子廣厲教化之意而行之者也。若其鑄辭冶句,超凡入聖,而韻叶宮商,語含金石,較湯若士欲拗折天下人嗓子者,又進一格。則猶以其詞言之耳,非子塞作此記之旨也。
崇禎己卯臘月,諸暨陳洪綬題。
(以上均《古本戲曲叢刊二集》影印明崇禎間刻本《新鐫節義鴛鴦冢嬌紅記》卷首)
[1] 底本睂批:“全曲可配《離騷》,此序乃《漁父》、《卜居》也。”
[2] 崇禎戊:崇禎十一年(一六三八)。
[3] 王業浩(?—一六四三):字士完,號峨雲,餘姚(今屬浙江)人。萬曆四十一年癸丑(一六一三)進士,授穀城知縣,調襄陽。陞御史,疏劾魏忠賢,削職歸。崇禎元年(一六二八),擢右通政。四年(一六三一),以兵部右侍郎、右僉都御史,總督兩廣。官至兵部尚書,卒贈太子太保。傳見乾隆《紹興府志》卷四九、嘉慶《山陰縣志》卷一四、光緒《餘姚縣志》卷二三等。
[4] 文末題署後有印章二枚:陰文方章“士完氏”,陽文圓章“峨雲”。
[5] 底本睂批:“此記於世教大關係處,序中盡爲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