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功德(中)
上一讲我们讲了德行和功业的内涵和外延,讲了历代家法首先注重的是德行,其次才是功业。我们还讲到一个观点,良好的家教家风本身就是一种德行,一种功业,对个体生命的尊重,忠君报国,和家睦族,稳定地方,家族内部治理都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那么,历代家法如何具体处理功和德的关系?如何培养子弟以德养功,以功辅德?
关于第一个问题,哪怕是历史上再有争议的人物,在教导子孙时,都要求他们在功与德之间持守正确的立场:道义为先,功业其次。
比如魏收,历仕北魏、东魏、北齐三朝。很有才,但品行有亏,好名求利,性格还高调张扬。曝隐私不讲口德,骂人还带脏字,他主编的《魏书》本来水平不错,但因为拿修史当人情,被人骂为“污史”。他把自己的文稿恭恭敬敬地送给南朝的大才子徐陵,希望能在南方提高些声誉。哪知徐大才子过长江,随手翻了翻,就把他的文稿扔进长江。随从问为什么?徐陵说:这人在北方很有名,但能跟南朝比吗?我帮他藏拙,省得坏了名声。[17]真正的原因应当是,魏收才高德薄,徐陵瞧不上他的人品,自然看不上他的作品。更悲惨的是,北齐灭亡,魏收的墓被掘掉,尸骨被抛弃,可想其人缘之差。
因为德薄,魏收的所谓一世功名自然付诸东流,这就是重功名轻德行的后果。
但涉及子孙教育时,魏收就变了个人。他在《枕中篇》中要求子侄辈:举止言动,一定要审慎,不要当大嘴巴,不要当没头神。做事要讲良心,要设身处地,要先人后己。不要别人一夸赞就高兴得像麻雀喳喳叫;别人一批评就一蹦三丈高,骂遍祖宗十八代。[18]
虽然自己做不到,但魏收说得真是太好了!为什么会这样?唯一的解释是,魏收自己怎么做无所谓,那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子孙这样做就可能招致飞来横祸。所以他希望子孙恪守道义,起善心,行善事,做善人。
怎么恪守道义?说起来有两个标准。
第一个标准,无过无怨。这是《菜根谭》中提的标准。
无过便是功,无怨便是德。——(明)洪应明:《菜根谭》
什么是功?人活一世,无过无悔就是功;什么是德?无怨无仇就是德。
这标准看起来低得没谱,实际上却高上无比。即便按照圣贤的标准,尧、舜、禹也好,孔子、孟子也好,就是北宋的“二程”、朱熹,包括后来的王阳明、曾国藩,都有宿敌、政敌、论敌,甚至还有私仇私怨。所以严格意义上说,这个标准无人能及,属于理想化的境界。
但如果换个角度,论心不论事,那就轻松多了。换言之,一个人应当树立无过无悔、无冤无仇的大志向,随时像曾国藩那样自我警醒,力求精进,还经世济用,管好儿孙,树立良好家风,感化大众,改变颓废世风,那也是大功大德。
明清以来很多家法、家训特别钟情北宋著名理学家邵雍。邵雍死后,被朝廷赐谥为“康节”,世称“康节先生”,一直到今天都名垂千秋。邵雍为什么会一直闻名上千年?原因有很多,我们只说一点,那就是他自身的德行高、功业大。《宋史》中评价他:“高明英迈,迥(jiǒng)出千古。”——这是对圣贤的评价。
实际上,邵雍也真正算得上是圣人。
以德行而论,程颐称赞他“德气粹(cuì)然”,是纯正的贤德君子。最可贵的是他诚恳谦和。
人无贵贱少长,一接以诚,故贤者悦(yuè)其德,不贤者服其化。——《宋史·邵雍传》
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他都能平等相待,诚恳交结。所以,贤者崇尚他的德行,小人也会感佩他的教化。
以功业而论,邵雍居家、讲学,对子弟、学生、朋友的影响力之大,历史上评价极高,他的学说本身就是立言、立功的典范。更可贵的是,他还经常步入社会,深入家庭,宣讲学术,排忧解纷。每到春秋温凉之时,他就坐着牛车,出游各位王公大族之家。每家从主人到仆从、轿夫、厨师、女眷、婢女都会到大门口争相迎接。
凡其家妇姑妯娌婢妾有争竞,经时不决者,自陈于前。先生逐一为分别之,人人皆得其欢心。——(宋)马永卿:《懒真子》卷三
为什么如此郑重其事呢?不是客套,不是经过彩排的走过场,也不是因为他名气大得像明星,而是大家都想听老先生说话、评理。这些大户人家婆媳之间、妯娌之间、妻妾之间、婢女之间的纠纷难以解决的,都会摆上桌面。老先生一一分辨是非,陈说得失,无论是输赢对错,大家都高高兴兴地接受这种家庭调解。
这种个人魅力的影响有多大?史载,因为洛阳城出了个邵康节,民风、士风、官风大变。
一时洛中人才特盛,而忠厚之风闻天下。——《宋史·道学一》
邵康节居洛阳三十年,人才辈出,忠厚风气天下知名。
他还有两句诗,成为后代家教的经典:
平生不作皱眉事,天下应无切齿人。——(宋)邵雍:《诏三下答乡人不起之意》
粗疏地解释一下:平生不内亏于心,不做自己都皱眉头的事,自然就无怨无仇。
第二个标准,无德无功,败德亏功。这标准将道德目标和行为品质直接挂钩,没有德行就无所谓功业;德行有缺损,功业自然亏败。简言之,德行助功业,功业辅德行,两者之间具有一致性和互补性。
修德积德,济人自济,这是很多世家大族修身立德的目标。比如仁厚。汉武帝征和年间,据说有人用“天灵灵地灵灵”之类的巫术谋害汉武帝,宠臣加奸臣江充趁势陷害太子刘据,刘据被迫起兵反抗,又被诬陷谋反。太子被迫自杀,前后死者达数万人。当时,刘据的孙子、也就是汉武帝的重孙刘询才几个月大,也被关进长安监狱。
后来,汉武帝病重,有人又造谣说长安监狱里有王气。汉武帝急火攻心,下令将监狱里所有的人,无论罪行轻重,统统杀死。使者匆匆忙忙赶到监狱,碰上了监狱管理员丙吉。
丙吉的态度是什么?拒不开门。丙吉坚信:几个月大的婴儿绝对无辜。如果一开门,刘询的小命就没了。好在汉武帝醒悟,收回成命并大赦天下。
丙吉善待襁褓中的刘询,雇奶妈,找医生,拿自己的工资为他买衣服和营养品。事态稳定后,又亲自将刘询送到他外祖母家。之后刘询即位,这就是后来的汉宣帝。
汉宣帝开始并不知道丙吉对自己有护佑之功,丙吉也绝口不提以前的事。在他看来,保护襁褓中的婴儿是起码的善德善行,不容推避,也无需张扬,更不能拿来邀功求赏。
一定程度上说,丙吉冒着灭族的危险保住了一个小生命,无论他是皇曾孙,还是普通百姓的子孙,这就是仁厚。后来汉宣帝知道了内情,感动不已。封丙吉为博阳侯,入选麒麟阁十一功臣。
丙吉的这种仁厚,上保天子社稷,荣登高位,下则福延子孙,家道兴隆,属于典型的以德养福,以德积功。
比如慈孝。慈孝是伦理义务,也是一种福报。唐代的柳玭家法谨严,经常以博陵崔家慈孝故事教育子女。
博陵崔家世代名门,到了唐德宗时期,崔颋养了八个儿子,个个成才,人人出色,史称崔家“八龙”。他的大儿子崔管曾担任山南西道节度使,人称“崔山南”。崔管的曾祖母长孙夫人,年龄高迈,牙齿掉光了,崔管的祖母唐夫人作为儿媳,每天早上起来,先给婆婆倒便桶,洗脸梳头插笄(jī)。然后下堂跪着请安,再升堂用自己的乳水喂食婆婆。长孙夫人虽然饮食不便,却康宁高寿。老人去世的时候,全家老小齐聚一堂,老人最后的感慨是:媳妇对我这么好,我没什么报答。只有送上祝愿,愿我媳妇子孙繁盛,人人都像我媳妇一样孝敬老人。如此,崔家无论如何都会昌盛发达!
唐夫人乳姑是尽孝,但这种大慈大爱不仅积德,也是积福。这种家风世世传承,崔家代代发达,唐夫人是当仁不让的大功臣。后来进了《二十四孝图》,成为道德典范,千古留名。
比如信义。武则天称帝期间,宰相魏玄同和当时的名门裴家结成儿女亲家,还没成婚,魏玄同就被酷吏周兴罗织陷害,本人被赐死,家人发配岭南。
魏玄同死后,家人都以为,树倒猢狲散,各家自保都难,裴家肯定要悔婚。后来遇赦北还,家徒四壁,吃饭穿衣都面临困境。没办法,只好把女儿送到尼姑庵出家保命。但有个老尼姑看到魏家女儿后,就说:你女儿面相很好,一脸福相,必定能嫁个如意郎君,子孙遍天下。你们赶快设法回北方完婚。
魏家人栖栖遑遑地上道北还,刚刚走到荆州,裴家迎亲的队伍已经恭候以待。
所谓福相,应该是真的。良好的家教家风让魏家女儿恭慎谦谨,面色和润,这就是今天所说的相由心生!
后来,裴家果然一代胜一代,发达昌盛。柳玭用裴家、魏家的事例规诫子孙:
今势利之徒,舍信誓如返掌。则裴之蕃衍,乃天之报施也。——(唐)柳玭:《柳氏家训》
现在的势利小人,今天庄重承诺,指天发誓,明天就翻脸不认人,变脸如翻书。裴家恪守诺言不悔婚,不回避,所以家族繁衍,人才辈出,这是老天的回报。
裴家恪守信义不仅繁衍了自己的家族,还振兴了魏氏家族,两家共同为国家培育了无数精英,这是德报,而非天报。
裴氏家风家教如此,魏氏家族也相当不错,下面还要涉及。两家高义尚德,造就了两大家族的代代延续。所以,王安石在给歙县许家宗谱写序的时候,提出一个观点:
盛德者必百世祀。——(宋)王安石:《古歙许氏宗谱传》
有盛德的家族必然千年不陨不替,发达昌盛。
比如俭约。俭约是一种生活习惯,也是一种可贵的善德。既可以磨砺儿孙的性情,还能够保证家族世运的传承。对一个家族而言,这无疑也是一种“功德”。
朱熹曾作诗自警,说:“世路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贪欲过甚,有三个结果:丧德、败家、伤身。而俭约不单是生活简朴,还是恬淡心志,葆育德行,最终惜福兴家,积德报功。
康熙朝宰相张英总结慈、俭、和、静为四大长寿秘方,要求儿女们领会。他把俭分为饮食、嗜欲、言语、交友、应酬、夜坐、饮酒、思虑八个方面,实际上提倡的是一种简淡的人生理念和生活方式,认为对身体、神智、心理健康都有益处。[19]他的儿子张廷玉秉承父训,以俭立德,终至成功。
从反面考察,要积德积功,最重要的就是不动心、不亏心。
元代大儒许衡夏天经过河阳,饥渴难耐,突然看见路旁一棵梨树,大家纷纷上前摘梨解渴。许衡却端坐梨树下,一动不动。同行的问他:渴不渴?他点头。为什么不摘梨?他摇头。理由: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妄取。同行的说:世道这么乱,人都逃光了,哪还有什么主人?许衡回答说:
梨无主,吾心独无主乎?——《元史·许衡传》
战乱年代,梨树无主,但自己心里怎么能无主呢?
这就是不动心。凭着这种意志和德行,许衡成为元代第一大儒,两个儿子也成为一代显宦。
再看不亏心。刚才讲了,武周时期的宰相魏玄同被周兴诬陷入狱,又被武则天赐死。执行死刑的官员房济很同情魏玄同,悄悄出主意:老人家你为什么不告密?一告密皇帝就会召见你,你就可以洗清冤屈,保住身家性命。魏玄同大气凛然[20]:
人杀鬼杀,亦复何殊?岂能作告密人邪(yé)!——《资治通鉴·唐纪》
人活一世,被人杀,被鬼杀,有什么区别?我魏玄同岂是告密之人?从容就死,时年73岁。
这就是不亏心。
告密是人类恶性的经典呈现。武周一朝,动用酷吏,罗织罪名。一时小人上位,天下惶惶。来俊臣、万国俊等人理论联系实际,刻苦钻研,精心总结,打造了中华文明史上臭名昭著的奇书——《罗织经》。为什么臭名昭著?因为这是一部诱发人类恶性的角斗阴谋之书。是智慧,但陷于邪恶;是智谋,但仅限于阴谋。
简单列举几条吧。
名为虚,智者不计毁誉;利为上,愚者惟求良善。——(唐)来俊臣、万国俊:《罗织经》
名声都虚而不实,真正的聪明人从不计较毁誉这些虚名;利益至高无上,只有蠢笨的人才一味地追求善良诚信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罪人或免人罪,难为亦为也。——(唐)来俊臣、万国俊:《罗织经》
加罪于人,要像鬣狗一样,死咬不放,这样就可以免去自己的罪行;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要发扬虎狼好斗精神,要知道避实击虚,这两件事难度再大,也要排除万难,一往无前。
事不至大,无以惊人;案不及众,功之匪显。上以求安,下以邀宠。其冤固有,未可免也。——(唐)来俊臣、万国俊:《罗织经》
事情不搞得天下皆知,就产生不了社会效应;办案如果牵连不广,弄不出惊天大案,就难以彰显自己的功劳。人为制造大案、要案,上可保自己平安无事,下可赢得上级宠幸。如此一来,肯定有些冤案、错案、假案,但要立功、自保、固宠,必须拿这些牺牲品垫背。
罪无实者,他罪可代;恶无彰者,人恶以附。心之患者,置敌一党;情之怨者,陷其奸邪。——(唐)来俊臣、万国俊:《罗织经》
诬陷罗织得讲技巧。抓住一个人,这个罪名套不上,就用其他罪名扣上去;如果找不到显著的恶行,就拿他人的恶行来证罪。如果是自己的心头大患,就把他放在敌对党,一举剿灭;有私怨私仇的,就诬陷他是奸邪,让他倾家荡产,永世不得翻身。
不能再举了,再举下去,估计一般人受不了这种心理恐惧。
如此行径,在古代也称为“德”,但是叫“凶德”。这种德,也能立功,但是“势功”而非“功业”!“势功”者,权势在,就是“功”;权势败,即为“孽”!
这就是魏玄同不选择告密的真正原因!告密,不仅玷污终生的好人品,还会被青史打入奸邪小人之列,害人害己害子孙。
当然,如果他选择告密,裴家的悔婚势成必然。毕竟,名声对一个家族来说远远大于实际的利益,德行才是一个家族代代相传的永恒动力!
《罗织经》的影响力有多大?据说,酷吏周兴实践经验丰富,但理论水平有限。拜读之后,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精明强悍的狄仁杰看了《罗织经》,毛发直立,冷汗不止,晚上还做噩梦。另据说,武则天看了,慨叹不已,说:如此机心,朕未必过也!毅然决然地终止了长达十多年的政治迫害。
不动心、不亏心是一种人格塑造,这必然涉及一系列禁止性规范。那么,历代家法对此又有哪些具体的要求和措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