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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危机随时可能降临

柯立锋伫立在窗前,目光深邃望着地面的车流与蚂蚁般的行人,他低头看下手表,又扭脸看眼桌角的手机,然后恢复刚才的姿态,继续等待,脸上并无焦虑难耐而是笃定与虔诚。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柯立锋转过脸:“是Jessie吧?”

师婕推门进来,观察着柯立锋的脸色问:“重组委还没消息?”柯立锋面无表情摇了摇头,师婕又问,“要不给监管部的人打个电话问问?华都的案子到底上没上会?”

柯立锋又摇头:“不用,坐那种位置的都有分寸,时候一到自然会打给我。”

师婕从包里拿出刚买来的三明治:“你又没吃午饭吧?咱们该去电视台了。”

跟了柯立锋五年,师婕已经非常了解师父脾气,华都这种大案子定论之前无论柯立锋表面如何镇定,心里一定七上八下焦虑不安,这种关头任何劝慰的套话和无关痛痒的建议只会引发他的反感,唯一该做的就是润物细无声般的关心和照顾,尽量分散他的注意力。

柯立锋又看眼手表,一边从窗前走回来一边指着三明治说:“先放你那儿,路上吃。”

柯立锋重新穿上西装,整理好领带,拿起手机,最后扫视一眼整洁有序的办公室。

刚一出门,Linda便迎面堵住去路:“柯总,您这会儿有空么?”

“你觉得我像有空么?”柯立锋侧身绕过Linda,脚步没有丝毫放慢。

“哎呀您帮帮忙吧,就两分钟,我也是没办法,韦总催我尽快敲定录用名单呢……”Linda在旁边捣着小碎步紧跟,满脸堆笑央求。柯立锋停下脚步,脸色铁青。Linda赶紧打开文件夹,递到柯立锋眼前:“这是我整理的评估汇总,就等您过目了。”

柯立锋耐着性子快速扫一遍,皱起眉头,指点文件问道:“这个人怎么划掉了?”

Linda连忙凑过脸看柯立锋指尖的位置,诧异地抬起头:“这个凌世杰……您不是把他批得一无是处么?”

“你就没有自己的判断?”柯立锋目光锐利盯着Linda。

Linda有些不知所措,回头看看站在后面的师婕,师婕爱莫能助地耸耸肩。Linda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我是觉得他本科学的电子工程,研究生才转的金融,属于半路出家……”

柯立锋冲师婕一扬下巴:“Jessie本科是英语,金融一天也没学过,在你看来更不合格喽?”

“不是不是,我可没这个意思……”Linda苦于如何把话圆回来,“这个凌世杰主要是表现得……不够稳重,有些浮躁……”

“投资讲究不拘一格,选才也一样,这个道理你不懂?”

“可是……”Linda彻底摸不准柯立锋的脉了。

“可是什么?”

“可是您把他训得那么狠,我还以为……”

“你以为?”柯立锋表情愈加严厉,“我正是看中他的素质和潜力,才会重重敲打他,否则何必费那么多口舌?”

Linda还是一头雾水:“那您究竟……看中他什么了?”

“他对人有一种天生的关注,而且,我欣赏他敢于孤注一掷的魄力,你务必把他给我招进来!”说罢抬腿径直往前走。

Linda捧着文件夹,望着柯立锋的背影无奈叹口气,愤愤地小声对师婕说:“真搞不懂你怎么能在这种人手下呆五年!”

师婕心说我更搞不懂你怎么能坐上HR总监的位置,她笑着拍下Linda肩膀,快步追上柯立锋并肩走向电梯间。

柯立锋身材颀长,走路大步流星,目中无人的他从来不照顾同行者,这可苦了师婕,从第一天开始跟着柯立锋,为了能和他“步调一致、齐头并进”,她永远在奋力追赶师父的步伐。

两人走出世贸大厦,车还没到。师婕想起刚才Linda的话,笑着问柯立锋:“你干嘛在Linda面前拿我说事儿?也太抬举我了。”

“怎么,我说错了?”

“那个男生正经是美国金融科班出身,真正半路出家的是我。”

柯立锋想了想:“准确地说,你属于被我带入歧途。”

“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师婕目视前方,“不入歧途,怎能看到更美的风景?”

柯立锋瞟师婕一眼,没说话。

“不过你对那男生说的话确实挺重,就不考虑他能不能扛得住?”

“如果连几句话都扛不住,只能证明他不是块好材料。”

这时一辆黑色卡迪拉克快速驶到大厦门口,司机小卢打开车门跳下来:“柯总,抱歉抱歉,让您久等。”

柯立锋未加理睬,自己打开车门坐进后座,师婕笑着冲小卢挥下手,绕到另一边上了车。

小卢边开车边用眼睛瞄着后视镜,解释道:“柯总,真不好意思,韦总临时派我去送东西,路上堵车回来晚了,抱歉啊。”

柯立锋看着车外,置若罔闻。

师婕见柯立锋不给司机面子,赶紧打圆场:“没事儿卢师傅,这些都不是你能控制的。”

“师经理您真理解我。咱黄埔一共六台车,自打小张走了以后就耍我一个司机,我又没三头六臂,一天到晚连吃饭上厕所的工夫都没有,家里有事儿也不敢请假,容易么我……”

柯立锋挪了挪身子,师婕知道他是嫌小卢聒噪,赶紧掏出三明治和矿泉水,递到柯立锋手里。

“师经理,麻烦您找机会跟韦总提一句呗,叫劳务公司再派个司机。”小卢早已习惯柯立锋的冷漠,接着絮叨,“柯总,要不您也跟韦总说说?咱楼里的大公司都有司机班,黄埔就我一人……”

柯立锋咽下一口三明治:“忙还不好?”

“嗯?”小卢一脸困惑,抬眼看着后视镜中的柯立锋。

“忙,说明你有价值。要是哪天你不忙了,说明你已经毫无用处、该被淘汰了,那时候你哭都晚了。”

小卢被柯立锋的逻辑弄懵了:“柯总,照您这么说,合着我累成狗还得特高兴特感恩?”

“感恩倒不必,但也不用抱怨。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管干什么职业都要有风险意识,你现在就得考虑,往后人人都会开车,再往后车都不用人开,司机这个职业早晚消失,你怎么办?”

“柯总,我就想公司再招个司机,怎么让您一说司机这饭碗都快没了?”

师婕听俩人这通鸡同鸭讲,笑道:“卢师傅,招司机的事我找机会向公司反映一下,不过柯总说的风险意识你最好别当耳旁风,柯总的预见性那可是出了名的。”

小卢嘿嘿一笑:“你们这些有本事的人就爱吓唬小老百姓,什么风险意识,我才不想那么多呢,干一天算一天,真到了车不用人开的年月,我这人早没喽……”

柯立锋也意识到自己纯属对牛弹琴,刚摇了摇头,一阵手机铃声响起,他飞速掏出诺基亚N95顾不上看来电显示便接通:“喂你好!”但他的期待与兴奋在听到对方声音的一瞬间便消退殆尽,代之以失望与烦闷,“Vivian,你怎么这会儿打电话?你那儿已经夜里两点了吧……好你说吧,什么事?……我已经跟你讲过多少次了?我不打算回纽约,来不来北京随你便……正事?这就是你的正事?……那我告诉你,我也有正事,而且是大事!”

柯立锋用力按断通话,脸色像暴风雨来临之前那般阴沉,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师婕与小卢连大气都不敢出。

直到离复兴门不远了,师婕才试着打破沉默,没话找话说:“今天长安街倒没怎么堵。”

小卢接茬:“运气好,一路绿灯,不然还不如走北二环。”

柯立锋忽然长叹:“去年十月错过高德地图的首轮融资,是我的一大憾事,实时路况导航肯定大有前途,哪个司机不需要?唉……”

见柯立锋的心思又回到项目上,似乎已把Vivian带来的不快抛诸脑后,师婕趁机把话题引向将要进行的访谈:“栏目组这次还邀请了百川投资的万宗海……”

“所以我才没兴趣,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柯立锋意兴阑珊,“我纯粹是给老赵个面子。”

“赵董也是想多宣传一下黄埔,否则露脸的机会都让百川占了。”

“他们那代人,就爱搞虚头巴脑的东西。”

直到在电视台演播厅的化妆间看着化妆师给柯立锋脸上打好底粉,师婕还有些不放心,忍不住再次叮嘱:“师父,待会儿对万宗海还是尽量客气点儿吧,别让大家看出你们俩有过结……”

柯立锋眼睛一瞪:“啰嗦。”

师婕吐下舌头,转而问:“用不用把你手机留给我?要是华都有色那边消息出来,我可以替你接一下。”

柯立锋看眼手表,沉吟道:“不用了,看样子华都并购西峰今天没来得及上会,录完节目我找人问问究竟怎么回事。”

师婕刚想说什么,外面忽然掌声雷动,两人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

演播厅里工作人员笑着双手朝下按了几按,观众的掌声方才停住。工作人员再次张罗:“非常好!咱们再来一遍,这次时间要更长些,摄像老师好多拍几组镜头,你们要想在电视上看到自己就得玩儿命鼓掌。来,预备,鼓掌!”

再次掌声四起,观众们卖力地拍手,几架摄像机忙着拍摄。

女主持人终于款款出场,在台中央站定微笑着开口:“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来和我一起‘对话大腕’!今天我们请到了两位重量级嘉宾,首先隆重欢迎,百川投资创始人万宗海先生!”

万宗海大步走上台,脸上挂着灿烂到夸张的笑容,双手握住主持人的手使劲摇两下,然后冲着观众席频频挥手,许久才意犹未尽站到一个沙发前面。

坐在观众席第一排中间的师婕忍不住发笑,她每次看到万宗海都想起那位演员范伟,只是范伟比万宗海年轻些、头发茂盛些。

主持人接着说:“另一位嘉宾是业内有名的投资鬼才,他就是黄埔资本的管理合伙人,柯立锋先生!掌声有请!”

柯立锋稳步登台,微笑着和主持人轻握下手便走到另一个沙发前。

万宗海笑呵呵地冲柯立锋伸出手:“柯总你好啊。”

柯立锋略一迟疑,矜持地和万宗海搭了下手,算是握过。

师婕稍稍放下心,师父好歹露了个笑模样,没让万宗海下不来台。她又感慨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这万宗海平日在电视上显得人五人六的,此刻坐在柯立锋旁边竟像个小学没念完的煤老板。

台上三个人落座。主持人开始提问:“眼下股市的红火真是前所未有,今天上证指数再次冲击4000点关口,势头不减。以前老北京见面是问您吃了嘛,现在都得问您买股票了嘛,所以我有个问题请教二位,你们觉得我们老百姓炒股算投资么?”

万宗海刚要回答,不料被柯立锋抢了先:“不算,只能算投机。”

“啊?!”观众群发出疑惑的声音。

主持人夸张地瞪大眼睛:“柯总,您能具体说说原因么?”

“打个比方,某个人不会做饭,也没经营过餐馆,看到有些人开餐馆赚了钱,就觉得他开餐馆也一定赚钱。老百姓炒股就和这个人开餐馆是一个心态。”

主持人头一歪:“我好像明白您的意思了,可毕竟确实有不少人开餐馆赚了钱呀……”

“那是因为人家专业,术业有专攻,即便黄埔资本这样专业的投资公司也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们就从不涉足二级市场。不是谁都能开餐馆也不是谁都能炒股票,老百姓不要拿自己的辛苦钱去打水漂。”

万宗海在一旁坐不住了:“柯总这话未免有些偏颇,我认为‘全民投资’值得提倡,如果老百姓把闲置资金投到一家成长很快的公司,就可能带来数倍甚至数十倍的回报,这样不仅百姓的生活可以大大改善,公司也可以持续发展,国家会得到更多税收,利国利民一举多得。”

柯立锋瞥一眼万宗海:“请问万总,老百姓如何判断哪家公司会成长很快呢?”

“可以咨询相关的专业人士或者买基金,把钱交给专业的基金团队来运作。”

“这和我刚说的有什么不同?”柯立锋脸上划过一丝不屑。

万宗海被噎得一时语塞。

主持人见状赶紧转换话题:“万总认为全民投资应当鼓励,而柯总认为专业的事只能由专业的人去做,普通人最好对投资、对资本敬而远之。那么资本到底离我们的生活是太远了还是太近了呢?”

万宗海一拍沙发扶手:“我觉得资本离百姓的生活还是太远。资本说白了就是钱,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资本可以创造很多东西,可以改善百姓生活。比如修路盖楼、飞机高铁,这些基础建设没有资本实现不了;再比如老百姓现在天天用的互联网,也是靠资本发展起来的。所以我认为,科技进步可以让我们的生活越来越美好,而资本是科技进步最有力的助推器,离我们越近越好。”

万宗海越说越起劲,柯立锋却在一旁微微摇头。

主持人注意到了:“柯总好像对万总的说法不太认同?”

柯立锋板着脸:“资本无所谓太远还是太近,人不可能控制资本,资本只去它想去的地方,而且资本和科技都不一定让我们的生活越来越美好,资本有时候也会干坏事。”

“那您给我们举个例子,资本干过哪些坏事?”

“太多了,比如今年国际原油期货价格持续攀升,是因为供不应求?不是,是因为资本。资本发现有利可图就大举流入并沉积下来,导致期货价格越来越高。有人说是高盛干的,我认为不应归咎于某家公司或某个人,应归咎于资本。油价连连涨,老百姓大概都觉得是坏事;但也有认为是好事的,比如那家很大的石油公司,正紧锣密鼓筹划A股上市,它一上市大家就该小心了。”

“哟,柯总这句提醒含金量很高啊,观众朋友记下来没有?反正我记下了。既然柯总说资本也会干坏事,那我得问一句,两位都是做投资的,你们有没有帮资本干过坏事呢?”

万宗海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绝对没有!我们百川投资自成立以来,一直遵纪守法,致力于让资本服务于社会公众,这是我们的原则,绝不动摇。”

“万总的回答真是掷地有声啊。柯总,我好像又看见您在摇头。”

柯立锋手一摊:“什么算坏事?对某些人是好事,对另一些人可能就是坏事,今天看是好事,过些年再看可能就是坏事。不存在判定好坏的标准,资本也不会理睬我们强加给它的标准。”

万宗海大嘴一撇:“柯总,我看你这是在和稀泥,混淆是非。俗话说,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柯立锋一愣,难得正视万宗海一眼。

观众席里的师婕皱起眉头,台上两人算是杠上了,自己担心的事终于还是要发生。

主持人再次岔开话题:“常听人讲投资中择时很重要,最近有首歌在股民中挺火,是从《死了都要爱》改编的《死了都不卖》。股市涨了这么多,究竟该贪婪还是恐惧?如何判断危险还是机会?想听听您二位专业人士的分析。”

万宗海侃侃而谈:“有人说股市起决定作用的是资金量,依我看更关键的是信心。改革开放到现在快三十年了,中国经济到过顶吗?我不去猜指数的顶,因为我坚信中国经济还远远没到顶,在中国踏空是最大的风险,而做空更是作死。我们百川正在进一步加大投资力度,扩张行业布局,对优质企业绝不手软,该出手时就出手。”

“万总这番话相当振奋人心。柯总,您大概也认可万总的判断?”

“我也不猜所谓的顶,但不是因为万总说的远远没到顶,而是因为我不关心。我做投资无所谓牛市还是熊市,也不在乎经济成长还是衰退,值得投资的企业永远都有但永远不多,既然无所谓好时候也就无所谓坏时候,既然没有巅峰也就没有低谷。”

主持人点头:“柯总让我想起一位古人的境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我冒昧问一句,会不会是因为您一直很顺很成功?您说无所谓坏时候,是因为您一直都在好时候?您说无所谓低谷,是因为您一直在巅峰?”

万宗海的脸忽然抽搐一下,无声地露出一丝冷笑,聚光灯令这个细微反应被师婕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心头一紧,担心万宗海甩出什么不利于柯立锋或黄埔资本的言语,她的手心开始冒汗。

一直面对主持人的柯立锋并未看到万宗海的神情,回应道:“自幼的亲身经历告诉我,个人是非常渺小和脆弱的,没有任何人能预知下一刻会遇到怎样的危机,因为……危机随时可能降临……”

突然,主持人抬手摁住耳返,眉头紧锁,直勾勾地盯着柯立锋,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柯立锋和万宗海都很诧异。

师婕盯着台上,心跳加速,手开始发凉。

观众席发出窃窃私语。

这时编导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她边跑上台边冲主持人和摄像挥手:“别录了!没听见喊停吗?别录了!”

演播厅门口人声骚动,三个穿着深灰色夹克的人走进来,径直上台站到柯立锋面前,柯立锋不由自主立起身。

三人中领头的质问:“你是柯立锋?”

“我是,怎么了?”柯立锋满脸疑惑。

“我们是证监会稽查局的,有些情况需要向你核实,请你配合。”那人边说边亮出证件。

柯立锋正想再问什么,另两人已不由分说挽住他的胳膊。万宗海早已闪到台侧,主持人和编导都连惊带吓捂着嘴不敢出声。

台下一片哗然。

“你们凭什么抓他?!”师婕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想都没想冲向台口,眼看就要靠近柯立锋却被一个深灰夹克一把推到旁边。

柯立锋一边踉跄着被往外拖,一边回头奋力冲师婕大喊:“快去找赵卫国!除了他别信任何人!”

师婕六神无主地走出电视台演播厅,呆立在门口等车,节目录制半途终止,小卢一时半刻赶不过来。师婕脑海里不断闪现柯立锋最后那副表情,她从未见过师父如此惊恐。不可能!一定是他们搞错了,一个谆谆教诲司机都要有风险意识的人,绝不会冒险做任何出格的事。

“哎呀,万万没想到,你们堂堂柯老板竟会干违法的事……”

师婕扭过头,万宗海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身后跟着两个下属。师婕盯着万宗海:“你这是什么意思?”

“很明显嘛,柯立锋要不是犯了大事儿,证监会稽查局怎么会在这种场合抓人?”万宗海摇着大脑袋,一脸痛惜,“他胆子也太大了,干咱们这行好歹得有个基本的底线。”

师婕仿佛看见万宗海的目光里藏着无数把刀子,猛然想到百川投资就在黄埔资本楼上,万宗海又是个人脉甚广的家伙,他要是把刚才的一幕满世界宣扬出去,柯立锋以后就很难在业内立足了。

“万总,我认为在证监会给出明确结论之前,最好不要胡乱猜测,更不该无事生非。”师婕沉着脸,她所能做的也只是用言语警告一下万宗海而已。

“胡乱猜测?无事生非?”万宗海冷哼一声,“我说什么来着?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说罢上车扬长而去。

师婕顾不上恼恨万宗海的幸灾乐祸,掏出手机刚要拨号,想起赵卫国此刻应该还在纽约飞北京的航班上,她犹豫一下,拨了韦正雄的电话,她必须第一时间通知公司。

韦正雄听师婕刚讲几句便打断:“你先回公司,别在电话里说!”

深夜的CBD道路空寂、灯光清冷,一辆黑色梅赛德斯轿车以120迈的速度在东三环飞驰,两旁高楼的影子映在车窗上,转瞬即逝。

汽车在世贸大厦门口停下,毕恭毕敬候着的韦正雄立刻迎上去。小卢急忙下车,小跑到右后侧,一边去开门一边躬身解释:“韦总,飞机晚点四个多小时……”

韦正雄直接把小卢的手从门把上扒拉开,亲自拉开车门,火急火燎地说:“赵董,您可算回来了……”

赵卫国下了车,扫视一下四周,面色严峻地问:“人都到齐了?”

“到齐了,都在等您。”

赵卫国整理一下衣服,健步向楼里走去,韦正雄立马快步跟上。

沉寂中响起刺耳的一声“叮”,电梯门打开,赵卫国踏出电梯,走进黄埔资本,前台墙上各时区时钟显示北京时间是凌晨两点。办公区黑黢黢空无一人,寂静中只听得见两个人的脚步声,走廊的声控灯被赵卫国沉稳有力的步履一盏盏点亮,向前延伸,好像他的归来可以为陷入黑暗的黄埔打开一条光明之路。

韦正雄抢上一步,推开大会议室的门,赵卫国昂首走入。

几位等待多时的核心高管立刻起身,脸上是肃穆和疲惫。师婕也跟着站起来,双手局促地摸着大会议桌的桌角,作为现场目击者,她是唯一被特许参加这最高级别会议的中层员工。

赵卫国径直走到会议桌的首席位置,打手势示意众人都坐下,目光逡巡一圈,面容缓和下来:“这么晚把各位叫来,辛苦大家了。”

“赵董,辛苦的是您,飞了十几个小时,一落地就直接……”韦正雄上身前倾,关切地嘘寒问暖。

赵卫国摆手打断:“有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

“师婕讲的现场情况我已经在电话里向您汇报了,今天是周末,又这么晚了,还没打听出什么新消息。”

“已经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韦正雄摇头:“说不好,人是在公众场合被带走的,当时的场面很有爆炸性,恐怕……”

赵卫国从每个人脸上看过去:“各位,咱们黄埔正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大家必须拿出百分之两百的精气神打赢这场仗。”随后直视韦正雄,“韦总,你全力负责危机公关,圈子里该知道的早晚会知道,但必须控制住不要扩散到圈子外,各媒体尤其是网上那些论坛、博客都要打招呼,防止以讹传讹,绝不能损害黄埔的公众形象。”

韦正雄连连点头:“赵董,要不要统一口径?”

赵卫国思虑片刻:“在官方最终说法出来之前,在电视台发生的具体情形仅限于在座诸位,不要在公司内扩散了,就说柯总因为个人原因暂时离开一段时间,提醒员工不要议论、不要猜测,对外一致强调黄埔各方面业务正常,对谣传一律不予置评。”继而抬手指着另几个高管,“Michael,你们基金管理部要主动跟大客户们沟通,务必让他们安心。Henry、若洋,你们风控和法务马上评估这次事件对黄埔都有哪些冲击。”

李慕白、欧亨利两个美国人和陈若洋一边点头一边记录。

韦正雄试探道:“赵董,柯立锋一直负责投资管理部,他下面那五个团队您看要不要……?”

师婕听到韦正雄已经把“柯总”换成了“柯立锋”,心说真是人走茶凉,这韦正雄翻脸简直比翻书还快。

赵卫国看一眼韦正雄,显然也注意到他在称呼上的变化,立刻摇头:“人事方面暂且先不动。”

“好的,”韦正雄有些小失望,“那项目方面……要不要重新明确一下?”

赵卫国想了想:“柯总直接负责的几个项目里,华都有色的案子我会亲自盯着,乐开乳业和达丽国际已经临近最后阶段,”赵卫国把视线停在师婕身上,“我看就让师婕先了解一下情况,怎么样师婕?”

师婕正琢磨着赵卫国依然称呼“柯总”,可见柯立锋看人确实准,公司上下果然只能相信赵卫国一人,冷不防听到两个项目落在自己头上,下意识忙点头:“没问题。”

“那就这么定了。”赵卫国对师婕投来信任的目光。

“赵董,我能问个问题么……?”师婕有些犹豫地问道。

赵卫国温和地点点头。

“柯总会是因为什么事?到底有多严重?”

韦正雄厉声喝止:“师婕,你没听赵董刚才怎么说的?不要猜测!”

赵卫国对韦正雄摆下手,看了眼师婕,又扫视一遍所有人:“在座的里面数我跟柯总认识最久,已经十几年了,柯总做人做事向来很有分寸。我相信柯总,如同我相信各位一样。”然后有意停顿片刻,“同时我要强调,非常时期切勿轻举妄动,以免好心办坏事。”

会议室里一阵寂静,人们都在揣摩赵卫国话中的涵义。

韦正雄冷不丁冲师婕发问:“师婕,刚才赵董布置的任务,你听明白没有?”

师婕一愣,搞不清韦正雄什么意思:“哦……赵董让我接柯总的两个项目……”

“你接?他的项目是谁想接就能接的?”韦正雄敲打着桌面,却像在敲打师婕,“人家只认柯立锋!”

韦正雄所言确是事实,师婕恍然意识到将要面临的困难,但此刻当着大家的面被赵董点将,尽管内心忐忑她仍强作镇定地说:“我会尽力而为。”

赵卫国抚慰道:“这次事发突然,你量力而行就可以了。”

师婕忙点头,假装在笔记本上写下什么,借以掩饰自己凌乱不安的心绪。

“那就这样,大家赶紧回去休息,准备战斗。”赵卫国像个将军似的挥了挥拳头,站起身,走出会议室,其他人也跟着鱼贯而出。

师婕长舒一口气,抻了抻酸痛的腰身,扭了扭僵直的脖子,这惊心动魄的二十个小时已经搞得她精疲力尽。

走到门口,师婕刚要关灯,却发现赵卫国又返回来。

“赵董,您落什么东西了?”师婕回头四下察看。

“不是不是,我就是想再叮嘱你一下,刚才那句话我是专门说给你听的。”赵卫国面带微笑,像个慈祥的长辈。

师婕没反应过来:“您放心,项目的事我一定尽力而为。”

赵卫国收起笑容:“我是让你切勿轻举妄动……”

师婕这才恍然赵卫国指的是哪一句,但仍没明白为什么单单叮嘱自己。

“Jessie,我知道柯总在你心里的份量,他是你师父,五年来一直带着你,你俩的师徒之情我完全理解。”赵卫国语重心长地说,“但你必须向我保证,不要去打听,更别惦记去捞人,那不是救他,是害他,明白么?”

“那咱们就这么干等着?什么都不做?”

“你呀,柯总没教过你么?在很多关键时刻,以静制动往往是上上策,懂了吧?”

听到师父最信赖的赵卫国搬出师父往日的教诲,师婕愣怔片刻,用力点点头。

赵卫国重又露出敦厚的笑容:“你放心,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解决这件事的。”

“谢谢赵董。”师婕心头涌过一股暖流,她真想把柯立锋最后那句话说给赵卫国听,但还是忍住了。

师婕跟着赵卫国往前走,以为他也是去电梯间,不料他却拐向自己的办公室。师婕诧异:“赵董,都这时候了,您还不赶紧回家休息?”

“我得先给老婆打个电话,她规定我飞机一落地必须马上报平安,刚才忙得没顾上,这会儿必须补上,不然后果很严重。”赵卫国呵呵笑起来,“被人惦记也是负担哟。”

师婕脑子里回荡着赵卫国的话,一个人走到电梯间,左思右想,意识到自己有件事还没做。她推开防火门走进楼梯间,撑在栏杆上思虑片刻,拿起手机找出Vivian的号码,犹豫再三要不要打这个电话。

最后,她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那边传来留言提示,听到“滴”的一声师婕说:“Vivian你好,我是师婕。柯总这边出了点状况……请你尽快给我回复……”

师婕挂上电话,俯瞰着螺旋形的楼梯间,仿佛一口上不见顶下不见底的井,狭小而幽暗,而她自己就像困在这井里的一只小猫,孱弱而无助,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更担心柯立锋究竟怎样。一滴眼泪无声地流出来,从脸颊上掉落,坠入深深的井里。

与此同时,在京城的另一端,另一座楼里,另一个幽暗而狭小的“深井”中,柯立锋默默地坐在角落,双眉紧锁,牙关紧咬,无声地凝视着面前空无一物的白墙。

柯立锋已经无力辩白,也无意再做徒劳的争执。一路上他都在质疑和探究:为什么抓我?你们肯定是搞错了……我究竟犯了什么?总得给个说法吧?但三个深灰夹克始终置若罔闻。

到了地方,柯立锋仍然不住地问:这是哪儿?你们凭什么关我?这里谁负责?我要马上见你们领导,我要打电话,这是我的权利!

无人应答,连个回声都没有。房间四壁都有厚厚的软包,灯一律是嵌入式的并包有丝网,仅有的几件家具是塑料的,固定在地板上,简单的盥洗卫具也不是陶瓷的,用的是薄薄的不锈钢板,挺软,仿佛一磕一个坑。直到腰带和那条红色的领带都被收走,柯立锋才忽然明白过来:人家怕的是他绝不会做的事——寻死;而他做的恰恰是人家最不怕的事——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