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序
今年夏天，温州中医学会与温州中医院举办“经方在妇产科领域的应用”会议，著名的河南中医药大学李发枝教授应邀赴会，来温传授经方治疗妇科病经验。会议期间，李教授索予为其新著《李发枝方证辨证选录》作序，予愧不才，固辞不获。念及与李教授交往十载，交流中医，志同道合，获益良多，感恩于心，只得勉力为之。
知己相得，把臂言欢，抵足夜谈，是谓快慰平生也。予生有缘，愿景成真。曾记得2010年9月，黄煌教授主办南京全国经方会议，与会相遇仰慕已久的李发枝教授。黄煌教授说：“李发枝教授积数十年丰富之经验，在临床娴熟使用经方诊治各种疑难病症。临床之际，方证对应，随证治之，灵心独用，起疴拯危。尤其是，他对甘草泻心汤、防己黄芪汤、当归芍药散等经方，了如指掌，出神入化。”那次会议，李教授的报告以《金匮方的临床应用》为题，通过大量病例条分缕析，论述18个金匮方剂的临床应用。报告深入浅出，精辟透彻，深得经方医学之真髓。尤其令我感悟深刻的是，栝蒌瞿麦丸治疗尿道综合征。因吾母亲亦患此症，时时复发，80岁前投肾气丸等药有效，80岁后，服用诸多方药疗效总不满意。李教授的报告，振聋发聩，拨雾指津。随后，予循着李教授的治疗思路和方药，居然治愈母亲之病。十年过去，母亲时常念叨李教授之恩。
次年（2011年）4月，于南阳经方会议上，我们再次相遇。李发枝教授以《金匮方合用体会》为题，介绍泻心汤、柏叶汤、黄土汤合用治疗紫癜；当归芍药散、防己黄芪汤、鸡鸣散合用治疗肝硬化腹水；桂枝芍药知母汤、防己地黄汤合用治疗类风湿关节炎；乌头汤、防己黄芪汤、阳和汤合用治疗股骨头坏死。这些令人望而生畏的沉疴痼疾，通过几个合方的齐力并进，综合诊治，整体起活的临床实例，使予深为震动。会议期间的夜晚，我因老母亲之事，当面向李教授致谢，并讨教诸多问题。李教授详细询问吾母诊治的各个环节，然后坦诚告知临床研究尿道综合征的摸索过程：“尿道综合征病人，我早年曾投之以八正散、清心莲子饮、补中益气汤、六味地黄丸、金匮肾气丸等，疗效均不能满意。直至20世纪80年代，考虑到王清任的黄芪赤风汤是因老年人气虚下陷，有盆腔静脉淤滞之候，故在栝蒌瞿麦丸基础上，合以益气升清化瘀的黄芪赤风汤。后来试用于临床，成功治愈一例85岁女性患者。此后凡遇该病症就用该合方，均能取得满意的疗效。这是药证、方证相对应的辨证方法。”
当予询问其临床疗效神妙之秘时，李教授坦然言之：“古人因病而生法，因法而成方，理势自然。摩古方而化裁者，亦非信手而得。其中的冷暖，如鱼饮水。”离别时，李教授送予一大叠已发表论文的复印件与打字稿。那真是个如沐春风的夜晚。
与李发枝教授第三次相逢，是2017年3月在北京召开的仲景国医三师论坛上。李教授发言题目为《经方治疗风湿免疫类疾病临床应用举隅》，针对风湿免疫类疾病病因复杂、机制错综、症状繁多、治疗困难的状况，展开详细阐述。随着风湿免疫类疾病诊断与治疗日臻完善，人们都在关注风湿免疫疾病发病前期的诊断与干预，也即越来越重视该类疾病机会窗口的把握。李教授论述其辨证与辨病相结合的理论与临床经验，无疑是给大会传经送宝。李教授认为《伤寒》《金匮》的方证体系具有确定性、规范性和可重复性，终身研究方证体系和使用其方法转阴霾为朗照的实践，是医者追求的终极目标。会议结束之后，李教授热情地邀请予到他老家做客。河南郑州是李教授含英咀华、阅读悟思、知行合一的行医之地，能做客其生养之地，予实在寤寐以求。一路谈话，一路感思，得知李教授通过民间师承而步上中医之道。1979年，李教授参加河南省卫生厅的考试，因成绩名列全省前茅，选拔至河南中医学院任教。崎岖坎坷的人生经历，居敬致一的从医道路，让我们沟通了许多理悟，增添了不少共同话语。予大开见识，深获其益。
自2008年被黄煌教授引入经方之门后，德国巴伐利亚州奥格斯堡的洋中医狄特马，医术骤然精进，名噪慕尼黑。2012年，予初识狄特马，因理念相同，性情相融，遂成至交。狄特马为了深造，提高医术，先后拜访过冯世纶、黄仕沛、刘观涛、王宁元、平畸能郎等著名中医师。2018年春，征得李发枝教授同意，予介绍狄特马赴河南拜访他。狄特马事先将关于《金匮要略》方面的30个问题，通过电子信箱发给李教授。3月9日在莘杉陪同下来到河南专程求教。送行时，予心中殷殷期待他们，这次负笈商都，满载而归。
狄特马从河南回来，果然兴奋不已，手舞足蹈地用英语对大家说自己的所见所闻。经莘杉的翻译，其内容如下：“这次河南之行收获极大，李老用4个小时将30个问题逐一详解，令人茅塞顿开。特别在侍诊过程中所见情景，令人震撼不已。于病人面前，李老危坐构思，心神凝聚，声色不惊，犹如旁若无人之概。炯炯有神的眼睛，从千头万绪的症状、体征、化验指标中，一下子把握和病症相对应的方证药证，处方用药，直捣中坚。这些求诊患者大都为疑难杂症，一人身上累及多个系统的疾病。即使从经方医学的辨证角度入手破解，也由于方证错杂而有歧路亡羊之叹。如系统性红斑狼疮、硬皮病、皮肌炎、成人斯蒂尔病、慢性肾病、肝硬化腹水、类风湿关节炎、结节性红斑、干燥综合征、强直性脊柱炎等病，这类棘手的疾病，目前还缺乏特异性的治疗。然而李教授临证游刃，迭起沉疴，不仅重视脉症与腹证，对患者的影像资料、实验室数据也非常属意，认为这些也是辨别方证的辅助证据。大多数患者经李老治疗后，在短期内都获得疗效，其中的奥妙，也令一些西医学专家感到匪夷所思。”狄特马对李教授博济施众之仁心，慈善利人之善意，感叹不已，赞不绝口：“Professor Li has only the patient in his heart，not himself！”（李教授心中唯有病人，没有自己！）这里还有一个细节，莘杉说，当问及李教授上午门诊几点开始时，李教授的高足子弟张国海医生说：李教授一般早上7点半前就会到达诊室，比医院规定的上班时间早半小时开诊。这早到的半小时，是为了给那些曾经让他诊治过的、但是自觉疗效不太好的患者再免费就诊一次。在诊室里，目睹李老对每一位早到的免费患者仔细地望闻问切后处方用药一丝不苟的场景，让他们内心深为震撼。从狄特马的赞叹声中，再次感受到李教授为人之仁爱、性情之笃厚、医术之卓绝。狄特马回到德国后，将李教授所传授的经验用之于临床，临床疗效明显提升。他与李教授相约，今年（2019年）十月再去河南求教。
予既与李教授相交相知，固知其仁心妙术。此番拜读其新著《李发枝方证辨证选录》文稿，又大为感佩其慧思精妙、新见迭出。李教授临床诊治方法，统摄全观，其落脚点于“方证辨证”。其书名意涵以及书中目录以药方名所罗列的构设，如栝蒌桂枝汤、葛根汤、麻黄加术汤等，皆已明示蕴涵。对于疑难杂病，李教授窥见其中复杂的方证状态，使用合方的重组使之趋于坦途。予于《经方医学的生长点》曾说：“只有医生自己的诊治实践才能够使《伤寒论》具体化、鲜活化。从某一个意义上讲，每一个优秀的经方临床家都在发现、发展或者说在改写着《伤寒论》。”即谓此也。
千百年来，中医临床家皆高度重视以辨病为前提，进行辨证分型。徐灵胎曾经说过：“一病必有一方，专治者名曰主方，而一病又有几种，每种亦有主方。”可见，先辨病再辨方证，是传统诊治方法。然而，面对西医学的病名，经方医学如何展开方证分型呢？李教授的临床经验，以西医学病名病理状态作为纵向之经，经方医学方证辨证作为横向之纬。诊治之际，一纵一横，经纬交识，优势互补，相辅相成，完美和合。其高明医术不离方证对应，亦遵循随证治之之道。贯穿全书的睿智之识、精湛之术，悟超象外，独辟新境，令人深受启迪，获益匪浅，兹举数例，以窥一斑。如类风湿关节炎，一般具桂枝芍药知母汤证、防己地黄汤证、甘草附子汤证；白塞病一般具甘草泻心汤证、泻心汤证、十味地黄汤证；股骨头坏死一般具乌头汤、防己黄芪汤、阳和汤的三汤合方证；肝硬化腹水一般具三合汤（当归芍药散、防己黄芪汤、鸡鸣散）证；等等。以上方证理论，皆以大量临床病例成功治愈或好转，而反复探研得以证实。这正为此著之一大亮点。
李教授精通仲景，能阐发《金匮玉函》之内蕴，复能不落窠臼随病而治，其功可敬。感通其临床思路，尤其悟思其主病主方下，合方与加减的化裁通变，壶中别有洞天。“方证辨证”包含两类辨证方法的有机融合，一类是针对中西医病名、病理状态的方证辨证，另一类是针对“病的人”的方证辨证。倘若针对西医病名、病理状态的方证药证辨证称之为“专治”的话，那么针对病人的方证药证辨证，是随证治之之“通治”。金寿山先生曾云：“不掌握通治之方，则不足以应万变之病证；不掌握专治之方，则治病不速效。两者必须相辅相成。”精读详勘，李教授大著病例析理，深切体会其“专治”与“通治”之法，如何熔于一炉。如能展转推勘，仔细体味，庶不致临证有望洋之叹。
大著所述各案，阐述精到，清晰通达，原委详明，注重认证，践履求是，扫除空谈。诸如现何病何证，服何方何药，如何诊断，如何诊治，如何治愈。俾后学者开卷了然，明理识义，有迹可循，益思通达。人所易忽者辨之必严，人所难治者见之独卓。医之法在是，法之巧亦在是。大著中诸多采菁撷华之方证聚合，诸多匠心独运之弓矢质的，皆为后学者循序渐进之津梁。
中医乃国粹，名医为瑰宝。李教授大著付梓之际，精读深思，读而有感，略以絮语，表述予之肤浅之见。谨以此文以示无上敬意！
愿《李发枝方证辨证选录》大著，为弘扬中医国粹，道行万里，远播四海，嘉惠人类。
娄绍昆谨识
2019年8月25日于温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