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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阴差阳错的入职

凌世杰呆坐在床上,心砰砰乱跳,一身冷汗。

从十二岁起,他每年都会做几次同样的梦:一座光怪陆离的建筑物,他趴在高高的玻璃屋顶往下看,依稀可见灯光璀璨的大厅里人影攒动,熙来攘往不知在忙些什么,正当他把脸紧贴玻璃想对下面这神奇世界一探究竟,玻璃屋顶就像糖稀做的一般骤然四分五裂,他整个人坠了下去,那大厅和众人都倏忽不见,变成个黑洞洞的深渊……

起初每当他把这怪梦讲给母亲听,母亲总会摸着他脑袋说没事儿,你这是睡觉蹿个子呢。可等到高中已经1米85的他不再长高,同样的梦却依旧不期而至,他不再相信母亲那套歪理邪说。直到在纽约读硕士的某个夜晚再次从梦中惊醒,他忽然醍醐灌顶,这梦的寓意与象征豁然开朗,而他也再不会对母亲提起。

电话铃响,他激灵一下,一把抓过手机,是个陌生的号码,黄埔资本的?会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大概率应该不是好消息,但即便被拒也不能显露自己的失落。

凌世杰清清嗓子,平静地接通电话:“喂,您好。”

“哎,是我。”传出一个女生欢快的声音。

应该不是黄埔资本的,凌世杰紧张的心放松下来,但又有些失望。

“你是……?”

“你猜。”

凌世杰有些烦:“你到底谁啊?不说我挂了啊。”

“哟,真是忘恩负义,这才过了两天就不记得恩人啦?”女生咯咯地笑。

“恩人?”

“是我在电梯里救了你,也是我在牌桌上又救了你……”

“金晓?”凌世杰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哈,我都睡晕了……”

“够闲的啊你,大周一上午十一点,你居然还在睡觉。”

凌世杰无声地叹口气:“反正睡觉不耽误等消息。”

“出来跟我吃饭吧,省得你自己呆着瞎郁闷。”

凌世杰有些犹豫:“你在哪儿?”

“就在你家附近的香格里拉,赶紧过来吧,我在里面的香宫等你。”

“香格里拉……饭店?”

“怎么了?这儿的粤菜做得特别好,你应该尝尝。”金晓跟一句,“而且我有事跟你说。”

这句话让凌世杰不好拒绝,何况面试那天金晓确实帮了他不少忙,于情于理都得谢谢人家。他拿过钱包看眼里面还有五六百块钱,要是不点特别贵的菜估计也够了。

凌世杰走进香格里拉饭店二层的香宫,四处张望,见金晓坐在靠窗的一张四人桌旁,简单的黑色连衣裙把皮肤衬托得更加白皙,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金晓也看到了他,开心地冲他招手。凌世杰没精打采地走过去,还没落座就问:“你怎么有我的手机号?还知道我家离这儿不远?”

金晓诡秘地看看周围,身子前倾,打手势让凌世杰也凑过来,手拢在嘴边:“不告诉你。”随即得意地晃着脑袋,“你不是说我跟你们不一样么?”

凌世杰没再追问。就冲那天黄埔资本几个人的态度,她金晓想打听点信息还不易如反掌?

见凌世杰没什么情绪,金晓递过菜单,笑嘻嘻地说:“我已经点了几样菜,都是我爱吃的,你想吃什么自己加。”

凌世杰兴味索然接过菜单随手放在一边,才注意到面前摆着两杯咖啡。金晓解释:“他们家上菜慢,我就从大堂要了一杯拿铁、一杯摩卡,看你喜欢喝哪种?”

“不用,我喝水就行。”

“那你要苏打水?汤力水?还是生姜水?”

“不用,矿泉水就行。”

“那你要加气的还是不加气的?依云还是巴黎水?”

“算了,我就喝摩卡吧。”

金晓把拿铁端在手里,忍住笑白一眼凌世杰,心说小样儿,我还治不了你?

凌世杰抿一口摩卡,问道:“你找我是要说什么事?”

“瞧把你急的,没事儿就不能跟你聊聊天啊?”

“大小姐,聊天也不用到这种地方吧?”凌世杰看眼周围,装潢考究的餐厅里寥寥几桌客人,背景音乐轻柔舒缓,外面庭院绿树成荫,跟老妈操持的川芙蓉餐馆相比,一个阳春白雪,一个下里巴人。

“这地方不吵,聊天方便。”金晓满不在乎地说。

凌世杰耸下肩膀,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也是来还人情的。菜陆续上来,鲍汁牛柳、松茸汽锅鸡还有鳕鱼。

“你吃啊。”金晓把一块鳕鱼夹到自己盘里,边吃边问,“你接到黄埔资本offer了么?”

“还没有。你接到了?”

“嗯。Linda早上给我打了电话。”

凌世杰一愣。

“让我八月一号去报到。”金晓语调平淡,似乎黄埔对她的吸引力还不如眼前的菜。

“那……恭喜你啊,心想事成。”

“切,你怎么知道我心想什么?”金晓瞥凌世杰一眼。

“看来我没戏了。”凌世杰一脸沮丧。

“不要紧,好公司又不止他们一家。”

“可我只投了黄埔……”见金晓停住嘴冲他瞪着一双大眼睛,凌世杰有些气恼,“怎么?你不信?”

金晓先摇头又忙不迭点头:“不是,我信!我是搞不懂,黄埔究竟有什么好?”

“不是跟你说过么?我是冲着柯立锋去的。”

“人家找工作都是奔着公司,没见过你这样的,奔着人去。”

“你可能不知道,黄埔资本的赵卫国和柯立锋都是哥伦比亚商学院出来的,在纽约学金融的留学生圈子名气特别大,尤其柯立锋,他那几个经典案例像招才网和同城会,传得都神了。我一直认为上班就像上学,所谓好学校就是因为有好老师,所以我一心想进黄埔给柯立锋当学生。”

金晓撇嘴:“那姓柯的说话太难听、为人太刻薄,他就是再有本事,我也不愿意让他教我。”

“严师才能出高徒。我这两天老琢磨柯立锋那些话,虽然刺耳,但仔细想确实有些道理,”凌世杰认真地说,“但他关于资本控制人的说法我仍然不认同,只有人控制资本才能让资本只做好事、不做坏事。”

“哟,看不出你还挺理想主义的,我从来没想过为什么要做投资。”

“理想有什么用?我原以为柯立锋能帮我实现理想,结果他却亲手……”凌世杰无奈地苦笑,幽幽吐出一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金晓反应一下,眼睛瞪得溜圆,佯作生气地举起餐巾:“你说清楚,谁是沟渠?”

凌世杰嘟囔:“黄埔要谁,谁就是沟渠。”

“切,它要姐,姐还不一定去呢。”金晓放下餐巾,得意道,“实话跟你说吧,我手里还有百川投资的offer。”

“百川投资?”

“对呀,也在世贸大厦,规模不比黄埔小,老板叫万宗海,在投资圈名气很大。”

凌世杰顿觉老天真是不公,就像一个苦孩子眼巴巴盯着橱窗里的玩具求而不得,可那边来个富孩子一下抱走俩。

金晓没留意凌世杰的神情,郑重其事地说:“找你就是因为昨天我听……一位业内人士……说,长期看百川的前景要远好于黄埔。”

“为什么?”

“人家没说为什么,只是劝我去百川。”

“说这话的是什么人?”

“嗯——这你就别管了,反正他肯定不会害我。”金晓话题一转,“本来我还想,咱俩也算朋友了,要是都去黄埔还能互相照应,至于前景不前景嘛,我这人向来只在乎当下,但既然黄埔没要你……”

凌世杰正黯然,却见金晓撂下筷子抓过手机拨号,大剌剌地说:“喂,Linda,我金晓。我考虑好了,决定不去黄埔……对,不去!拜拜!”

金晓放下电话,见凌世杰目瞪口呆盯着她,便豪气十足地一挥手:“怎么样?够仗义吧,它不要你,我不要它!”

凌世杰总算回过神,喃喃道:“你这是何必呢……”

金晓不理会,接着拨通另一个号码:“喂,您好!我是金晓……对,上午已经电话通知我了。我考虑好了,决定加入百川投资……八月一号?没问题,到时去见您……嗯,谢谢您!”

金晓把手机往桌上一扔:“行啦,搞定!你跟我一起去百川吧,有我当内线,百川肯定要你。”

凌世杰狐疑地看着金晓:“你……和百川很熟?”

“当然,包在我身上。”金晓旋即改口,“主要是你这么优秀,百川没理由不要你,你今天就把简历发给我,我给你转过去。”

凌世杰犹豫一阵,嗫嚅道:“我还是想再等等,毕竟黄埔还没明确通知说不要我……”

“你真够死心眼儿的,等他们通知并不影响你申请百川嘛。”金晓有些恨铁不成钢,“要我说,你就去百川,等黄埔说不要你的时候,你就冲他们甩一句:无所谓,哥已经在你们头顶上的百川了!”

“可我从一开始认准的就是黄埔,我喜欢他们的风格,钦佩他们的眼光……”

“喜欢柯立锋训斥你的风格?钦佩柯立锋蔑视你的眼光?这位同学,你不会是受虐狂吧?”

就在同一时刻,Linda神情紧张走进韦正雄办公室,绕过大班台立在韦正雄身边,忐忑地说:“韦总,您还得帮帮我……”

“你什么事儿我没帮过?”韦正雄颇具玩味地盯着Linda。

“出了点状况,您不是签发了两份录用通知书么,结果有一个把咱们拒了。”

“哟,这倒新鲜,谁呀眼光这么高?”

“那个金晓呗,除了她还能有谁。”Linda叹口气倚靠在桌沿上。

“她?”韦正雄收起笑容,“你们是不是在细节上处理不当?”

“怎么会?我们对她各方面做得都很到位。”

“那……会不会是因为面试那天柯立锋对人家太不客气了?”

Linda忙顺竿爬:“嗯,我估计肯定是这个原因。”

“哼,那天还不如不拉他去。”

“就是,可谁能想到他会那样?”Linda恨恨不已,“真是贻害无穷。”

韦正雄沉吟片刻,脸上的阴云逐渐消散:“这金晓不来就不来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

Linda扭了下身子,欲言又止。

韦正雄眉毛一扬:“对了,你刚才说让我帮忙?”

“嗯,我是有点担心,咱们第一次大张旗鼓、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招聘应届生,如果忙活半天只录用一个人,是不是有些不好看?我担心公司里有人议论……”

韦正雄立刻直起身子,警觉地问:“议论谁?你还是我?”

“还不都一样?”Linda又扭了下身子。

韦正雄歪头琢磨:“所以你想……再录一个人?哪个?”

“那个叫凌世杰的,您有印象吧?”

“凌世杰……”韦正雄努力回忆着。

“就是群面那天被柯立锋狠批的那个男生。这柯立锋也真是的,其实我觉得凌世杰表现还行,没想到他把人家狗血喷头骂了一通,我就以为他特看不上人家;没想到他后来竟跟我说他其实最看好凌世杰,让我无论如何给他招进来;更没想到柯立锋当天就出事了,我就没把凌世杰报给您。可眼下这局面……您看要不要把他招进来?”

韦正雄被Linda绕得有点晕:“柯立锋到底看中他什么了?”

“他说凌世杰天生有一种对人的关注,而且有魄力。”

韦正雄默然不语,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敲打着桌面。

忽然,像是应和似的传来两记敲门声,赵卫国推开门先看到Linda,连忙说:“哟,你们先聊,我过会儿再来。”说完打算回身就走。

“赵董您等一下,”韦正雄赶紧起身迎上去,一边把赵卫国拉进房间一边满脸堆笑地说,“您有事儿叫我就行,怎么还亲自过来……”

“怎么,我过来影响你们工作了吧?”赵卫国看眼Linda,“你们继续聊你们的。”

见Linda犹疑不知如何开口,韦正雄忙解释:“哦,也没什么,您不是很重视这次应届毕业生招聘嘛,老柯对其中一个印象不错,但他这不是刚出了状况嘛,Linda把握不准该怎么办好,想听听咱们的意见。”

“哦,柯总看人向来有一套,能被他相中的应该是可造之才。”赵卫国看着Linda,“柯总现在还是咱们黄埔的管理合伙人,他的意见还是要重视的。”

“就是就是,”韦正雄连连点头,“我刚才跟Linda也这么说的。”

Linda立刻如释重负:“赵董,明白了,我这就去办。”

凌世杰一点胃口都没有,又不好意思盯着正吃菜的金晓,便拿起杯子喝了口咖啡,眼睛瞟向别处。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赶紧拿起来:“喂,你好……您好于总!我是凌世杰……真的吗?!……是,我知道您没开玩笑,我是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的,我会随时查收邮件给您回复……好的,八月一号,没问题,我绝对不会忘的……谢谢您!到时候见!谢谢您!”

凌世杰按捺住心中的狂喜,把手机轻轻放到桌上,仰头长长吐出一口气。

“于总?Linda?黄埔的?”金晓有些难以置信。

凌世杰抿嘴笑着点头。

“他们……要你了?”

凌世杰再也绷不住,咧开嘴笑得像个宝贝失而复得的孩子:“看来这是老天在考验我对黄埔的诚意啊……”

“看来这是老天在耍我啊……”金晓失望地仰天长叹。

“老天不负有心人……”凌世杰又像当初赢了德扑那样兴奋地举起双臂,做了个V型手势。

金晓撇下嘴:“有心人?你有心么?”

“当然有心,而且是诚心,不然我怎么能感动黄埔呢……”凌世杰当然看得出金晓的失望,也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于是换了话题,“哎你说,柯立锋那么瞧不上我,可黄埔却居然决定要我,说明内部肯定有人帮我说了话,我的这位贵人究竟会是谁呢?”

“你觉得呢?”金晓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凌世杰在桌上一拍:“肯定是她!”

金晓吓一跳:“谁?”

“师婕!就是面试坐在我对面的那位女经理,看上去她心眼儿特好,对,她就是我的贵人!”

“她?你好歹是个学霸,用脚后跟想想,就她那个级别,能帮你说上话么?”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会是谁呢?难道是……韦总?”

金晓的肺都快气炸了,把餐巾往桌上一扔:“不吃了,饱了!”拿起手包往洗手间走去。

凌世杰示意服务员买单,接过账单一看顿时傻了眼,糟糕,钱不够。正犯愁,金晓回来了,凌世杰一脸窘迫地张口:“本来今天我是想请客的,一来谢谢你上周五帮了我大忙,二来算是庆祝我成功入职黄埔,可是……”

金晓瞥他一眼,从包里掏出一张黑卡,然后拽过凌世杰手里的账单,看都不看一并塞给服务员:“叫你出来跟我吃饭当然不用你掏钱,我是这儿的VIP。”

凌世杰愈发局促:“其实不用你请客,我带的钱够和你AA的。”

金晓抬手指着凌世杰,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解气,垂下手臂苦笑一下:“我这才真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凌世杰的脸登时红了。金晓却没事人似的一甩头:“我想开了,老天虽然成心不让咱们在同一家公司,他至少让咱们在同一座楼里。”

凌世杰忙就坡下驴:“以后在一个楼里上班,我多请你几顿。对了,百川在几层?”

“我刚才说过啦,百川在黄埔头顶上。”金晓坏笑,“你可得时刻记着,我压你一头。”

凌世杰婉言谢绝了金晓开车送他的一番美意,他不想让金晓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在紫竹桥西上了公交车,没几站就到了中关村,下车走不多远就是川芙蓉。

他十二岁那年父亲凌颂华去世,母亲赵雪梅为还清丈夫留下的“债”,不得已辞了小学老师的工作,在中关村租下个不临街的门脸开了家小餐馆——川芙蓉家常菜,主要做周围上班族的生意,因为价廉物美渐有名气。后来中关村西区大规模拆迁改造,原来的门脸要拆,赵雪梅一咬牙搬到苏州街东面一处二层底商,档次提升了些,得以接待商务应酬,招牌上家常菜三个字便去掉了。

十二年,整整十二年,赵雪梅独自默默扛下所有的辛苦和责任。

凌世杰从中学到大学的课余时间和假期都是在川芙蓉度过的,后来到纽约读研,他去华盛顿广场北面的一家中餐馆打工,盘子刷得比谁都溜,老板挺惊讶,说如今国内出来留学的少有这么能吃苦的孩子。

当初高考报志愿,为了减轻母亲负担,凌世杰想报师大。

“报清华!”赵雪梅语气坚决,不多说一个字。

大学毕业前,周围同学纷纷出国,凌世杰只想赶紧找份工作。

“去留学!”赵雪梅语气依然坚决,依然不多说一个字。

可凌世杰知道,为了这六个字,母亲这十二年里没休息一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老妈,从现在开始,您肩上的担子就交给我了,我一定会让您越来越享福。”凌世杰眼前的一切都那么美好,他忍不住频频冲同车的乘客投去灿烂的微笑,搞得售票员都有点纳闷。

午市的营业时间已过,川芙蓉已经关门关灯,这时候员工都会在一楼休息,而老妈会在总台盘账。

凌世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推开店门,刚想叫声老妈,却见厅里格外冷清,一个人都没有。他正诧异,隐约听到二楼有声音,便蹑手蹑脚沿楼梯走上二楼,发现声音出自最靠里的八人包间,包间门没关严,凌世杰把脸凑近门缝,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多人的话语声听得真真切切。

“雪梅姐,您别误会,我们纯粹是不想还让您受这份累。”一个公鸭嗓说道。

“是啊嫂子,这两年您也不容易,我们心里都明白。”这女人的声音又尖又细,像用指甲划过玻璃。

“赵老师,人家都说最笨的活法就是人忙死、钱闲死,干餐馆不就是这样?您辛苦挣的钱要么交房租要么开工资,总这样可不行。”这人是典型的烟酒嗓。

凌世杰正凭借口音回忆这是哪几位曾经的“叔叔阿姨”,传来母亲温和的声音:“瞧你说的,这世上哪有人闲死、钱忙死的活法?”

“炒股啊!那可比开餐馆轻松多啦。”这位说一不二的腔调挺像居委会大妈。

赵雪梅不以为然:“炒股轻松?依我看那根本算不上正经营生。”

“得分什么时候,”公鸭嗓听上去很是得意,“这大盘行情一来,躺着就能把钱挣了,你们说对不对?”

“对!我女婿说了,现在是从来没有过的牛市,咱这辈子能赶上一回那就是福气!”

赵雪梅疑虑道:“所以……你们想从川芙蓉把钱拿走去炒股?”

什么?凌世杰的心一下提起来。

“是啊。”烟酒嗓咳嗽一声,“赵老师,我家街坊今年三月份卖了套房,把一百多万全砸进股市,眼下小三百万了,等于挣回来两套房!”

“这种事还是少掺和,”赵雪梅淡淡地说,“你们是光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

“您说的对,所以就得瞅准时机赚一票走人。雪梅姐,您今天容我撤出三十万,年底我就能变成六十万,到时我再把这三十万放回川芙蓉,您看怎么样?”

“可是我现在拿不出三十万啊!别说三十万了,就是支走三万,我今天晚市都开不了张……”

仿佛指甲再次划过玻璃:“嫂子,要是川芙蓉账上拿不出这么多钱,那咱换个方式,您个人出钱,把我的股份买走,怎么样?”

几个人都附和:“就是,要不您就把我们的股份都买回去,这样您也合算。”

“怎么可能啊?我要是有那么多现钱,当初还至于把餐馆的股份让出这么多给你们?”

“居委会大妈”循循善诱:“那你把川芙蓉盘出去,换回现钱咱们一分,问题不就解决了?”

“盘出去?餐馆没了,你们让我靠什么活?坐吃山空?”赵雪梅急得声音都变了,“再说就算我肯卖,这一时半刻上哪儿找买主啊?”

“嫂子,您能不能把餐馆抵押喽?”

“餐馆能抵押的只有房子,可这房子是人家房东的呀。”凌世杰都能想象母亲此刻愁容满面的样子。

“赵老师,您那房是当初老凌单位分的,如今已在您名下吧?那个可以去抵押。”

“可万一房子被银行收走,我跟小杰住哪儿去啊?你们能不能再给我些时间,容我慢慢想办法?”

“雪梅姐,不是我们不给您时间,是这波行情不等人啊!”

“赵老师,我给您提个一举多得的法子,您现在住的三居室在三环里,每平米得上三万,您把它卖了,换到五环外买一套单价五六千的小两居,这样就能富余出不少现金,足够您把钱还给我们,餐馆重又只归您一个人,您和儿子照样有房住……”

凌世杰再也听不下去,猛地推开门,怒视着面前的四个外人。

包房里的人都被突然冒出来的凌世杰吓一跳,赵雪梅更是一脸惊慌:“小杰?你怎么来了?”

凌世杰不回话,气鼓鼓冲那四个人喝问:“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爸在世的时候,你们看他有权,哭着喊着把钱塞给我爸,求他带你们炒国债,你们亲口说的亏了无所谓。那些钱算什么?究竟是借债还是投资?!”

几个人都不吱声。

“后来我爸出了事,你们天天上门死皮赖脸追着我妈要钱。是我妈可怜你们,觉得你们也不容易,更怕你们背地里埋怨我爸,她好好的老师不当,改行开餐馆,没日没夜地干,还不是为快点儿赚钱给你们?!后来你们看川芙蓉生意不错,趁我妈着急筹钱供我留学,你们主动提出来搞什么债转股,把我妈变成小股东,其实是你们的打工仔。现在你们又嫌分红太少太慢,要撤资去炒股,逼着我妈回购餐馆的股份,我妈没钱让你们退股,你们就逼她卖房,你们还是人么?!”

公鸭嗓瞪起眼睛,吊着嗓子:“你小孩子家,怎么说话呢?”

“我就这么说话!”凌世杰狠狠拍了下桌子,“你们一个个都这么大岁数了,摸着良心好好想想,从法律上说,我妈欠你们一分钱么?还口口声声可怜我们母子俩,你们是一直在欺负我们母子俩!”

“你那时候还小,有些事你不懂,我们跟你说不着。”“居委会大妈”转向赵雪梅,“反正今天要是拿不到钱,我们就告你去!”

凌世杰怒不可遏:“你去告啊!我今天就给你一句话,往后谁再敢欺负我妈,我跟他没完!”话音未落凌世杰双手抓住桌上的玻璃转盘用力一掀,放在转盘上的茶壶和杯碟登时飞起,茶水溅到几个人身上,转盘从桌上滑下去,撞到一把空椅子,椅子咣当一声倾倒在地,转盘就势滑到墙边停住。

那几个人惊叫着跳起来躲到墙角,纷纷擦抹身上的水渍和茶叶。

赵雪梅赶忙拉住儿子:“小杰,你发什么疯啊?”

“妈,您别管,”凌世杰甩脱开母亲的手,“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别欺人太甚,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赵雪梅冲那四位摆出笑脸:“对不住啊,我家世杰最近心情不好,我替他赔个不是……”

“今天先这样吧,”烟酒嗓贴着墙往外挪,“反正我们的意思你也清楚了,下回再说。”

“没下回!以后想要钱你们找我,不许再打扰我妈!”凌世杰不依不饶。

那几位蜂拥而出,赵雪梅赶紧跟出去。凌世杰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默默蹲下身收拾地上的杯碟碎片。

赵雪梅走回来,扶起一把倒地的椅子,坐下叹口气:“这些人呐,光惦记钱生钱,不然当年也不会总缠着你爸。还是连葳的爸妈明事理,跟咱关系那么近可从来不求你爸帮他们投资,就是不想把钱掺和到友情里。后来你爸出了事,只有他们一直帮咱们,这家人咱可要好好珍惜啊。如今连葳一个人在外面,你常跟她打打电话……”

凌世杰没接茬,瓮声瓮气地问:“妈,都这样了您还打算瞒下去?”

赵雪梅瞟一眼儿子:“你是刚知道还是早知道了?”

“妈,是我在问您。”

“没大没小,还审起你妈来了?”

凌世杰头也没抬:“我去美国前就知道了,您跟他们的股权转让协议就放在抽屉里。”说完起身拿笤帚把拢到一处的垃圾扫进簸箕。

赵雪梅看着凌世杰,心里五味杂陈,过了一阵才喃喃地念叨:“我儿子真是大了……今天多亏了你,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妈,我一定会挣很多的钱,帮您把股份都赎回来,让您不再这么辛苦,也不再受任何人欺负。”凌世杰鼻子发酸,低头把桌布铺好。

“你就不该这么想,我开餐馆就为赚钱吗?是因为我喜欢,我干的是最擅长也最喜欢的事,这是福气。你有这份心妈就知足啦,比你挣多少钱都强,你记住,这世上很多东西比金钱比股份更重要。”

“嗯,记住了。”

“当初为啥让你学计算机?就是想让你只跟电脑打交道,少跟人打交道,更别沾钱,因为人和钱都可能害你。对了,你工作怎么样了?我看你那天回来情绪不高,周末又闷在家里睡觉,也没敢问。”

“妈,我着急来店里就是想告诉您,人家要我了!我有工作啦!”

“我说什么来着?”赵雪梅一拍大腿,下巴扬得高高的,“我儿子堂堂清华的本科、美国的硕士,哪家公司不抢着要?”

凌世杰有点得意忘形:“这家公司不一样,可难进了。”

“啥公司?怎么不一样?你到哪儿不都是编程序?”

凌世杰冷不防被问住了,正惶惶之际母亲的波导手机响了。

赵雪梅一听对方声音脸便笑成一朵花:“是连葳啊,你午觉睡醒啦……哦对,英国那边现在是早晨。你妈妈这两天已经好多啦……放心吧,我每天都熬好粥给她送过去……你这孩子,跟干妈还瞎客气……噢,小杰呀?我告诉你啊,他找到工作啦……嗯,我可算踏实了……你要跟小杰说啊?他就在我身边呢。”

赵雪梅把手机塞给凌世杰,凌世杰接过电话,拿起簸箕往外走。

连葳急切而欢快的声音从手机里迸出来:“世杰哥,你真的进黄埔资本了?”

凌世杰急忙低声制止:“嘘!这句要是被我妈听见,我就死定了。”他缩着脖子四下张望,“我警告你啊,千万别对我妈说漏嘴。”

“呃,知道了。”连葳撅着嘴嘟囔,“从小到大你就知道训我,本来我刚想好好祝贺你,被你训得没情绪了……”

凌世杰仍不放心:“还有,对你爸妈也得严防死守,他们知道了我妈就知道了,我妈知道了我就……”

“哎呀好啦,我是那种不靠谱的人吗?当初你在纽大从工程学院转到商学院,我不是替你瞒得死死的?算了,热脸贴冷屁股,我要去弄早餐了。”

凌世杰嘿嘿一笑:“你见过靠谱的吃货吗?”

“当然见过,我天天照镜子!”

凌世杰倒完垃圾走回包间,脸上还挂着笑容。

赵雪梅看在眼里,也笑:“一跟连葳聊天就特开心吧?那孩子性格真好,还特懂事。小杰啊,你以后可得好好对连葳一家……”

“妈,您这话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人家连葳一个女孩子孤零零在英国……”

“知道啦,我跟她经常MSN。”

“你还应该多去看看她爸妈,别忘了,当初我们两家可是指腹为婚过的……”

“那会儿连我都没有呢,哪儿来的记性?”凌世杰直摆手,“跟您说多少遍了,我和连葳就是发小儿加哥们儿!”

“反正我就是喜欢连葳这丫头。”赵雪梅喜滋滋地一晃脑袋。

凌世杰无奈而同情地摇摇头,走过去抬起地上的玻璃转盘。赵雪梅忙过来搭把手往桌上放,庆幸道:“幸亏没碎,不然刚才肯定得叫救护车了。”

凌世杰大大咧咧地说:“不会,这是钢化玻璃。”

赵雪梅瞪儿子一眼,含笑嗔怪:“记住喽,以后掀桌子可别再掀自家的。”

一楼传来人声,想必是先前被赵雪梅打发出去的服务员和后厨陆续回来了,赵雪梅把儿子撂在一旁,赶紧出去了。

凌世杰终于坐下,长出一口气,刚准备好好憧憬一下即将开启的黄埔生涯,一个人悚然跃入他的脑海——柯立锋。如果说上周五面试之前凌世杰对柯立锋是七分崇拜三分敬畏,经过这三天过山车一般由喜到悲又由悲到喜,凌世杰已说不清他对柯立锋究竟抱有怎样的心态,他全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曾经的偶像、如今的煞神了。

柯立锋难得有大把时间盘点他迄今为止的人生,发现他竟把太多工夫花在了等待上。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他每天做好饭便守在房门口等父亲下班,直到拎着米色人造革包的父亲小跑着进楼;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他每天站在弄堂口等身穿绿装的邮递员骑着绿漆斑驳的自行车出现,直到有一天邮递员递给他个牛皮纸大信封,落款是红色的“复旦大学”四个字。

柯立锋与常人不同,等待于他而言是桩如同读书考试必须全力以赴的事,等待时的他总是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不吃不喝简直像苦修一般,仿佛他在等待中的辛劳与虔诚真能影响他所等待的结果。实际上并非每次等待都能修得正果,最近的例子便是上周五,他等了那么久也没等来华都有色重组过会的消息,结果却被换了个地方,从等待喜讯换成了等待审讯。柯立锋想,看来真不该去搞什么面试、去录什么节目,一心二用果然犯忌讳、遭报应。

一连几天除了有人定时送来吃喝,一直没人搭理,柯立锋越等越像热锅上的蚂蚁。究竟怎么回事?总得给个说法吧?每次丁点儿响动他便眼巴巴盼着门打开,盼着人进来跟他好好谈谈。但屡屡失望以致几近绝望他恍然意识到这是人家在搞心理战,就是要他急切之下失了方寸、乱了阵脚,恨不能见个人便一吐为快,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只求速死。柯立锋盘腿坐下,闭着眼让自己定下心神,既来之则安之,不急了不等了。

柯立锋反复琢磨可能是因为什么事被弄进来。既然对方自称证监会稽查局,说明与税务、工商各类纠纷无关,只能是证券业务中涉及内幕交易、市场操纵、利益输送、虚假陈述或财务欺诈等方面。他按时间顺序由近及远、按项目规模由大到小,在脑子里逐一梳理,究竟是哪桩哪件踩了雷、对方又能拿出何凭何据?想了许久仍毫无头绪。他便换个方向,从琢磨事由转而推测性质,他们想给我安个什么名头?是违规、是违法还是犯罪?这三者可是天壤之别……冥想中忽然闪出一个念头:不对!这也是人家的策略,把你晾在这里不闻不问,就是让你有充裕的时间自我反省、自我拷问,越想越怀疑自己浑身都是马脚,趁你急于撇清人家便可请君入瓮,没俩回合便撂了。

想到此处柯立锋便不再盘算,开始琢磨算盘。他自小便跟着一辈子在银行当柜员的父亲打算盘,十二岁那年还得过上海少儿珠算大赛的金奖。柯立锋靠墙坐着,眼前仿佛出现一张硕大的算盘,他双手悬空,口中念念有词,三下五去二、二一添作五、六去四进一、一退六二五……十指依照口诀上下拨动,耳边响起算珠炒豆般清脆的声音,眼前是长串的数字一行行滚动,其间依稀浮现出父亲那张永远与世无争的脸。

忽然,算珠的噼啪声中出现几下杂音,门开了。

两个人走进来,盯着柯立锋看了一会儿,彼此交换一下眼色,一个人开口道:“怎么样?都想清楚了吧?那你就谈谈吧。”

柯立锋睁开眼睛:“谈什么?”

“谈什么你还不知道?”

另一个人笑了下:“谈什么都行,反正有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