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塔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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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胡安·苏亚雷斯·德·巴莱罗先生是位老基督徒[13]。在斐迪南与伊莎贝拉结婚,统一卡斯蒂利亚与阿拉贡王国[14]之前,西班牙许多贵族之子都会迎娶有钱有势的犹太人的女儿。与他们不同的是,巴莱罗老先生的祖上没有受到异族通婚的玷污。不过,血统纯正是他唯一的财富。离小城一英里远,有个叫巴莱罗的小村,他在那里拥有几英亩薄田。祖上将小村的名字作为姓氏,倒并非为了彰显名望,而是为了跟其他姓苏亚雷斯的有所区别。巴莱罗老先生家境贫寒,娶了罗德里格斯堡小城一个士绅的女儿,但家境并未好转。十年间,妻子比奥兰特每年都产下一子,但只有三个儿子存活,现已成年,分别是布拉斯科、曼努埃尔和马丁。

长子布拉斯科从小就显露了极其聪慧的迹象;幸运的是,他也有虔诚的征兆,注定是要当牧师的。到了一定年龄,他被送往位于阿尔卡拉·德·埃纳雷斯的神学院,之后又上大学。年纪轻轻就取得了文学硕士及神学博士学位,显然,他有望成为杰出的在俗神父。但出人意料的是,他说想离群索居,以便全身心投入学习、祷告和冥想,宣称打算进入多明我会[15]修行。朋友们想方设法让他放弃这个打算,劝他说多明我会有着严明的教规,半夜也要祷告,而且永久禁绝肉食,经常进行苦修,斋戒和缄默的时间漫长;但一切劝说都无济于事,布拉斯科·德·巴莱罗最终成了多明我会的修士。他极具天赋,引起了多明我会上层修士的关注,发现他不仅风度翩翩学识渊博,而且嗓音洪亮悦耳动听,口若悬河富有激情,于是派他前往各处布道。个中原因是,多明我会的创始人圣多明我听命于教皇英诺森三世[16],在异教徒当中布道,自此以后,多明我会的修士都以传教布道而闻名。有一次,他被派往母校阿尔卡拉神学院。当时,他已声名鹊起,整座城市的居民蜂拥而来,倾听布道,布道极为成功。他使出浑身解数,让民众相信,保持纯真信仰非常重要,而且要完全根除异端。他用雷鸣般的嗓音命令平信徒,只要发现有任何异端邪说,就检举揭发,而平信徒十分看重自己的灵魂,害怕宗教法庭的严明律法。接着,他恶狠狠地说,每个人都有宗教义务告发邻居,儿子可以告发父亲,妻子可以告发丈夫,任何亲情都不能免除教会子民纵容邪恶的罪责,而邪恶不仅危及国家,还冒犯神灵。那次布道的成果令人满意,告发的案例很多。最终,有三名新基督徒由于把肥肉切掉,在安息日换洗衣物[17]而被宣判有罪,被处以火刑;多人被判终身监禁,财产充公;还有好些人被处以鞭刑,或者受到罚款等处罚。

布拉斯科的雄辩口才给母校管理层留下了深刻印象;不久后,母校任命他为神学教授。他拒不从命,说自己不配,希望免受这个责任重大的职位,但多明我会的上层修士命令他接受,他只得依从。他出色地履行了职责,因此广受赞誉。他的讲座大受欢迎,虽然学校提供了最大的教室,但前来听讲的人太多,挤都挤不下。他名声大噪,几年后,在三十七岁时,被任命为巴伦西亚宗教法庭的审判官。

布拉斯科仍然由衷地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样的职位,但他二话不说就接受了。巴伦西亚是海港城市,经常有外国船只停靠,有英国的,有荷兰的,也有法国的。这些船员大都是新教[18]教徒,顺理成章地成了宗教法庭惩治的对象。另外,船员们常常想方设法走私禁书入境,包括译成西班牙语的《圣经》和伊拉斯谟[19]的异端著作。于是,布拉斯科认为,自己将在巴伦西亚大有作为。不过,另一方面的原因是,巴伦西亚和周边地区有着人口众多的摩里斯科人[20];他们虽然被迫皈依基督教,但大家都明白,其中大部分人都不怎么虔诚,而且固守摩尔人的诸多习俗,比如不吃猪肉,在家里穿着禁止穿的服饰,拒绝食用自然死亡的家畜。宗教法庭在王权的支持下,成功地消灭了犹太教,而新基督徒虽仍然受到怀疑,但宗教法庭要找到理由控告他们也越发困难了。摩里斯科人就另当别论了,他们勤劳苦干,不仅掌管着西班牙的农业,而且也掌管着所有的贸易,毕竟西班牙本地人太懒散,太自负,也太浪荡,不愿从事卑微琐碎的工作。结果呢,摩里斯科人越来越富有,而且由于繁衍能力强,人口也越来越庞大。许多深思熟虑的人士预测,终有一天,整个西班牙的财富都将落入他们之手,而且他们的人口数量将超过本地人。大家自然担心,这些人将夺取权力,把不思上进的西班牙本地人变为奴隶。不管怎么样,要不惜一切代价铲除他们,于是,若干谋划出炉了。计谋之一,将摩里斯科人送交宗教法庭,以其声名狼藉的异端邪说起诉他们,然后将大批人处以火刑,残余分子将不足为惧。计谋之二,更易操作的办法是,直接将他们驱逐出境;但将好几十万吃苦耐劳、勤劳苦干的摩里斯科人扫地出门,无形之中会增加直布罗陀海峡对岸的摩尔人的实力,政府可不愿意看到这一点。于是,一个巧妙的建议诞生了:用破烂不堪的船只运送他们出海,表面上说要送他们回非洲,暗中将船只凿穿,结果所有人都将葬身大海。

对摩尔人问题的关注,谁都不及布拉斯科修士。他在阿尔卡拉神学院布道期间,曾提出将大批摩尔人运往纽芬兰,上船之前先将男性阉割,无论老少都不例外,凭此手段,这些人将在不久之后灰飞烟灭。那次布道恐怕是最有名的一次,或许就是那次布道让他得到赏识,在重要城市巴伦西亚身居尊贵的审判官高位。

布拉斯科修士满怀信心地走马上任,虔诚祷告之际信心倍增,觉得前方充满机遇,准备大展拳脚,捍卫宗教法庭的荣誉,维护上帝的荣耀。他清楚,必须同既得利益集团抗争。摩里斯科人是贵族的家臣,向贵族进贡金钱、实物或仆役,因此保护摩里斯科人对贵族有利可图。但布拉斯科修士对权贵一视同仁,认为决不能让任何人妨碍自己履行职责,不管对方的地位有多高。到达巴伦西亚没几周,就有人向他举报,说该市有一位权势很大的贵族,名叫埃尔南多·德·贝尔蒙特,是泰拉诺瓦公爵,他有几个富有的家臣,由于穿着摩尔人服饰以及用浴缸洗澡而触犯了法律,遭到宗教法庭的逮捕,但这个公爵却从中作梗。于是,布拉斯科派出全副武装的执法官,抓捕了公爵,罚款两千金币,将他永久监禁在一家女修道院。对地位如此之高的权贵施以雷霆手段,足见他勇敢果决,震慑了最胆大妄为的人。然而,当这位新官上任的审判官下了铁心,要诛灭摩里斯科人的时候,巴伦西亚市的官方人士全都赶来劝诫。官员们指出,整个地区的繁荣皆系于摩里斯科人,若继续严刑峻法,则繁华尽逝。布拉斯科严厉斥责他们,甚至威胁开除教籍,结果,官员们只得屈服顺从,并致以诚挚的歉意。刑罚和充公双管齐下,不久之后,他就取得成功,让摩里斯科人痛苦不堪、穷困潦倒。他的密探无孔不入,西班牙本地人,不论是世俗人士,还是神职人员,人人自危,因为他们都有可能被怀疑。布拉斯科在布道时不断地要巴伦西亚的市民谨记,任何人说了欠考虑的话,无论是开玩笑,还是发怒火,是无知无畏,还是粗心大意,他们都有义务告发;不久之后,整座城市的居民惶惶不可终日。

不过,布拉斯科审判官正直公道,办事谨慎,有什么罪,就判什么刑。举个例子,作为一名神学家,他认为未婚私通是大罪;但只有当有人宣称未婚私通并非大罪时,他作为一名审判官才会闻声而动,将犯罪之人处以一百鞭刑。另一方面,如果有人声称,婚姻跟独身没什么区别,这种看法虽同样大逆不道,却仅处以罚款。他也有慈悲心肠,处死异端并非他所愿,拯救异端的灵魂才是他想要的。有一次,一名英国船长被抓,坦白自己是新教徒,于是船只被扣,货物充公,船长惨遭严刑拷打,奄奄一息,然后就同意皈依,成为天主教徒。这件事让布拉斯科颇为满意,因此决定宽大处理,仅判船长划桨十年和终身监禁。有关他的慈悲,还可以举出两三个例子。比如,有悔罪的人因受两百鞭刑而丧生,自此以后,布拉斯科坚决把两百鞭刑减到一百;有酷刑要加在孕妇身上时,他要求缓期执行,等孕妇出了月子再动刑。正是由于心慈手软,而非严格遵照法律,他才细心谨慎,指出酷刑不能让人落下终身残疾,也不能伤筋动骨。如果偶发意外,有人死于酷刑之下,那么没有人比布拉斯科审判官更深感后悔的。

布拉斯科的任期大获成功。十年间,共举行了三十七次“信仰审判”[21],约六百人忏悔,七十多人被处以火刑,或者活活烧死,或者罪犯的模拟像被烧毁,由此,不仅侍奉了上帝,也教化了民众。最后一场审判,是为荣耀国王的儿子腓力王子[22]举行的,换了其他人,早就飘飘然,认为这是自己职业生涯的至高荣耀。各项仪式进行顺利,让王子满心欢喜,于是赠予布拉斯科两百金币,附上一封信函,信中对布拉斯科的成就大加赞赏,认为此举极大改善了当地的面貌,敦促他再接再厉,侍奉上帝,捍卫宗教法庭的荣耀,捍卫国家的利益。布拉斯科审判官对工作热忱,对教会虔诚,给王子留下了深刻印象。腓力二世驾崩后不久,王子登基,继承王位,马上就任命布拉斯科修士为塞哥维亚省的主教。

布拉斯科接受了要职,不过在此之前,他花了整整一晚的时间,跪在神像面前,进行了一番思想斗争。接着,他离开巴伦西亚,引起了各阶层民众的悲叹。他的工作热情、苦行僧的生活、审慎和正直,赢得了身居高位人士的赞赏;而他的慈善仁爱,让穷人顶礼膜拜。作为审判官,俸禄可观,在马拉加[23]的圣职也带来大量收益,但所有的收入他都用于接济穷人,提供其生活所需。被判刑的异教徒的财富被充公,赎罪之人被罚款,这些钱财源源不断地流入宗教法庭的金库,用于支付巨额开支;不过呢,审判官们将大量钱财据为己有,也并不罕见。就连圣人似的托尔克马达[24]也由此聚敛了巨额财富,用于在阿维拉古城修建圣托马斯·阿奎那修道院,扩建位于塞哥维亚的圣克鲁兹修道院。但布拉斯科从不支持这种做法,来巴伦西亚之前,他身无分文,现在要离开巴伦西亚了,他依然不名一文。

布拉斯科只穿多明我会的普通长袍,从不吃肉,从不穿亚麻布,床上也从不使用亚麻制品[25],时常惩戒自己,有时下手太狠,鲜血都溅到了墙上。他的圣洁远近闻名,当长袍破烂不堪,无法穿着,不得不更换之时,人们会付钱给他的仆人,购买扔弃的长袍碎片,作为辟邪之物,阻挡天花和梅毒。离开巴伦西亚前,几位有权有势的人向他大胆进言,希望他做出承诺,等他回归天国之日,可以荣幸地将他的遗体下葬于巴伦西亚,毕竟他为这座城市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们坚信,等他升天后,可以向罗马教廷施压,追封他为圣人,或者至少可以获得宣福[26],让他的遗骸进入大教堂,这对巴伦西亚来说也将是荣耀之至。但是布拉斯科修士猜到了这些人的心思,严词拒绝了。

众人护送他出了城门,一直送到三英里外。送行之人地位尊贵,有教会要人,有地方长官,也有许多富绅,离别之时,那些达官显贵个个泪眼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