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叛逆——逃学少年
她背靠墙站在那里。说是站,其实是不规矩的。两只脚呈八字向外微翘着撇开。哦,不是八字,两只脚分明与墙角线平行。她瘦削的身体,套在一件短袖格子裙里面,缩着双肩。细瘦的胳膊和腿,似乎弱不禁风。但她的眼神是冷漠、抗拒甚而凌厉的,放射着叛逆的光。
——评三毛少年时期的一幅照片
三毛进入台北国民小学以后第一次遭遇挫折,在于她的不知天高地厚。
开学第一天,国文课本发下来以后,三毛请母亲包好书皮,并且把所有课文都大声朗读了一遍。有不懂的字,都已经请教了母亲和姐姐,于是课本对她再无半点吸引力。三毛跑去跟老师说,国文课本怎么不编深一点,把小学生当傻瓜一样对待。老师听了,对她一通大骂。
没有哪个小孩子敢这样跟老师讲话,而且口气如此之大。除了三毛,还真找不到第二个人。
在大姐陈田心的记忆中,三毛上小学时就叛逆,一般的学生受体罚都不敢反抗,唯独她就是不接受,对一切循规守律的事都觉得很累,“她的思想就比我们复杂,家里只有三毛一个人敢打破传统。她的自尊心也很强,说不愿上学就不愿上学,真的不去。”
之前交代过,三毛从小就有“捡破烂”的习惯,所以,有一次,当老师再一次点自诩“最拿手的便是作文和美术”的三毛站起来朗诵作文时,三毛捧起簿子大声朗读起来:“我的志愿——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拾破烂的人,因为这种职业,不但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同时又可以大街小巷地游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游戏,自由快乐得如同天上的飞鸟。更重要的是,人们常常不知不觉地将许多还可以利用的好东西当做垃圾丢掉,拾破烂的人最愉快的时刻就是将这些蒙尘的好东西再度发掘出来,这……”
结果,老师飞过来一只黑板擦,打到了三毛旁边的同学,一边大吼:“什么文章嘛!”还命令三毛一个人留下来重写,别的同学可以下课。
第二次,三毛写“我希望做一个夏天卖冰棒,冬天卖烤红薯的街头小贩”,又被老师打了个大红叉。直到三毛改成“我长大要做医生,拯救天下万民”,老师才给她批了个甲。
一只打偏了的黑板擦和两次重写的处罚,并没有熄灭三毛内心的信念。她仍然还会“捡垃圾”,并且越拾越专门,形成她骨子里根深蒂固的习惯。
十岁多时,小学生三毛经历了人生第一次朦朦胧胧的“恋爱”。至少,在那时,她以为她是爱着他的。
那是在学校的同乐会上,因为出演话剧《牛伯伯打游击》,三毛饰演的“匪兵乙”暗恋上了饰演“匪兵甲”的一个小男生。在那个男生和女生都禁止说话、禁止一同上课的青涩岁月里,她和他一同蹲在一条长板凳上,一同默数17个数字,等到牛伯伯出现,从黑色的布幔后面一同冲出去大喊:“站住!哪里去?”两个人虽然互相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却那样有默契。布幔后面的男生,凸凸凹凹的大光头顶上,一圈淡青色的微光时隐时现。三毛的心中充满了神秘而朦胧的喜悦,每晚睡前反反复复祷告某一日长大,要做那个人的妻子。
同乐会后,三毛考试不及格,被老师追问原因,也说不出来,只是哭。同学们在她上学经过的墙上涂上字,说牛伯伯和匪兵乙谈恋爱,一大群男生还奚落她:“不要脸,女生追男生。”三毛气急,冲上去和男生大打一架,而最终,三毛最初的爱恋就这样随着毕业无疾而终。
当年六年甲班的匪兵甲,成了纪念册里的一个甜蜜而疼痛的记忆,多年后再看,仍像“平白被人用榔头敲了一下似的莫名其妙”。
三毛四年级的时候,曾经因为被疯牛追赶,和一个哑巴炊兵相遇,并且成为朋友,建立了一段忘年之交。三毛当他的小老师,教他写字,给他话梅,和他一起坐跷跷板,而哑巴炊兵则帮她背书包,提值日生去厨房取的滚烫的开水,给三毛割芭蕉叶作课桌的垫板。然而,两个人纯洁的友谊却被老师生生掐灭。在老师心中,一个年轻的哑巴对一个九岁的孩子不可能有纯洁的友情,哑巴兵一定是对三毛存了不轨的心,于是对两人的交往横加阻拦。
哑巴炊兵随部队开拔前,不顾一切冲进教室,送给三毛一大包牛肉干和一张联络字条。结果字条被老师无情地没收,而那一大包在当时的孩子眼中贵重如金子般的牛肉干,被老师当面喂了狗。
那是三毛第一次负人。许多年过去,这件事一直积压在三毛的心底,每每想起,仍不能释怀,深深谴责自己当时的懦弱,悲不自禁。
十一岁那年,由于三毛入学早,初中联考前两年,小小年纪的她每天清晨五点半就要忍着睡意起床,然后深夜十一时离开学校,回家以后还要做一百道算术题,每天刚合眼没多久,就又要起床重复这样的日子。
“回想起小学四年级以后的日子,便有如进入了一层一层安静的重雾,浓密的闷雾里,甚而没有港口传来的船笛声。那是几束黄灯偶尔挣破大气而带来的一种朦胧,照着鬼影般一团团重叠的小孩,孩子们留着后颈被剃青的西瓜皮发型,一群几近半盲的瞎子,伸着手在幽暗中摸索,摸一些并不知名的东西。”——三毛《蝴蝶的颜色》
因为渴求长大,长成像老师那样,可以穿高跟鞋、窄裙、花衬衫、戴项链、涂口红,三毛在课堂上发呆,被老师一个黑板擦打过来,满脸都是白粉,当下捂着脸跑了出去。
三毛靠在校园中的一棵大树下,第一次,想到了死。
1954年,三毛进了台北省立女子中学。虽然那是台湾最好的省女中,但是三毛一点都不开心。因为原本放榜的时候,因为联考分数弄错,榜上并没有三毛的名字,父亲原本是送她去念静修女中的。静修女中比省女中分数要低一些,而且学校老师也很尊重学生,新生训练的时候穿过马路带学生去操场玩,不仅不凶学生,还管三毛和其他的女学生叫小妹妹。
一想到进入省女中后的种种,三毛感到愁云惨淡,前途叵测,她总是朦朦胧胧预感,将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降临在自己的头上。
上了初中以后,三毛越发沉迷于小说,连坐公交都要抱着司机先生身后的那根杠子,看那些被国文老师骂为“闲书”的东西。着迷看小说的结果是,初一名次中等,倒没有留级。但是到初二第一次月考时,她有4门功课不及格,数学成绩尤其糟糕。
在羞耻心的激励下,三毛强迫自己收了心,凡课都听,凡书都背,连数学题都一道道背下来,结果三次数学小考都得了满分。
老师怀疑三毛作弊,单独给了一张考卷让她做,那张考卷和其他同学的都不一样,有很多三毛从没见过的方程式,结果可想而知,三毛一道题没有做出来,当场吃了一个鸭蛋。
在全班同学面前,这位数学老师拿黑墨在三毛眼眶边画了两个圈圈,并令她到走廊里走一圈。所有的同学都在哄笑、尖叫,这深深刺痛了三毛的心。
几天以后,站在“总统府”广场的对面,面对学校米黄色的平顶,三毛在内心发出了一声叹息:“这个地方,不是我的,走吧!”于是背着书包,开始了她的逃学生涯。
逃学,在每个人的学生时代,可能都曾经经历过。大多数人逃学是为了玩乐,为了逃避枯燥的学习,而三毛逃学,却是为了读书。
“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我为什么没有勇气去追求自己喜爱的东西?我在这儿到底是在忍耐什么?”三毛一再地想,一再地问自己,最终,她为自己喜爱的东西作出了选择——离开学校,离开那个扼杀她的天赋,令她痛苦和窒息的地方,勇敢去追逐自己的梦想。
这是一个十二岁的初二学生为自己的命运所做的选择。
谁能说,当年三毛在学校遭遇的羞辱,于她不是一件幸事呢?如果没有那些痛彻心扉的经历,或许,就不会有今天的三毛。苦难是一座大学,它教会你如何直面人生,在最深切的痛里,开出最娇艳的花朵。三毛,就是那朵不死的太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