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昔日悲壮内冲寨 后来承继续传奇
大风塝下的群山中,有个十分险峻的敦水坑关隘,拱卫着瑶府,关隘下约四里地,是东冲洞的内冲寨。来到这里的人们无不啧啧惊叹:“好一处世外桃源。”
在方圆两里的平贩上,一大片整齐的石田,平坦坦宽敞敞地铺展在视野里。石田三面环山,南面有一个狭窄且豁亮的敞口。从后山东西两边奔腾而出的两条小河,像母亲的双手,抱着婴儿般的石田,滋润着她每个丰收的秋天。东边的马子林山,西边的木头山,蜿蜒着一直伸到四五里外的东冲洞口。
在石田正北的山脚上,有一座老青石建成的两人多高的庙宇,盘王的牌位两边,供奉着寨人崇敬的神灵和建寨时,三个死去的寨主灵位,香火绵延缭绕。周边山脚上,石屋、干打垒房、吊脚楼错落有致,掩映在竹林和绿树丛中。家家户户屋后山上,都造有柑桔、板栗等大片果林和桑林,鸟雀啁啾,蝴蝶翩跹,幽深的林中小径左拐右拐,通向翠绿的后山石地。
随便来到哪个瑶家,都会看到大门的石横梁或门托上,镂雕或阴刻着精美且壮健的龙犬,头下尾上栩栩如生,活灵灵像随时要跳下来一般,威严且镇邪,守护着瑶家的安宁。瑶女们灵巧的手,剪出四时花卉的缤纷彩灯,悬挂在屋檐下。一条青石板路,游龙般在石屋前的高大树影里若隐若现,串起寨上所有瑶家。
东西北三面,三座宽敞漂亮的石桥,从人口相对集中的三处场地架起,跨过门前的河流,通到寨前石田畈上。
红霞满天的傍晚,从东山到西山,浮出一座梦幻般的蓝色烟桥。烟桥下的河里,浣衣女的歌声和捕鱼捞虾捉蟹的欢笑声,随着晶莹的水花四溅飞起。
瑶人们在石田石地里种上了水稻、豆类、高粱、土苕和各种杂粮,田埂和地边遍栽黄花护墈。随着瑶人的手势,石田石地魔幻般变换着颜色。黄澄澄的夏收和秋收是寨人最忙碌的时节,白天倾巢出动收割翻晒作物。晚上,月光照着寨上的三处大场地。虽然初霜暗降,却仍然热气腾腾,瑶歌通宵达旦,连枷响到黎明。
寨人又在后面两条山溪边沿途结瓜,依溪傍势建起多处纸棚。流水日夜转动巨大水轮,带动石碓,捣砸着石臼里的嫩竹片,碎成的竹浆被制成纸张,向山里山外行销,特别受汉人青睐。
内冲寨的情男靓女特别喜欢到东边后山的十里太子港游玩。相传古时一漫游至此的太子,循着一个回眸一笑的瑶女追进了港冲,再也没有出来。从此,云里雾里阳光下,风月交织的夜晚,不时有太子和瑶女的身影,在薄雾和翠微间闪现。情话与欢笑声,时常从一处处峻石、一潭潭清水、一棵棵古树或一片片时令花草中传出,夜莺、蛙鸣、知了、草虫和泉水,都在传说太子与瑶女的故事。慕名而来的何仙姑流连忘返,将一面明镜掉落于此。
寨上有三件事让瑶人们津津乐道。
只要谁家做上数个蜂箱,挂在屋后的某个地方,准会有野蜜蜂不请自来做房东。精灵们采集山里四季不败的野花,把嗡嗡的蜂曲酿成瑶家甜蜜的生活。
只要谁家养了猎狗,准会一两天就有野兔或黄鼠狼之类的野味,摆上饭桌。若是几只猎狗共同拖回一只野麂、野鹿或小野猪,寨上老老少少,准会举灯闹到天明,喝光几个酒坛,放倒几个不服输的瑶汉。
最奇怪的是洗澡和捉鱼了。西山有一个突出的石山嘴伸到小河中,形成了上下两个回水湾,周边绿树掩映。夏季时,在石田里劳动的人们,都喜欢在湾里洗个凉水澡。男人女人都抢着上头那湾青水。寨主作主,男人洗上湾,女人洗下湾。哪知,洗澡的女人叫嚷个不停。原来,下湾里有尺多长的各种鱼,不时在女人们身上乱叮乱吻乱钻。女人们怎么也抓不到这些鱼,只有叫嚷的份。后来发现真怪了,女人到哪湾,鱼儿就出现在那湾水里。男人们虽然极不情愿地把上湾让给了女人,但在“骚臭水”里,每次都能抓到一两尾或更多的鱼,引来阵阵哈哈大笑,心里还是甜蜜蜜的。
大凡好住处必然有明争暗斗的抢夺。内冲寨的瑶人们,总是自豪地道着先人建寨时,悲壮而又彰显智慧的莫瑶初来时日。
瑶府下七八里就是东冲洞。南面山中的敦水坑关隘虽有瑶兵驻守,但没有纵深屏障,瑶府直接暴露在官军和强人面前,抗拒外敌的功能脆弱。其时,峒主师爷主张大力开发东冲洞。东冲洞已落脚十来户瑶人,两天又来了四十个胡姓瑶家,决定先建内冲寨。
内冲寨原是一片洪荒之地。两条小河将经年的洪水伴着砂石携来,把出口外的一片平坦地,堆成了一大片十数丈高的砂石山,荆棘蒿草年年在春风里醒来,又被恣意肆虐的山洪砂石覆盖。
瑶人似乎天生就是来世间显摆能量的。五十多个瑶家嚼蕨根、食葛粉、吃野果,居洞穴或搭茅棚在山脚住下,打草鞋,削扁担,编藤筐。师公祭过天神地神山神水神后,众人就在公选的寨主带领下,一场搬山造田的壮烈序幕拉开了。
瑶歌和劳动号子喊来了黎明,又送别了落日。邻居——一群喜鹊天天叫上一阵,四面青山里,百鸟欢唱个不停。峒主师爷每月与瑶人们一道劳作五天,山中的瑶人主动送来了吃食,农闲就来帮忙。一个寒暑过去,众人担断了无数扁担。
一天清晨,一群乌鸦在后山乱飞乱叫,搬山的人们焚了香,祭拜了山神水神又干开了。瑶人们在砂石中挖出了数具人骨。挖出人骨或各种兽骨是常事,哪个在意?祭祀一番后,大家把骨头埋在了西山上,又在砂石山上干起来。突然,山上一窝大小石头从五丈多高处滚滚而下,两个跑不及的瑶人被砸在石堆下。人们七手八脚扒出二人,却怎么也没有救活他们。搬山以来,瑶人有砸断过手脚的,还被毒蛇咬死一人。这次死去二人,损失最大。
夜,山风啜泣,林涛呜咽,锣鼓悲怆。师公超度亡灵,全寨老少流泪。男人们在先时埋葬的奋斗者旁,又添了两座新石坟。
泪在飞,血在流。悲壮的瑶人又搬起了砂石山……
又一个寒暑过去。看着一大片渐渐扩展的平地,寨人高唱瑶歌,脸上挂满自豪的神情。哪知,一场大灾难悄悄从天而降。
第三年五月端午前夜半。大风呼号,乌云翻滚,雷霆猛炸,闪电撕裂天庭,老天黑水如注,山洪滚滚而来。寨主冲出门,吹起牛角,命令众瑶人向后山转移。自己带着二十岁的儿子,在狂风暴雨里逐家巡查帮忙。大水看着看着涨起来了。当他得知一个搬山死了儿子的老人,因腿脚疼痛还在石洞里未转移出来时,立即带领儿子冲进了汹涌的洪水。
第二天清晨,老人老泪纵横告诉众人,寨主和儿子把他推出波浪,靠上一棵树爬上了山。寨主父子却怎么也不见了。人们看到,汹涌的洪水又在沿老路泛滥。携来的砂石又覆住了搬出的平地。山脚上的茅屋荡然无存。一切回到了过去。
峒主师爷来了。十二姓族长来了。师公来了。众多瑶人来了。大家一齐找原因。
瑶人们过去生活的北方,雨水少,刀耕火种,吃过一山又一山。来龙窖山后,不熟悉江南山水脾气,没有足够的治水经验。峒主师爷和众人商量,决定根据水的危害,调整思路,先治河疏水,再搬山造田。
瑶人们哪有时间气馁。他们又选出寨主,瑶歌又上阵了。劳动号子又震惊了山野。新寨主带领大家又唱过五个寒暑。终于,河水归流于两边高高的石岸间。一大片整整齐齐的石田,接替了砂石山位置。瑶人在山脚上添置了石屋,内冲寨建起来了。
师爷调来了一批刀枪器械。寨主带领男子们,利用农闲和夜晚练起武功来。
一年后的一个冬夜,朔风怒叫,林涛嘶鸣。寨里的狗一阵阵狂吠。
寨主出门一看,一大群打着火把、手举刀枪的强人快到近前了。他连忙举起了牛角号,“嘟……嘟……嘟……”吹响了。
听到号音的男人手持器械冲出了门,女人和孩子避进了早已挖在屋内的地窖里。
寨主带领五六十个男人,二十只猎狗,迎着百来强人立定,厉声斥问:“你们是什么人?夜半三更,舞刀弄枪,来莫瑶地盘干什么?”
“这是我们的地盘,你们赶快走人,否则,定叫你们这些蛮子都作刀下鬼!”强人头领大喊个不停。
寨主大怒,义正辞严大吼:“这石田是我们奋战八年开出来的,谁来抢占都不行!”
强人依仗人多势众,发一声喊,一哄而上杀起来。
五十多岁的寨主一马当先,众瑶人和狂吠的猎狗紧随其后向强人冲去。寨主举刀扑向强人头领,劈头就是一刀。
头领挺枪一挡,心头一震,立即明了对手武功的分量,几个招架避到一边,呼叫着给喽啰们鼓劲。
“擒贼先擒王!”寨主一连砍死三个强人,又朝躲到后面的头领扑去。哪知斜刺里飞出一枝箭,射中了寨主的腰。寨主一个踉跄,用刀着地撑住身躯。一个强人乘机冲上来,一枪刺中了寨主的胸膛。寨主家的猎狗一口咬断了强人的手,寨主一声大吼,将枪手拦腰一刀砍作两断,又挺起身,举起手中刀,奋力向强人头领掷去,深深扎在头领的肩膀上的同时,猎狗腾空扑向头领,却被身旁强人刺死。
负伤的头领望着寨主死了大喜:“马上就可以征服瑶蛮了。”
“为寨主报仇!”早已杀红了眼的瑶人们怒吼着,带领猎狗狂风般向强人卷去,转眼,强人又倒下一片。
头领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瑶蛮虽然人数少,却没有怕死的,更没有畏缩不前的,前面的人倒下了,后面的又大喊“报仇!”“拼命!”无所畏惧向前猛冲,像恶鬼一样可怕,猎狗只只满嘴滴血。
“嘟……嘟嘟……”正在这时,一阵牛角号急促吹响。寨上家家户户打开了大门,强人头领傻了眼!
老人、妇女和孩子们高举火把,手持锄头扁担,大喊大叫着“灭贼!”勇猛地冲出了门。
“嘟……嘟嘟……”呼啸的山风,远远送来阵阵愤怒的牛角号。从敦水坑关隘,从大风塝,一溜溜火把,朝内冲寨飞也似烧来了。
谁个不怕不要命的人?强人头领吓得直抖,发一声喊,带着残兵败将,屁滚尿流向洞外窜去。
到场的峒主师爷指挥打扫战场,强人抛下了四十多具尸体。瑶人死了二十二人,生者个个带伤。猎狗死七伤十三。寨主和一个身中三枪两箭,双眼怒瞪的瑶人,咽了气还挺立未倒。
第二天,瑶兵细作出山打探,原来是山下一个当官的大户,想霸占内冲寨瑶人整出的石田和房屋,雇长工来种田,预算每年可坐收两千多担稻谷,就买通强人来驱赶瑶人。强人未料死伤如此惨重,大闹大户家,数把刀架在官员一家人脖子上。官员不敢报官,不得不倾家荡产,花费大量银子补偿,陪笑把强人“请”出家门。
这天,内冲寨人祭奠死者下了葬,将重伤者送到瑶府去医治,又选出了新寨主。
算计落空、又被强人勒索、家景败落的官员气得吐血,又想了个毒主意,孤注一掷,变卖家产买通围山官军一小头目,请他带官军进山,夺下瑶人的内冲寨。消息被汉人兄弟报到山上。
朝廷官军在东冲洞口外筑堡围山,习惯将山口内视为瑶人领地。汉人告知官军进山了。瑶人不能明里阻挡,更不能与他们交恶呀?
寨主和师爷商量后,赶紧找到暗中交往的山下汉人兄弟,要他们把官员与官军小头目暗中勾结和阴谋,在民间传出去,并告之围山官军统领。同时,师爷指挥瑶兵统领和一些会暗器的瑶兵,在寨人的配合下,在后山安装暗器。师公手持龙犬头法杖,在洞口以内的河道和两边山岭上,向石头草木百鸟陈情,请它们助阵。天怒人怨,长空一声惊雷应允。
第四天天未亮,洞口河里及两岸上,一些像鸡一样形状的大小石头使劲打鸣,急切地传进了洞里。山里鸟雀突然夜鸣个不停。
内冲寨瑶人和等待在寨上的瑶兵们知道,官军集合了。大家立即造饭。
天微亮,洞口的猴形岭和龟形山上的石狗狂吠起来。官军进洞了。瑶妇带着老人小孩用了饭,迅速向后山深处转移。瑶兵们饱餐后,不慌不忙上了后山的暗器阵地。
天大亮,官军进洞了。内冲寨两边河道里,像铜锣一样的石头跳起来,锣声轰响。山上鸟雀疯狂鸣叫。
百来个官军进寨了。他们找寨主不着,闯东家无人,入西家屋空。但家家都有未洗的锅盆碗筷,有瑶人刚刚活动留下的痕迹。大失所望的官军返到寨场上。小头目见大家空手而来,怒不可遏。众兵勇把在瑶家见到的情景一说,小头目向后山一阵“哇哇”乱指。
此时,瑶兵们早把后山上各种暗器接上了机关,在静静等候。
官军们向后山一阵喊叫,见没有回音,就发一声喊,高举刀枪向后山冲去。突然,所有山岭上,石鼓“咚咚!”响成一片。
一阵“嗖!”“嗖!”风响,密林里冷不丁飞出一枝枝暗箭,只听见官军一声声“哎哟!”“哎哟!”的惨叫杀猪般传出。
高树上,不时从枝叶里落下一条条荞壳蚪毒蛇,在兵勇们头顶、脖子、脸面、身上或在手上乱咬。咬伤的兵勇们走不了三五步,就昏昏沉沉,不声不响倒地了。
慌作一团的兵勇四散躲避,不少人脚下一滑,就像地遁般不见了。同伴们扒开枯枝败叶一看,个个战战兢兢,掉进陷阱的兵勇早被数根竹尖透穿身体,气息奄奄,连喊痛的气力也没有了。
正当兵勇不知所措时,山顶林中,一阵乌鸦“呱呱”叫起。“肯定是瑶人们藏在那里。”兵勇们一喜,操箭向山顶乱射,一窝蜂向山顶猛冲。
“咚!”“咚!”“咚!”一个个碗大的石头,从山顶的抛石机上飞起,劈头盖脸打在兵勇队里,不少人命丧黄泉。
“扑!”“扑!”“扑!”一块块如刀片石,从林中东一片西一片,穿过密林飞来,削在兵勇们脸上脖子上,鲜血四溅,立时毙命。
突然,几枝乱箭向山顶一个操纵暗器机关的瑶兵飞去。新寨主一眼望见,猛地扑倒瑶兵。哪知乱箭早洞穿了寨主后背。当了两天的寨主再也没有站起来。
倏忽,山顶狂风大作,乌天黑地,把一片黄色烟雾卷来,向林中铺天盖地压下,呛得官军们透不过气,睁不开眼,泪涕四流。一阵“哗啦”“哗啦”声响,官军惊恐万状逃下了后山。小头目看着仅剩的四十多个垂头丧气的兵勇大骇。面对恐怖的后山他失望了,带着残存官军,狼狈逃窜出了东冲洞。
数不清的喜鹊在四面山头上高声欢叫,为官军送行。
小头目刚进军营,就被愤怒的官军统领一顿耳光绑了。练兵场木柱上,早绑着那个用银子买通他的官员。
原来,那几个受师爷委托的山外汉人,带着一大帮村人,把官员和小头目勾结的阴谋,向统领告发了。官员无视律法、横行乡里,被统领斩了首。小头目私自用兵、置官军损失惨重而头颅落地。
后来,统领了解了这仗阵亡五十多个官军,却不见一个瑶蛮影子,更未见一个峒丁,并有石鸡石狗报讯,又有石锣石鼓助威,认定是神助瑶蛮。从此命令围山官军,没有他的命令不准进山。
瑶人与官军和强人的两仗在山下传开,影响极大。山外强人歹人再也不敢涉足内冲寨,打瑶人的歪主意了。
八年里,为了建内冲寨,瑶人死了三个寨主、近三十个壮健男人。
唐代时,真人罗思远为瑶人不屈不挠的奋斗所感动,来内冲寨住了半年,指导瑶家先人,采集龙窖山中特有的多个野稻种,在寨上培育出一种珍贵的乌紫米。这米不仅营养丰富,更是贵妇养颜、老人滋补、产妇增血的大补食料。闻名于长沙、武昌和岳州,以至斤米难求。官府和富户不惜花重金到内冲寨求购。乌紫米迅速栽遍了龙窖山。当内冲寨瑶人得知,通城石溪山区的汉人稻种劣乏,生活贫穷,有栽种乌紫米的愿望,就悄悄派人携种前往。乌紫米在石溪山中栽种流传开来,销往千里都市,极大地改善当地汉人百姓生活。
九百年里,后人承继先业,内冲寨一代代瑶人,以先人的精神奋斗,在山外汉人的帮助下,更是发达了,七十一户、二百六十多个瑶人,生活美满而幸福。东冲洞建立了数寨,成了闻名山外的美好家园。
明天是老寨主贤爹七十岁生日。恰遇这冬闲时节,一寨人为贤爹祝寿忙起来了。
贤爹身板硬朗,与婆婆过日子。二老曾有个当瑶兵的儿子,聪明智慧,一身武功。一次出山当细作,碰上一汉人家房屋失火。一老太婆坐在场地疯了般大哭大喊“救命!”她的小孙儿还在屋里。贤爹的儿子一头冲进火海,用被子包着小孩摔出火屋,自己却无力爬出火场。贤爹当了三十年寨主,一场大病后,动员寨人选举祖送接替了他。
“嘟……嘟嘟……”清晨,寨上一阵牛角号响起来。
“你耳朵聋了?鼓眼泡,寨上吹牛角号上山狩猎。你不去不要紧,刚好扬名显众嘛!”堂客大花在门口一望,回身讥讽还在喝酒的老公二郞。
大花转身盛了满满一碗干苕丝饭,咚的放到二郞面前。大花是个好强的女人。二郎从山外捉回鸦雀,瑶府奖励了十两银子;在寨上又抓了县兵伍长,又得了十两银子的奖赏。钱是小面子却大,她好高兴。但好眉好眼不几天,又横挑鼻子竖挑眼,怨二郎这也不行那也不是了。
大花胞妹小花年前嫁给了敦水坑关目邓神佑。两姨夫同寨,妹夫是瑶兵头领。大花时常嘱二郎要出人头地,“撑起牛皮打响鼓!”不要让寨人瞧不起。可二郎偏偏闹出一些让大花不高兴的事。
前不久,两家人到白石岭寨为岳父做寿,满桌客人怂恿两姨夫比口才。自学了汉字的神佑随口说:“岳父寿长,寿有路长,路还要短,寿还要长。”岳父哈哈大笑。二郎不示弱,随口接话:“岳父寿长,寿有……有……卵长,寿还要短,卵还要长……”一时支吾收不了场。岳父大怒,吩咐赏给神佑一个猪崽,指使儿子打二郎两耳光。大花在内屋急得直流汗,突然冲出门大喊:“岳父寿长,寿有卵长,寿还要短,卵还要长。卵子底下出霸王!别人党猪崽,我要得猪娘。”把母猪赶走了。父母干瞪眼。她既挽回了面子,又赚了比神佑多的钱。
“嘿!你放心,我误过事吗?杯里还有点酒你收个场吧。”二郞嘴硬,却顺从地放下酒杯,捧起饭碗大口扒完,操起猎具出了门。
饭桌左侧坐着二郞一双八岁、十岁的儿子。父亲一走,哥哥伸手拿过酒杯刚咕嘟两口,弟弟一手夺过全咕嘟了,舀了半杯水放着。
“怎么是水?”大花尝了眉一皱。大儿子答:“你对爸太凶了,他哪敢喝酒?”大花眼一瞪:“我是要逼你爸当英雄!”
二郎刚到祖送家门前场上,背后重重一掌落在肩头。
“继续来。”二郞头也不回,手力的感觉打他的是雷三古。二人应老同,从小一起长大,至今仍动手动脚,逗逗打打。
“你家的酒很好喝呢!至今香在口里。”矮个子三古窜着额头说。
二郞眼泡一鼓,满脸凶相举起拳头:“哼!我正要找贼讨账呢。”
“慢,山外大江老庚和四雄兄弟,在进山的废堡前大摇大摆走了三遍进洞来。找不着你的影子,铜铃眼瞪得牛卵子大。祖送哥担心你家的酒要生蛆虫,叫我舀了一大罐待客。”
“噢,大江老庚来了?”二郞放下拳头。大江帮二郎从县兵手中抢回鸦雀后,二人还没见过面。
三古说:“大江置了一根铁棍,约祖送哥去看,请我们作陪。还说,山外人心大乱了,以后的天下不知是谁家的?”
祖送来了。他当了十多年寨主,年近四十,瘦高个,两个肩膀高高耸起,脑壳落在颈窝里。他习惯地把脖子往前伸,长脸往上翘。
内冲寨瑶人生产生活和千家峒的安排布局一样,季节性强的大宗农活,如垒石造田造地,抢种抢收,治理灾害等,大伙一起扛,养羊养猪养鸡鸭鹅,采丝织绢,栽瓜种果,由户头上做。狩猎捕捞人人有份。随着人口增长,寨人在山中劈出二十余处石田石地,收获颇丰,寨上向山外卖山货结存了少许黄金和一千几百两银子。寨人家家余钱剩米,丰衣足食,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贤爹常夸祖送脑壳灵光,家当得好。最近一件事又让贤爹高兴。寨上有个得到了祖送照顾的女人,以为祖送看上了她,趁老公不在家,约祖送去“帮忙做事”。祖送一进门,躲在门角里的女人立即拴上了门,一把抱住了他。祖送明白女人意思后,连连摆手说:“我不行我不行!”拉开门栓往外跑。刚好被一个瑶人撞上,事情在寨上传开了。贤爹赞扬祖送“过得硬。”别人取笑寨主“硬着过。”
祖送清点了人数,众人带着一群猎狗上了山。
此时,几个瑶女一说一笑一个哈哈,往贤爹家去备办明天的菜。女人们取笑玫瑰“肯定装了窑!”玫瑰是箩筐洞人,身材修长,皮肤白皙,瓜子脸上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与樟树还未成亲,二人偷偷住到了一起,但玫瑰死不认账。几个女人张牙舞爪要摸玫瑰的肚子。
“这地方怎能摸?到屋里关起门来再摸。”小花打圆场了。小花是去冬嫁给神佑的,中等偏上个头,身体壮健,一双晶莹的大眼睛也能说话,笑时十分媚人。
从敦水坑回家休息两天的兔子无所事事,在寨上闲逛。兔子又矮又瘦,三十出头,父母去世早,缺少调教,好吃懒做,至今打光棍。少时,谁给他取了个“兔子”的绰号,就叫开了。他头上方巾从未揭开过,洗得半两油来,特别忌讳别人说癞子。寨上每每做田地工夫,他不是肚子痛,就是肠子痒躲开了。祖送几次帮他找对象,瑶女一见面就不再回头。兔子到寨人家蹭饭成了习惯。鸦雀沉潭后,祖送突然考虑起恨铁不成钢的兔子来,推荐到敦水坑关隘当瑶兵,想用军纪管束历练他。兔子守哨时,双眼死死盯着过关女人,甚至借检查之名动手动脚,乱摸乱捏,时常被瑶人斥骂。关目神佑碍于祖送面子,不得不容留了他。
兔子想着寨人会众时的情景。祖送哥脸面铁青翘得老高,厉声说,峒主和旺叔要我告诉大家,围山官军撤了,我们好日子要过好,不要让别人说瑶人是奴才命,没人管就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响鼓不要重槌打,各人要自重,要知道自己有多少能耐,脚要站在土上,不要老在半空飞。我把丑话放在这儿,今后,寨上谁犯了石牌,即使是我的爷,我也要铁着心严办,决不轻饶!兔子觉得好笑:“我偷看了女人的屁股,几次私自出山,不是都被你祖送哥瞒下了,怎么就没处罚呢?”
这天下午,得海到内冲寨找鸦雀,听说沉了潭,赶紧出了洞。与瑶人的线断了,得海被马贤狠狠臭骂了一通。
晚霞满天,龙窖山染上了一层红色。祖送等一众人扛麂背兽还未下山,早有三只猎狗,叼着两只野兔和一只黄鼠狼,往贤爹家去了。
月光里,全寨人都在忙碌。玫瑰和小花等瑶女早天就缝制好了一套祝寿服,其他人多是糕粑或酢肉、各类佳酿和人参补品等。贤爹在忙碌着准备回礼。
长鼓咚咚,锣鼓响起,芦笙和竹笛吹奏。众人在操练明晚到贤爹家演奏的祝寿歌。
夜,一阵马蹄声送来了秋菊。她担心一无所有的禾仔在寨上不好做人,特为他备办了一份送给贤爹的寿礼。禾仔眼望秋菊,感受着她温暖的眼神,禁不住心一阵狂跳。他觉得自己再不是无人疼、无人管的野人了。眼望秋菊离去的背影,他热泪盈眶。他的新生之火,不是被这个女神点燃的吗?他思情泛滥,心怦怦乱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