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教育:雅斯贝尔斯教育漫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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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父亲开辟了自然

在我童年的时光中,我们全家都在弗里斯兰群岛(die friesischen Inseln)上生活。大海一直都是我成长过程中的一部分。在诺德尼,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海。一天傍晚,父亲牵着年幼的我走在宽阔的沙滩上。当时正值退潮,通向海边的沙滩路变得很长,脚下都是新鲜纯净的沙子,沙滩上散落着水母和海星,它们承载着来自大海深处的秘密。在那一瞬间,我仿佛着了迷,根本没再多想什么。我直观地感受到了什么是无尽的宽广。从那时起,大海便成了我生命中的一张自然而然的背景。大海是我们此时能亲眼看到的无限。无穷无尽的海浪,一切都在永不停息地运动着,在这种能被感知到的无限的秩序中,没有什么是固定不变的,也没有什么“总体”可言。在我看来,眼前的大海是自然之中最为神圣的存在。居有定所、内心安宁——这些对于我们的生活而言都是必不可少的正能量,但只有这些还不够。我们同样需要大海,它是我们能够在生活中直接感受到的当下,会将我们从安全感中解放出来,将我们带到一个所有固定模式都已消失的,却不会让人沉入无底深渊的地方。我们会将自己托付给无尽的神秘、未知、混沌和秩序。

从儿时起,我便有了一种下意识的感受:在接触大海的一瞬间,哲学的氛围便会出现。大海是一个关于自由和超越的寓言。它仿佛在以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方式展现着世间万物的本源。哲学探索必须坚持一点:任何地方都不存在固定不变的根基,这正是事物的本源得以显现的基础,而提出这条要求的正是大海。在大海中,任何束缚都不复存在,此乃大海独一无二的特性。

最接近无边无际的大海的,莫过于故乡的风景。那里是一片完全平坦的湿地,如果某个地方出现了一到几米的隆起,那很可能是人们为了防止水患而特意堆起的土坡,这些土坡在这里已经算得上“山”了。除了天空、地平线和我脚下的立足之地,其他什么都没有。天空的景色同样四面开阔。这种浩瀚本身便是一种风景,即便还比不上大海,但也已经十分接近。从儿时起,这种景色便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除大海之外,我最喜欢的莫过于这种地平线完全开阔的平坦地带了。

后来,我又有了在中部山区生活的经历。六岁那年,我来到了哈尔茨山(Harz),那是一片让我感到亲切的,同时也有几分陌生的山脉。山里的森林和泉水充满了神秘感,但这些并没有给我的心灵带来更深的触动,除此之外,山中还蕴含着无数关于小矮人和森林精灵的幻想。

再后来,到了十九岁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高耸入云的群山——阿尔卑斯山。还记得平生第一次来到恩加丁(Engadin),在面对着高贵的“尼采景观”呈现的雄伟壮丽的画面时,我虽然百感交集,但心中却出现了一个声音:正是这些高山,让人无法自由地眺望,是它们遮蔽了我的视野。

那段时间,没有哪位同学曾向我伸出援手。他们都和校长站在一边,每每出现纷争的时候,我就是那个麻烦制造者,就是那个游离于群体之外的固执的人。中学的最后两年,我面对的都是这样的处境,父亲帮助我的方式就是告诉我:“现在已经没什么别的办法了,你必须自己找到帮助自己的方式。”他在奥尔登堡的南边租了一个大约五平方公里的猎场,让我同他以及两位律师一起成为农场主。在那里,我有权利踏上每一寸土地,走进每一座花园,我可以在自然风景中生活,并让自己的内心逐渐熟悉这片风景,此外我还可以和农民交谈。这种校外生活对我的帮助很大。

打猎

一颗颗小小的种子,竟然长成了一片稀疏的松树林。树林环绕着科尔索斯贝格(Korsorsberg)的沙地,那片沙地向下倾斜,一直延伸到泥沼中。在树林里待上几个小时,我的眼前便只剩下泥沼和沙子,感觉自己已经远离了人类世界的一切,仿佛处在原始时代的寂寞之中。那时的人类与动物的关系逐渐密切,同树木的关系则更加亲密。如果此时看到一只野兔,那我也没有射杀它的欲望了。

……父亲很快便发现了鹿出没的地方。那是一片松树林的边缘,位于我们的猎场之内,却与国有的利特尔松树林场接壤。父亲建议我做一个诱捕用的舔盐机关,然后再在附近挖一个深坑,这样我们两个人就可以坐在坑里的伏击位上等着了。我非常喜欢这个任务。舔盐机关位于一片低矮的树丛中,伏击位则建在了堤坝上,这片堤坝能将树林和宽阔的地带隔开。当时还有一个农夫在帮忙干活儿。最终,所有的准备工作全部就绪,在7月的一个夜晚,晚上九点多,四周一片漆黑,父亲和我端着猎枪,坐在之前准备好的伏击位上。然而随后发生的故事对于我这个“猎人”而言简直是一场灾难:没过多久,一只狍子便从我们身边非常缓慢地走过,距离松树林也就十米左右,这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父亲想把全部的快乐都留给自己的儿子,他悄悄对我说了声“开枪”,我瞄准了狍子,扣动了扳机,但在射击之前却忘记了给枪上膛,因此我不得不重复一次,但这次我没有只上一个膛,而是一口气给两个枪膛都上了膛——这么做完全是多余的。上膛的声音吓了狍子一跳,它逃走了。令我们意外的是,这只狍子没过多久便再一次从我们的眼前蹿了过去,距离和上次差不多,我开了枪,却打偏了。尽管气氛尴尬,但我们依旧坐在那里,期待着新的运气到来。后来我们又在黑暗中发现了一只正在靠近的动物。“那是只狐狸。”我对父亲耳语道。父亲回了句:“开枪!”于是我便扣下了扳机,但蜷缩在我们面前的却是一只野兔。这就更尴尬了,因为那时正是野兔的禁猎期。随后我们把这只兔子扔进了运河。父亲表现得很平静,他没有骂我,也没有说任何轻蔑的话,只是悲叹了几句。他必须明白,自己的儿子本身就不是当猎人的料,这个孩子太容易兴奋,太过鲁莽。

不得不说,狩猎对我而言从来都不是一种享受,一方面因为我的体力无法胜任(如果是一个人狩猎,我倒还可以分配自己的体力),另一方面则因为狩猎的过程扰乱了我对自然的宁静沉思,令我过度地陷入了人类的活动之中。

搜寻猎物是我的最爱,并且是唯一能让我取得一些战果的活动。我经常会寻找野兔,有时候也会放狗去抓鹧鸪。但让我印象更深的是当地的景色:

正午的阳光穿透了松树林,树脂到处都是;九月的一个下午,气候温暖、阳光明媚,秋意正浓;我在寻找鹧鸪,湿润的空气中夹杂着蒙蒙细雨;冬日的雪让一切变得宽广而纯净。

明媚的晨曦洒在广阔的田野上,伴随徐徐清风;站在位于林子边缘的小山坡上,眺望西边的晚霞,木鸽从晚霞中飞出,进入林间休息;晚间的雾气会从地表升起,有时不会没过我的头,但到了低洼地带,雾气便会笼罩我的全身。

滩羊被牧羊犬逐渐包围;农舍中飘出缕缕炊烟;空中的猛禽围成圆圈;傍晚蔚蓝的天空中,卷云一直延展到天际之处,这里似乎存在无限的空间。

同样令我难忘的还有越野跑的场景,跑步者随处可见,似乎正在用双脚占领这片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