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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职场第一课

八月一日,清晨五点半,天刚蒙蒙亮,凌世杰已经起床了。其实整整一夜他几乎没睡着觉,脑子里不断勾画自己光明灿烂的前景。这不是他第一次彻夜失眠,当初去清华入学报到还有乘机飞纽约的前一晚,他也是这样一宿没合眼。

冲了澡,凌世杰对着镜子里帅气而自信的自己一握拳:“加油!”看时间还早,凌世杰开始整理房间。台历上“八月一号”早已用红笔圈出,他拿起笔在圆圈周围加上放射线,变成一轮红红的太阳,意犹未尽又在太阳旁边加上个大大的惊叹号,新的人生注定充满阳光和精彩。放下台历,凌世杰又拿起桌上那本杂志,封面上柯立锋好像满眼轻蔑地看着他,凌世杰心头掠过一道阴影,想起那天柯立锋最后说的话:“你根本不配干投资这一行!”他盯着封面凝视了几秒钟,然后说:“我一定会证明给你看!”说完把杂志掖进书柜。

凌世杰打开衣橱,检视自己新近从动物园批发市场买来的两套西装、一沓衬衫和几条领带,挑出浅灰色西装、浅蓝色牛津纺衬衫和深蓝色的领带,比对一下搭配效果,挺满意。

“咦,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赵雪梅惊讶地发现儿子在厨房里忙活,“还不到七点,高兴得睡不着啦?”

“长这么大都是您给我做早饭,今天也让您尝尝我的手艺。”凌世杰先把煎好的荷包蛋装盘递给母亲,然后从锅里盛小米粥。

赵雪梅看眼刚烤好的面包片,笑道:“哟,还是中西结合呐,看来我真开始享儿子的福喽!”

“您别多想,本项福利仅限今天。”凌世杰心知小试牛刀献殷勤只能偶尔为之,这样才能既让老妈有满足感也让自己有成就感。

赵雪梅夹起一个荷包蛋,忽然停在嘴边,盯着椅背上的西装上衣:“你打算穿这套去上班?”

“怎么了?”

“每天来咱家店里吃饭的有好多程序员,我看他们穿得很随便,都是牛仔裤Polo衫,从没见他们穿这么正式。”

“哦……我第一天上班,想给人留个好印象……”凌世杰底气不足地敷衍。

“这印象能好?只会让人家觉得你太特殊、不合群。”赵雪梅面色凝重,“儿子,你到公司可得注意跟同事搞好关系,你得入乡随俗,只有和同事打成一片,你有困难人家才会帮你,要不然……”

“您打住,我换还不成么?”凌世杰清楚老妈会一直唠叨到他换身行头才罢休。

他无奈地摇摇头,抄起西装上衣回到自己房间,换成休闲的牛仔裤Polo衫,再偷偷把西装衬衫和领带都小心翼翼叠好,塞进双肩背。

“嗯,这就对了。”赵雪梅挺满意,放下筷子拉凌世杰走到柜子前,望着凌颂华的遗像。“老凌,咱们儿子今天上班了,在家软件公司。你放心吧,他往后天天编程序,肯定不跟钱打交道。老凌,儿子已经成人了,我们娘儿俩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凌世杰望着父亲的遗像,又看眼母亲花白的头发和瘦弱的肩膀,鼻子发酸,一股愧疚涌上心头。

赵雪梅转过脸:“来,跟你爸说两句,就说你没辜负他的遗愿。”

凌世杰有些迟疑,往前蹭一步,躲避着父亲的眼睛:“爸,您放心,我一定会让您和妈为我骄傲。”

世贸大厦楼下,凌世杰背着鼓鼓囊囊的双肩包,穿着程序员的标准工服,低头走在一群脚步匆匆的西装革履之中,不敢多看周围一眼,恨不得自己是个隐形人。

走进写字楼,凌世杰正四处寻找卫生间,旁边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喂,你这是来入职的还是来辞职的呀?”

一扭头,金晓正好奇而俏皮地看着他。凌世杰一脸尴尬,只可惜大理石地面连条缝都没有,他赶紧拍拍自己的双肩背:“我……带着西装呢。”

“哟,你还挺讲究。”

“不是,地铁太挤,我怕一出汗……”凌世杰语无伦次地遮掩。

金晓又揶揄:“你确实讲究。”

凌世杰在卫生间换好西服,把休闲装塞进双肩背,这才坦然走出来,发现金晓还在等他,便昂首挺胸问道:“怎么样,帅多了吧?”

“帅,真帅,”金晓露出小虎牙坏笑,“长得丑活得久,长得帅老得快。”

进了电梯,凌世杰问:“你怎么没开车?”

“懒得开。”

凌世杰难得逮住机会反击,笑道:“你不像是心疼停车费的人嘛,肯定是因为头一天上班,得低调。”

金晓白他一眼:“你跟我爸一样烦。”等其他人陆续出了电梯,忽然感慨,“上次坐电梯咱俩还是面试的竞争对手,如今就是单纯的朋友,真好。”

凌世杰当即严正指出:“不对,我进了黄埔,你进了百川,从今天起咱们才真正成为竞争对手。”金晓见凌世杰煞有介事的样子不像开玩笑,一时竟无言以对。正好电梯到了35层,凌世杰朝金晓做个鬼脸:“祝你好运,竞争对手!”

金晓情急之下气恼地嚷:“竞争对手也得请我吃饭!”

凌世杰冲即将关上的电梯门比划个OK,转身轻快地走向黄埔资本前台。他踌躇满志看着墙上黄埔资本四个深红色的隶书,对前台说:“你好,我是凌世杰,壮志凌云的凌。”

前台定睛看眼凌世杰,笑了:“是你啊,咱们又见面了。”

“以后啊,咱们天天见。”凌世杰得意地挤下眼睛,“你叫什么?”

“Amy。你是来报到的?HR说今天有两位新员工入职,原来一位是你呀。”

“另一位是谁?”凌世杰不禁好奇。

话音刚落,有人走近前台,凌世杰一回头,与刘家昌四目相对,刘家昌一愣,明显有些意外。

“果然是你啊。”凌世杰亲热地伸出手,好像见到老朋友,“从今天起咱俩就是同事了。”

刘家昌轻轻和凌世杰握了手,脸颊和嘴角拘谨地动了动。

“哟,你们俩都到啦。”

凌世杰和刘家昌应声扭头,是Linda,脸上还是那副职业微笑。

“跟我来吧。”Linda领着两人走进黄埔资本,一路介绍各个部门,“这片都是基金管理事业部,Michael总的团队负责新基金募集、客户服务、维护LP(出资人)关系……这几个房间属于风控中心、法务部和财务部,Henry总直接向赵董汇报……这部分区域都归韦总负责,有公关、行政还有我主管的人力资源……还有就是你们将要入职的投资管理事业部,从投资一部到五部,共五个团队……”

虽然面试那天凌世杰见过公司的布局,但此时此刻还是觉得一切都那么陌生和新鲜,他兴奋而又惴惴地东张西望,似乎害怕遇到那个人又隐隐有些期待。走着走着,凌世杰赫然发现正经过柯立锋办公室门前,他不由倒抽一口气,双脚像被钉住一样望着紧闭的房门。

“喂,你是来发呆的么?”Linda在几米开外不耐烦地冲凌世杰拍手,刘家昌也不解地看着他。

凌世杰如梦方醒,连忙快步跟上。

走进人力资源办公室,Linda从桌上拿起已经备好的两张工卡,递给他们:“从今天起,你们就是黄埔人了。”

凌世杰郑重地双手接过工卡端详一番,满心欢喜挂在脖子上,像个大男孩一样笑起来,“我现在是助理分析师啦。”

刘家昌瞥眼凌世杰,老到地把工卡掖进左上方的衣兜,而凌世杰正仔细地把胸前的工卡摆放端正,生怕被领带遮住。

Linda将两人迥异的做派看在眼里,接着说:“刘家昌,你到投资五部,带你的是五部的投资总监朱敏文。凌世杰,你去投资三部,你的Mentor(导师)是高级投资经理,师婕。”

“真的?!”凌世杰大喜过望。

“你至于这么激动吗?”Linda莫名其妙。

“不是……”凌世杰也察觉失态,“我……好像刚才没见到师经理……”

Linda白凌世杰一眼:“你以为所有人都得恭迎你大驾光临?”

凌世杰红着脸忙不迭摆手,刘家昌在一旁露出一丝不屑。

达丽国际的办公区一片忙碌嘈杂,不时有人用闽南一带的口音大声喊话,员工们衣着都很随意,有趿拉人字拖的,有穿宽松圆领衫的,还有像是在夜店工作的。

师婕孤零零坐在一间窄小的会客室里,不时抬手腕看时间,她已经等了足足一个小时。

一个穿黑色超短连衣裙、黑色网眼长筒袜,脚踩至少十公分红色松糕鞋的粗腿女孩推开门:“师小姐,曹总请您过去。”

师婕起身整理下自己的套装,跟随秘书穿过杂乱无章的走廊,来到最里面的办公室。房间很大,屋顶中央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上面布满灰尘。清一色高级红木家具,大班台足有三米长,旁边是整面墙的陈列柜,上面摆放着各款达丽女鞋,女鞋中间是个金色的财神坐像,坐像前摆放着香炉和贡品。一套宽大的红木沙发摆在大班台对面,上面的黄色坐垫已经污渍斑斑,大茶几上是一套贵重的花梨木茶盘,满满当当放着各种功夫茶具。

一身名牌、一脸横肉的曹总,好像暴富的武大郎,站在窗边的风水阵前,操一口浓重的福建普通话头也不抬对师婕说:“师小姐,你坐。”语气比硬邦邦的红木家具还硬。

师婕环顾左右,坐到单人红木沙发上,沙发大得贴不到后背,师婕只得直挺挺地端坐着,堆起笑脸:“曹总,见您一面真是难啊,我这十几天一直在不断……”

“我既没请你给我打电话也没请你来,是你不断地打、几次三番地来。”曹总走到师婕对面,坐进双人沙发里,点起一根香烟,仰靠在靠背上,二郎腿悬空吊着。

“曹总,我也不想打扰您,但我怕耽误你们搭建电商平台,毕竟柯总已经跟您推进到了签约阶段……”

“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个名字!你听听他姓什么?柯!磕磕绊绊的磕,难怪我的事情搞得这么磕磕绊绊!”曹总挥了挥小肉手,黄灿灿的金戒指划出几道光,“还有,你们公司叫什么?黄埔!难怪害得我融资差点黄掉!还有那个……对,还有你的名字,也晦气……”

“我的名字?”师婕一愣。

“师婕,出师未捷!”

师婕简直哭笑不得:“曹总,您要非这么联想我也没办法,我今天来就是想跟您再次表态,我们公司的诚意没变、实力没变。达丽鞋业跟我们合作,后面的路一定越走越顺。至于名字嘛,我觉得实质大于形式,您大可不必……”

“错!名字最重要!你听听我们公司的名字:达丽,多好听多吉利,是我专门去南普陀花大价钱请来的;还有百川,这名字也蛮好,川是什么?水!水是什么?财!”曹总指着窗前的风水阵,“你看我正在摆什么?汇水聚财啊……”

师婕眉头一紧:“曹总,达丽考虑接受百川注资?已经定了么?”

曹总狠吸一口烟:“定没定跟你都没关系啦。”

“曹总,我想您一定很清楚,融资是非常考验耐心和定力的,企业和投资方需要相互了解磨合,达丽如此仓促改换投资方,是不是太急了?”师婕见曹总不吱声,继续劝道,“我知道达丽准备转型拓展线上渠道,百川肯定会利用你们的急切,下狠手压低估值,达丽被压榨走的那可是真金白银啊……”

曹总啪地狠拍红木扶手,多亏手上厚厚的肉垫,骨头与扶手居然都完好无损:“我认了!估值低一点,资金少一点,条款黑一点,我都认了!师小姐,你不要再啰嗦,要怪只能怪你们!”

师婕一脸错愕:“您怪我们什么?”

“我跟柯立锋什么都谈好了,可他出事了、进去了,你说,我还敢跟你们合作吗?人家百川最多是要我的股份,你们黄埔呢?是要我的命!”曹总气呼呼一甩手,大截烟灰抖落到裤子上。

师婕脸色煞白,表情僵硬,捏着皮包带的手指下意识用力。

凌世杰一脸兴奋走到投资三部,朝坐在里面的两个人躬了下腰:“前辈们好!我是凌世杰,刚被分配到咱们三部,请多关照!”

离得近的一位只抬眼冲凌世杰微微点下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继续看电脑。稍远那位有些过意不去,起身冲凌世杰招下手:“哦,新来的,欢迎啊。我叫马致远,叫我老马就行,他是王广明。”

“老马您好。”凌世杰热情地跟马致远握手,然后看向里面稍大些的一张堆满资料的办公桌,“师经理不在?HR的于总说师经理是我的mentor……”

王广明抬头看马致远,两人会心一笑。“师经理出去谈业务了。”马致远指着一个工位,“那儿空着,你先坐吧。”

凌世杰走过去把双肩背放到桌下,发现眼前名副其实“空”着,桌面上既没有电脑电话也没有纸笔文具,拉开桌子下面的抽屉柜,同样空空如也。他偷瞄马致远和王广明,二人已经埋头工作,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正枯坐着,却听不远处很是热闹,凌世杰抻脖子张望,见五部办公区里刘家昌笑眯眯地被几位同事围在中间,为首的应该是朱敏文,正热情介绍他和每个人依次握手。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凌世杰顿觉三部和五部的氛围真是天壤之别,他想起老妈早上的叮嘱不由苦笑,即便穿着同样衣服也未必能打成一片,更不敢指望困难时得到帮助。

凌世杰不甘心,凑近马致远小声问:“我听说咱们三部是由柯总亲自带的,他也没在公司?”

马致远毫无反应,像根本没听见。凌世杰正尴尬,一直没出声的王广明却忽然嘿嘿一笑:“你呀,是在正确的时间来到正确的地点,运气实在好得不能再好了。”

凌世杰忙陪笑以示谦恭,随即察觉王广明的腔调有些阴阳怪气,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见两人不再搭理他,凌世杰耐不住无聊,走到前台问道:“Amy,我需要电脑、座机电话,还有文具什么的,应该……?”

Amy一边飞快地敲击键盘一边问:“你直接向谁汇报?”

“师婕师经理。”

“哦,那你就向Jessie申请,等她回来批完转给我们行政还有IT,会尽快配发给你。”

“Jessie?”凌世杰愣了下,眼睛一亮,“师经理的英文名叫Jessie?”

Amy刚想回答,两个访客走进来,她连忙站起身打招呼。

连Amy也没空搭理他,凌世杰臊眉耷眼溜达到旁边的茶水间,慢条斯理给自己倒杯水,心里有些失落。自己激动得一宿没睡起个大早,此刻却躲在茶水间无所事事,虽心知上岗第一天不可能发挥多大作用,却没想到竟无任何人任何事需要他,实在太没存在感也没归属感。

“这叫什么事儿……”Amy嘟囔着走进茶水间,拿出两只茶杯各放进一个茶包,正要拿托盘才发现角落里的凌世杰正用探询的目光盯着她,便解释,“四部季总的客人没预约就突然过来,偏偏这会儿四部一个人都不在……”

凌世杰随口说:“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尽管吩咐。”

“你帮我往茶杯里倒热水吧。”Amy边说边在托盘上摆好杯垫和纸巾。

凌世杰乐颠颠遵照Amy的指示倒水泡茶,这可是他加入黄埔后做的第一件事。

Amy道声谢,把茶杯放到托盘上刚想端出去,前台电话铃响起。在餐馆历练多年的凌世杰很有眼力见儿,主动上前接托盘:“我替你送进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外线铃声没完没了,Amy略一犹豫便把托盘交给凌世杰:“麻烦你啦,右手第一间会客室,谢谢啊。”说完跑向前台。

凌世杰推门走进会客室,把茶水摆放在两位客人面前,正要出去,其中一位浓眉大眼的叫住他:“小伙子,等一下。”

凌世杰回过身:“还有什么需要吗?”

“请问你怎么称呼?”

“我叫凌世杰。”

两位客人互相看一眼,另一位花白头发的问:“凌先生,你知道柯立锋什么时候能回公司?”

凌世杰纳闷他们不是来找季总的么,怎么又打听柯总?想起刚才柯总办公室紧闭的门,果然不在公司,凌世杰便回答:“应该很快吧,柯总出去办事了。”

两位客人又互相看一眼,都有些诧异,那位浓眉下的大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事情大不大?”

凌世杰顺着自己的思路说:“柯总亲自办的事应该不会小。”

花白头发试探:“柯总大概是哪方面的事情?”

凌世杰不好意思地笑一下:“这个我可说不准。柯总除了投资也管黄埔其他业务,前些天校招他还亲自面试呢。”

“看来柯立锋在黄埔果然举足轻重啊……”浓眉大眼和花白头发又交换一下眼色,同时站起身,“那……我们还有事,就不等了。”

凌世杰忙拉开门恭送二位走到公司门口,回身见Amy面带困惑看着他:“咦,他们不等季总了?”

“说有事等不及,”凌世杰满不在乎地一耸肩,“这俩不速之客,来得快去得也快。”

师婕一脸疲惫低头走出电梯,Amy笑盈盈招呼:“Jessie回来啦?”

师婕闻声立刻挺直腰板、打起精神,方才脸上的失落一扫而光,向Amy笑着点头致意,满血复活走向投资三部。

呆坐在空桌边百无聊赖的凌世杰一眼看见师婕,噌地站起身兴冲冲迎上去:“师经理,您回来啦!”

师婕冷不丁吓一跳,往后退了一步:“你是……?”

“我,凌世杰,您忘了?”

师婕定定神这才认出来:“哦,是你。”

“师经理,我是新来的助理分析师。”凌世杰得意地指着胸前的工卡,“于总把我分配到咱们三部,由您当我的mentor,您看我以后叫您师经理还是叫您师父?”

师婕一愣,扭头看向马致远和王广明,两人不约而同埋头研读资料,都不敢正视师婕。师婕哼一声,把皮包重重撂在自己桌上,马王二人都不由自主哆嗦一下。

凌世杰却依然沉浸在喜悦和兴奋之中,全然没看出师婕的脸色,一个劲套近乎:“师经理,我才知道原来您的英文名是Jessie,我的英文名叫Jesse,就差一个‘i’,您说巧不巧?真是太有缘分了……”

师婕冷冷瞟凌世杰一眼:“我劝你趁早改个名字。”说完便转身走了,被晾在一边的凌世杰一头雾水。

师婕来到人力资源部,门都没敲,径直走到Linda面前:“你让我给那个新来的当mentor,应该事先征求我意见吧?”

Linda赶紧起身堆出笑脸:“哎呀,我刚才找过你,你们三部那两个人说你去谈项目了,我也不好为这事打扰你。我问他俩谁愿意当,结果一个说太忙没时间传帮带,另一个干脆说自己没耐心、不适合,我也没办法,只好派给你啦。说实在的,三部除了你确实没人能当mentor……”

师婕依旧沉着脸:“你可以派到其他部门,凭什么非塞给三部?”

Linda夸张地摆出一副惊异的样子:“咦?你是明知故问还是贵人多忘事?当时你明明在场嘛,是柯总明确指示我务必把凌世杰给他招进来。柯总亲自相中的人,不放到你们三部,还能放哪儿?”

师婕一时愣住,恍然想起半个月前柯立锋与凌世杰的那段“渊源”,是啊,如果师父还在,十有八九也会让她给凌世杰当mentor。一想到柯立锋,就想到刚才达丽鞋业曹总的那张脸,又想到另外几个岌岌可危的项目,师婕再无心思跟Linda较劲,扭头便走。

凌世杰见师婕一回来就打开电脑忙于工作,而马致远和王广明不时瞥他一眼抿嘴窃笑,他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想到Amy讲过要先向师婕提出办公设备申请,这个事由正当且迫切,凌世杰便走到师婕桌旁,鼓起勇气刚要开口,注意到师婕的电脑屏幕上正设置打印,他的眼力见儿再次发挥作用,立刻朝打印间走去。

一台打印机正在工作,凌世杰拿起第一页,上面是“黄埔资本与乐开乳业投资意向书”。刘家昌和朱敏文走进来,朱敏文先指引刘家昌从另一台打印机里取出已打好的文件,继而耐心讲解:“文件装订也有学问,什么性质、什么内容、给什么人看,决定了什么装订方式。像这份周报是给咱们五部自己看的,装订就很简单……”

凌世杰竖耳旁听,有样学样刚把投资意向书装订好,师婕进来了,发现凌世杰也在不由一愣。凌世杰忙殷勤地把文件双手呈给师婕,暗想该如何回应师父即将给予的夸奖。

师婕莫名其妙接过文件,瞟一眼便气不打一处来,立刻冲凌世杰嚷道:“谁让你动我打印的东西了?!谁让你装订成这样子?!这么敏感的文件你能随便动吗?!一旦出问题,你担得起责任吗?!”

凌世杰被这突如其来的连串暴击打蒙,像被雷劈了似的木然不知所措。

朱敏文向刘家昌和凌世杰使眼色,让两人先出去。

刘家昌会意,凌世杰却没动脚步,嗫嚅道:“对不起,我是想帮……”

“不是帮,是添乱!”师婕继续挥舞着文件喝斥。

朱敏文走上来拍拍凌世杰的肩膀,凌世杰只得讪讪走出去,站在门口冷眼旁观的刘家昌赶紧跟凌世杰保持距离。

打印间只剩下朱敏文和师婕,朱敏文小心察看师婕脸色,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我还是头一回见你发这么大火……”朱敏文见师婕紧咬嘴唇不吭声,又探究道,“遇到什么事了?项目出了问题?”

师婕气鼓鼓把凌世杰装订好的文件拆开,拿来新的文件夹换上:“我忙都忙死了,Linda还把个新人塞给我,你说我心情能好么?”

“嗨,我以为多大事呢,”朱敏文用嘴朝外面努了努,“这不也给我塞了个新人?耐心点儿,慢慢调教就是了。那天面试你我都在,这俩已经算不错的了……”

师婕刚想再说什么,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咆哮:“你吃饱了撑的?!”

师婕惊愕地看着朱敏文:“谁呀这是?”

朱敏文皱着眉头:“好像是……老季?”

师婕和朱敏文连忙走出打印间,循声走回投资三部,只见季晓诚正站在凌世杰面前,一副恨不能撕了他的架势:“你凭什么在我的客户面前胡说八道?!”

凌世杰紧张地看着季晓诚,声音都有些发颤:“您是……?”

“还有脸问我是谁?我倒要问你是谁?新来的?没人教你规矩吗?谁让你碰我的客户?!”

师婕赶紧走上前:“季总,怎么了?”

季晓诚手指凌世杰,冲师婕瞪着眼睛:“怎么了?你问他!他是你们三部的吧?刚才我客户来找我,他给送了趟茶,人家就走了!”

“送茶?他是不是说了什么?”

“你问他!”

师婕转问凌世杰:“你为什么去给季总的客户送茶?”

“当时四部的人都不在,我看Amy一个人又要送茶又要接电话忙不过来,就帮她……”

“你跟客户都说什么了?”

凌世杰满腹委屈:“他们打听柯总到哪儿去了、是哪方面的事情,我就说柯总去办事了,还说柯总在黄埔管很多业务,他们就走了……”

师婕扭头看着季晓诚,板着脸问:“季总,他说的有毛病么?”

“怎么没毛病?他就不该说!我的客户轮得到他说话吗?!”

“你的客户?”师婕冷笑,“如果他们对你完全信任,还会自己跑黄埔来四处打听吗?”

“你……”季晓诚被噎得干瞪眼,气哼哼抬手指一下师婕,又指一下凌世杰,掉头而去。

朱敏文凑到师婕身边,小声说:“消消气,为了个新人得罪老人儿,值得么?”

师婕盯着朱敏文:“我这是为了三部!”

朱敏文干笑一下,扭头走了。师婕铁青着脸白一眼刚才一直作壁上观的马致远和王广明,回到椅子上坐下。

凌世杰瑟缩着跟过来,惴惴地说:“对不起,我……”

师婕凛凛的目光盯向凌世杰:“你给我记住,以后别再自作聪明!”

“嗯,记住了……”凌世杰一边点头一边擦前额上的冷汗,却又不知死地问,“柯总他……”

师婕柳眉倒竖正要发作,整个办公区忽然骚动起来,有的凑在一起议论有的在屏幕上指指点点。马致远惊慌地扭过脸:“Jessie,赶紧看邮件……”

“怎么了?”师婕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华都黄了!”王广明懊丧地说,“我把链接发给你们了。”

师婕吃一惊,赶紧打开邮件点开链接,是华都有色股份公司在上交所发布的公告,宣布正式终止并购重组西峰锂业,现已将全部报审资料撤回,华都有色股票将于翌日复牌。

马致远和王广明面面相觑,又看眼惊魂未定的师婕,忧心忡忡地问:“华都这么大单子没了,咱们三部今年够呛吧?”

王广明带着哭腔:“何止三部,整个黄埔都难说。”

凌世杰在一旁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感觉非同小可,想凑近马致远的屏幕看一眼,但终究没敢,只是紧张地望着师婕。

师婕盯着电脑默然不语,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也什么都不能说,只有对柯立锋、对投资三部、对黄埔资本深深的惋惜和担忧。华都有色这家老牌国企自打上市后一直半死不活,好不容易抓住西峰锂业这块优质资产,打算并购重组后乘着新能源锂电应用的风口飞一阵,结果重组失败,股票复牌后不知会有多少个一字跌停,作为投行的黄埔资本声誉肯定大受影响。如此具有战略意义的项目黄了,赵董亲自交代的达丽鞋业丢了,剩下的还有什么?

师婕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在这多事之夏,面对风雨飘摇的投资三部,她还能做何打算?师婕仔细想了一阵,发现自己其实没的选择。她睁开眼,脸上重新现出坚毅和倔强,拿起皮包和文件夹起身向外走。本已漠然从凌世杰面前走过,师婕忽然回过头说:“你的电脑我已经替你申请了,下午就会来装好。”

凌世杰刚要张口,师婕已经走出去,他只得嘟囔一句:“谢谢。”

师婕在位于亦庄西北角的一个产业园区门口下了出租车,步履匆匆走进一座办公小楼,乐开乳业姚总的办公室在三层。

都说文如其人、字如其人,其实房也如其人。儒雅风范之姚总的办公室更像一个书房,既不浮华也无排场,除了几件必需的简约风格的国产办公家具,最醒目的就是两面墙的书柜,里面都是各种商业方面的书和人物传记。

姚总客气地给师婕斟茶,感慨道:“唉,真是世事无常啊……”

师婕连忙解释:“姚总,虽然柯总的情况我们现在还不太清楚,但黄埔的业务一切照常,请您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姚总笑呵呵坐下,“退一万步说,就算柯总真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也跟黄埔无关嘛。”

师婕心里暖暖的:“姚总您能这么看真是很有见地,我感谢您对黄埔资本的信任。”

姚总口气一转:“不过话说回来,眼下跟之前毕竟不一样了。当初柯总让我别急,我就耐心等,因为柯总确实帮我们很多,我们也死心塌地只认他。可如今我们也得给其他投资商机会,你们能理解吧?”

“瞧您说的,我们不理解又能怎样?投资商就是为企业服务的。”师婕无奈笑了笑,“姚总,您有话不妨直说。”

“我们做企业的难啊。乐开融资意在大力拓展奶源,说白了就是跑马圈地,有多少钱圈多少地。所以不怕师经理见笑,我们当然希望融尽可能多的钱,同时出让尽可能少的股份,这个你们理解吧?”

“意思是之前您跟柯总商定的条款清单不作数了?”

“哎,怎么能不作数呢?只是……你换到我的位置想一想,如果有家投资商拿着更好的条件找上门,我却把人家推出去,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而且也不符合乐开的利益嘛。”

师婕想了想,果断地说:“姚总,我这就回公司汇报,争取拿出新方案,让您看到我们黄埔的实力和诚意。”

“那就太感谢你们啦!”姚总的目光里满含真诚,“不过我想再冒昧提个恳求,那就是一定要快!”

“谢谢姚总!”师婕绽露出开心的笑容,心说爱看书的人就是比爱看风水的靠得住。

师婕风尘仆仆赶回公司,已将近晚上八点,公司里多数人已经下班,而凌世杰还坐在位子上,师婕不禁奇怪:“咦,你怎么还没走?头一天加什么班?”

“反正回家也没事儿,现在地铁还挤,不如在公司看看资料。”

“什么资料?”师婕坐下打开电脑,心情好,说话的语气也温和不少。

凌世杰忙走过来把资料递到师婕眼前:“都是几年前的老项目,应该不敏感吧?”

师婕瞟一眼资料,抬头见凌世杰怯生生的样子,一天来终于头一次对他露出笑容:“这个招才网是我来黄埔参与的第一个案子。”

“真的么?我随便拿的,没想到这么巧。”

师婕见凌世杰又蹬鼻子上脸,脸一板:“我要忙了。”

凌世杰知趣地坐回自己的位子。

师婕忙了一阵,拉开抽屉拿出零食,刚吃一口,忽然意识到凌世杰也在,便叫道:“哎!”

凌世杰扭过头:“师经理,您叫我?”

“你吃晚饭了么?”

“吃了。怎么,您还没吃?”凌世杰立刻站起身,“我去给您买,您想吃什么?”

师婕摆手让凌世杰坐下,举起零食袋:“要不要吃点?”

“哦,您吃吧,我不吃零食。对了,您也不要拿零食当饭吃,对身体不好……”

“打住,我就是客气一下。”师婕可不想听他唠叨,继续埋头做方案。

凌世杰过一阵忍不住又扭过头,好奇地看着师婕。

“看我干嘛?”师婕头也不抬地问。

凌世杰冷不防吓一跳,赶忙掩饰:“师经理,我想问……除了以前项目的资料,还有什么我应该尽快熟悉的?”

师婕瞟他一眼,继续操作电脑。凌世杰等了一会儿,有些失望地正要转回头,师婕发话了:“刚打出来,你去拿吧。”

凌世杰小跑着去打印间取回一张纸,边走边看,到师婕桌前站下:“这是黄埔的组织结构图,今天HR于总已经给我介绍过了。”

“Linda给你看的图上有我标注的这些人际关系和个人背景么?”

“哦,那我再仔细看一下。”

“光看不行,背下来!”

“啊?”

师婕这才把目光从电脑上移开,对凌世杰严肃地说:“必须把这张图清晰地刻在脑子里,这样你才不会死得不明不白!”

凌世杰打个立正:“保证完成任务!”

“当初我师父教我的第一课就是这个,”师婕的目光投向远处,“不过那时才十几号人,如今快一百人了……”

“您也有师父?谁啊?”

“不该问的别问!”师婕白凌世杰一眼,“好奇害死猫,记住没有?”

“记住了!”凌世杰把图放在师婕桌上,指着一处,“他……还在公司么?”

师婕定睛一看,凌世杰手指的是“柯立锋”,立刻抬眼瞪他:“我刚说什么来着?”

凌世杰忙把纸抽回:“好奇害死猫……”

“你赶紧回家,别在这儿烦我。”

凌世杰去洗手间换上程序员工服,回来把西装领带妥帖地放在工位,只把衬衫塞进双肩背。

师婕诧异地看着他:“你这样换来换去不嫌麻烦?”

“不麻烦,这样挤公交地铁也方便。”

“那也不能天天穿一样的西装啊……”这一点凌世杰还没想过,一时被问住,师婕继续质疑,“试用期也发交通费吧,干嘛不打车?”凌世杰又一愣,尴尬地挠头。师婕忽然笑了:“嗯,省下车钱买西装,也对。”说完又埋头工作。

凌世杰走到三部外面,扒着隔断挡板鼓起勇气冲师婕喊:“师父!”

“嗯?”师婕下意识地答应。

凌世杰心花怒放,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我回去了,您别熬太晚!”

“走你的吧!真啰嗦!”师婕不耐烦地摆手。

夜深人静,公司里只有投资三部的灯还亮着。

师婕长舒一口气,伸个懒腰,站起来活动僵硬的肩颈。她踱到凌世杰桌边,翻开之前凌世杰看的资料,上面标明的项目负责人是——柯立锋、师婕。

那是五年前,2002年,师婕刚被柯立锋忽悠进黄埔跟的第一个项目。项目过会很顺利,师婕兴奋地要请师父吃饭,柯立锋淡淡地说:“少见多怪,你很快会习惯这种成功的感觉。”

师婕走到卫生间,用凉水洗把脸,看着镜中的自己,憔悴、疲惫,眼神有些犹疑,远够不上坚定。习惯成功的感觉?所有的成功都是因为师父的存在,可如今没有了柯立锋,难道自己将不得不开始习惯失败的感觉?

柯立锋闭着眼睛,憔悴、疲惫。事由已经清楚,有人举报他在华都有色并购重组西峰锂业的过程中利用内幕消息搞老鼠仓,在华都有色对外公告因重大事项临时停牌的前两天大量买入华都有色股票,企图待重组成功股票复牌后的“几连板”中大赚特赚。柯立锋的第一反应是哭笑不得,你们这不仅是污蔑我的职业操守,更是在侮辱我的智商,我会干这么没技术含量的事吗?用我本人的身份亲自操盘,这也太……?我起码该用查不出与我有任何关联的人当马甲吧?

调查人员不为所动:常言道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像你这样高智商的人往往逆向思维,你当初就已经为自己备下这套说辞了吧,但铁证如山,所有的开户记录和交易记录摆在这里,你还不认吗?

柯立锋很耐心地继续探讨:作为业内人士你们肯定很了解,股票开户的实名不等于真人,更不等于本人。去年到现在行情火热,很多人涌进股市,到券商营业部登记才发现早有人冒用自己的身份开过户了,“僵尸户”这个词你们不会没听过吧?别人用我的身份开户建仓再举报我,然后你们一查证据轻松到手,这也太简单了太顺利了吧?这恰恰证明是有人对我栽赃陷害。至于你们查到的那些通话记录更不能说明什么,跟各方面人士保持密切联络正是我的日常工作,所谓的内幕消息在圈子里其实无人不知,既不是我散播的也不是只有我听闻,总不能因为我知道内幕消息便认定我利用内幕消息牟利吧……

唇枪舌剑僵持多日,忽然不再来人了,柯立锋心里反而没了底。独自煎熬了几天,人又来了。面色很温和,口气很委婉,甚至有种惺惺相惜的意味:我们该做的工作都已经做了,证据很充分很详实,都摆在你眼前;能说的我们都已经说了,认不认在你。我们不想继续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你是个聪明人,两条路任你选——要么承认下来,接受咱们行业监管部门的处罚;要么继续拒不承认,我们只好把你移送司法机关刑事立案,今后跟你打交道的就不再是我们,而是公安部证券犯罪侦察局……

柯立锋的头皮阵阵发紧,果然最关键的并非事由和情节,而在于定性。究竟是违规、违法还是犯罪,这可命运攸关。他不想被对方从眼神中察觉出什么,便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展开一场天人交战。一旦被移送公安部门就成了犯罪嫌疑人,各种侦察手段都将用上,虽然有一线希望就此洗清搞老鼠仓的污名,却有更大可能牵扯出别的事,其性质远比内幕交易严重得多,等待自己的将不是违规受罚,而是入狱服刑。两害相权取其轻,说得容易,事到临头方知其难,究竟孰轻孰重?身、名、利三者如何权衡取舍?眼前还是将来?长痛还是短痛?

对方走了,临出门用心良苦地提醒道:慢慢想,不过……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