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教育:雅斯贝尔斯教育漫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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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父亲带我熟悉家乡

旅行

我们通过徒步旅行了解了奥尔登堡周边的环境:唐纳施威的沙丘上能找到火石;接着向“荒原”进军,再下一站是位于森林和泥沼中的浑特姆伦(Hundsmühlen),过了布洛(Bloh)之后,在去奥芬(Ofen)的路上有几个小池塘,可以捉到蝾螈;顺着浑特(Hunte)河向下走,就能到布兰肯堡了,有一次我们还破例坐上了父亲划的皮划艇。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坐火车也很容易到达。虽然我们很少乘车前往,但到过的地方毫无例外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宽阔的茨维希纳恩(Zwischenahn)湖,湖的周围有一片茂密的森林,古教堂旁边还有一片略微隆起的墓地;拉斯泰德(Rastede)镇无比优雅,镇中有大公园和城堡;古老的教堂塔楼由大块砖石砌成,上面布满了常青藤,这座塔楼证明了之前听到过的拉斯泰德修道院的故事是真实的。奥尔登城里还保留着胡德修道院的遗址,这座建筑着实令人惊叹,然而其内涵却很难领悟,我们怀着敬畏之心参观,但那时的我们并不了解这座建筑的历史(它是西妥教团修道院珍贵的纪念遗址),只是看到了它的美丽。学校组织的郊游也让我们长了一些见识,尽管我非常讨厌这类郊游,因为只有在我们解散之后,在我可以独自一人观察的时候,我才能看到实质的内容。但有一次郊游却令我难以忘怀:那时的我还是个八岁的小男孩,和班里的同学一起去了哈斯布胡赫(Hasbruch)森林——那是一片生长着古老橡树的森林。我们在猎人小屋和小河道里玩耍,这时,父母突然出现了,我在很远之外就看到了正在赶路的他们,这令我非常惊喜,我感觉自己仿佛得救了。

每年夏天,我们都会找一家温泉浴场进行四周的健康疗养。在我六岁的时候(1889年),我们去了哈尔茨的萨沙(Sachsa)。当时我弟弟恩诺(Enno)还是个躺在婴儿车里的小不点儿。从我们住的地方能看到一片光秃秃的陡坡,那里曾经是一座采石场。还记得父亲第一次带我迂回上山时,他曾对我说:“我没想到你能爬得这么好。”每天早晨,我们一家人都会坐在当地的一处泉水边。我们在山坡上的灌木丛中玩耍,寻找并收集那些我们眼中的“奇石”,随后我们总会回到母亲那里,泉水边上的母亲要么在干活儿,要么在读书,那种快乐着实令我们难忘。父亲最喜欢徒步旅行。他会把矿石、晶石和其他珍贵的矿物带回来。采矿的氛围,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事情,对我来说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谜。有一天,父亲带我去了瓦尔肯里德(Walkenried)的废墟郊游。我们坐在那里,面前是倒塌的建筑。父亲画着水彩画。他还递给了我纸和铅笔,让我尽力将看到的一切都画出来。直到今天,我还能感受到自己当时那种力所不能及的无助感。我什么都画不出,唯一能做的只有磨炼自己的耐心和隐忍之心。

后来,我们几乎每年夏天都会开车去诺德尼。父亲会把我们送到目的地,等我们安顿好后,他便离开了。在母亲的关怀下,在她热情洋溢的击掌声中,我们在沙滩上尽情地玩耍。我们知道了退潮和涨潮的时间,并以此来安排自己的游戏:先用铁锹垒一座沙堡,在我们共同的努力之下,这座沙堡会变得越来越大,到了潮水来临之时,我们则会尽可能地保卫它,直到它下沉为止。插着大旗的石坝后方是一片干沙,在那片潮水通常到不了的地方有许多大城堡,但我们对那些城堡不屑一顾。在我们看来,没有什么比一直扔沙子更无趣,没有什么比远离水源更令人绝望,也没有什么比来自“敌对阵营”的挑事行为更无聊的了,而那些孩子的“总部”正是在石坝后的大城堡中。我们的生活总是被安排得井井有条。我们惬意地住在大房间里,吃着中午从旅馆里端来的美食,或者在玛丽·兰布雷特(Marie Lambrecht)的帮助下亲手准备的美味——玛丽是我们忠实的仆人。但除此之外,我们过得非常节俭。母亲会让我们看她的记账本,让我们一起了解费用支出。我们要放弃许多商店里的珍宝,比如华丽的、足有一人高的人造弓,以及许多具有东方气息的宝贝;至于那些豪华的大酒店,我们也只能站在外面过过眼瘾,却从没有踏进半步。我们忍受了这一切,我们也许并非没有欲望,但已经满足于自己所在的世界了。这一切强化了对我们存在已久的意识,即我们并不属于富人阶层。但是,我们可以参加温泉音乐会和对话屋的活动。在这座世纪之初建造的高贵的水疗中心里,我们享受着弥漫在房间里的精致氛围,这迎合了我们对于精神生活的渴望。从七年级起,我便在这里一次又一次地获得了阅读诗作及在随后进行反思的动力。相反,每天早上复习一小时功课的规矩却是让我最难以忍受的事,这种温习也很少能收到成效。随着岁月的流逝,诺德尼逐渐成为我们的自然之家。我们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路、每一个角落,甚至连乳品厂也能找到。灯塔是我们唯一不怎么会去的地方。

在我十四岁(中学五年级)时,父亲送了我一辆自行车。那个时候,两轮自行车已经出现,其设计也与当今的自行车十分相似,但造价依然昂贵,还属于有钱人才能享受的物件。在奥尔登堡,只有极少数人拥有这种新型交通工具。一辆好的自行车售价在三百马克左右,我对此期待已久。在这之前,除了其他好玩儿的东西,我曾得到过一个钢制的车轮,要想让这个轮子保持滚动的状态,我就必须在旁边用棍子不停地拨动它,和轮子一起在大街上奔跑。这个我每天必玩的游戏象征着一种人工制造的前进力,给我带来了不少乐趣。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已经有希望得到自行车了,于是就把车轮收了起来,但父亲觉得自行车对我们来说还是太过昂贵,应当过些时日再买。这让我非常伤心。可是到了第二天,我又兴高采烈地玩起了车轮。我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否给父母留下了某种印象,或是激发了他们的思考。没过几天,父亲便对我说:鉴于我如此勇敢地放弃,他重新考虑了一番,决定现在就送我一辆自行车——学会在放弃的同时避免让自己陷入沮丧,这一点非常重要,直接去满足心中的欲望是很危险的。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能有机会得到这辆车,这令我欣喜若狂。在军营广场(Kasernenplatz)上,我只用了几分钟就学会了骑车。这个礼物在我眼中如同一件奇物,兼具技术上的实用性和美感。拆车、洗车、装车……这一切对我而言都是一种乐趣。

得到了这辆自行车之后,我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觉得自己仿佛从一个自己之前都没察觉到的牢笼中挣脱了出来。我可以用最简单的方式到达任何地方。下午放学后,我们会朝着城市的方向骑行大约十五公里,来到唐纳施威城外的一个小客栈,那是我之前从未去过的地方。我们会探索这块“新大陆”。我会将闲下来的每一分钟都用来骑车。到了晚上,我们还可以骑着车环绕堤坝。骑行为我们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欢乐。

在掌握了安全的技巧之后,我们便会双手松把,在平坦的道路上骑车飞奔,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个袋子,袋子里装着一磅樱桃。我们吐向地面的樱桃核会在空中划出一条长长的抛物线。

但比这些更重要、更能打动我的是父亲的另一个决定:父亲自己也买了一辆自行车,并同我一起完成了一段长达数日的单车之旅。这是我第一次有意识地旅行。虽然我六岁时便去过萨克萨,后来又去过诺德尼,但那些都不能算旅行。我们只是坐着火车,偶然间来到了另一个地方的。我们并没有探索那里的陌生环境,而是过着有规律的生活,把每一天都规划得井井有条,只为能强健身体,所以在这之前,我觉得自己仿佛还没有离开过奥尔登堡。我梦想着远方,比如每次来到奥尔登堡往南六公里左右的浑特姆伦,我就会开始幻想着自己假如一直往南走,要走多少个六公里才能到维希塔,才能到奥斯纳布吕克,才能到明斯特……广阔无垠的世界给我带来的向往,以及对于自己能否有机会前往那些地方,世界是否真的没有尽头的疑问,激发了我奔向远方的渴望。自行车让我有了尝试的机会。

1896年,父亲同我一起骑车去了汉堡,参加当地的园艺展,我们途经不来梅港、不来梅福德、斯塔德,随后骑回到卢内堡,之后经过卢内堡的荒原到达了索尔陶,最后从那里乘火车回家。这次旅行是我对广阔世界的第一次探索。我们将威斯尔河甩在身后,直到它消失在地平线的边缘——我此时看到了一条真正的地平线。我们在不来梅福德的一家简陋的小客栈里过夜,这让我感受到了一种未知的魅力:我是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和一些陌生的人在一起,在他们的家中感受他们的日常工作和生活,而不是在酒店或疗养院里。我们参观了斯塔德市,随后沿着施温格(Schwinge)河下游骑行,一直骑到易北河。这条宽广的河流竟然如此壮观!我告诉自己:眼前这条河可不是威斯尔河,原来世上真的有一条名为易北的河!我们继续探索着脚下的世界,大江大河一条接着一条。汉堡之旅真是令人兴奋:这么多人,这么多车,这么大的城市!我们参观了园艺展,但令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我们在那里吃晚餐的方式:站在自动售货机旁,投进一枚十芬尼的硬币,一个夹心面包便掉了出来,父亲说:“现在让面包多掉下来几个,直到我们吃饱为止。”在卢内堡,我们拜访了一位伯父,他是父亲的亲哥哥。伯父把我们送到了出城的路口,旁边的路标上写着:距索尔陶五十公里。“五十公里啊,凯利好像还满不在乎的。”伯父惊奇地说。我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世界之巅,但其实我最多也只能骑这么远了。穿越吕讷堡希斯的旅程又是一番全新的体验。我们沿途观察了十九公里,却没有看到一栋房子,也没有一个人与我们相遇。在湛蓝的天空下,我们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未知的剧烈声响。环顾四周之后,父亲告诉我:“这是旋风的声音,风暴马上就要刮进路沟了。”于是我们赶紧把自行车平放到路沟旁,自己则趴在干涸的路沟当中。没过多久,旋风便伴随一股薄薄的、不透明的尘埃,沿着栈道的方向,从我们的眼前呼啸而过。我们穿越了赫尔曼·比隆(1)曾经居住过的地带,在亨利一世时期,比隆曾在这些地方战斗过——这是一段父亲曾经讲过的故事。最终我们来到了索尔陶,一路走来,我感觉自己仿佛在人类文明之外的陌生世界里完成了一次探索之旅。

没过多久,父亲又带我去了奥尔登堡南部的达默。我们看到了古墓和杜默尔湖。在湖的南面,站在一座小山上眺望平原,可以望见铁路,父亲说这条铁路通向科隆和巴黎,这些都是我未来有机会去的地方!但令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在达默的那些日子,我还记得曾经在一个周日,我人生第一次进入了一个纯正的天主教世界。清晨开始的钟声、小路上的十字架、那些与我们不同的人的表情……眼前的一切虽然让我大吃一惊,却完全没有令我反感。相反,这些元素还深深地吸引了我,并以一种非同寻常的方式扩展了我对人的认知。我觉得自己仿佛跨越了半个世纪,回到了遥远的过去。但这却发生在当下,只不过是与我们的“当下”不同罢了。这是一种针对精神中的“理所当然之事”的突破,我感知到了自我之物中的自我特性。我的意识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转变。父亲有一本斯特拉克詹(2)写的书《迷信和传说》,这本书里的故事全都来自奥尔登堡公国。虽然我看一会儿书就会感到厌倦(那时的我还不喜欢读书),但我还是在书中发现了一些令我颇为着迷的内容,这些内容为我的内心开启了一片新的领域,直到今天,这片精神领域也依旧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