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讲
成为安全的人:心理辅导的基本原理与演化
一 辅导者的安全感
进入心理辅导专业性的前提是成为安全的人。如果你自己都不是一个安全的人,没有健康的自我接纳和自爱,那对来到你面前的人,你也很难真正有效地帮助他。成为辅导者的第一步是成为安全的人。
我们对别人会防备,我们自己也会伤人。你或许曾经特别信任一些人——比如朋友或者父母,你鼓足勇气告诉他们一件事情,结果第二天发现很多人都知道了,或者对方的回应让你感到更加羞耻,你就会对自己说:“我再也不相信别人了。”这种事情一生中经历几次,你的心就渐渐封闭起来了;你就会画一道警戒线来保护自己。这时你就成了不安全的人,也可能有意无意地用同样的方式传播伤害。
成为安全的人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就像存款一样,你的每一个行为、话语,都在往你的安全感银行里存钱。你也许存了几百万,但假如有一天你做了一件严重违背安全感原则的事情,一下子就会被取走很多。这就能理解为什么很多夫妻突然间离婚或者离家出走、发生外遇;很多孩子跟父母断交、反目成仇,甚至自杀……这些都不是一件小事或一个时间点突然造成的,而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积累;你安全感的额度在这个节点上透支了,就失去了对方对你的信任,安全感账户也就随之破产了。
以下我们要了解哪些行为或态度会降低你在别人心中的安全感。
1.自以为了解对方
第一个坑就是自认为了解对方,知道他要说什么。这是我们辅导的大忌,但我们每个人自然的倾向就是自以为聪明,这个特质可谓无人幸免:当别人的话还没说完,我们就认为自己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了,我们可能会打断他的话、表露出心不在焉、思考我要怎样回应……当你有这样的心态时,你在对话中给人的安全感就大打折扣了。
(1)微表情
脑科学领域有一项针对人类微表情的研究。研究结果表明,一个人的面部微表情会丝毫不差地透露出你内心的真实想法,这非常可怕——我们是无法假装的,你的微表情连小孩都骗不过。小孩都知道谁真心喜欢他、爱他,谁只是逗他玩一下,谁讨厌他。
所以,辅导者只能真心倾听、真心理解才会让对方有安全感。永远不要想着控制自己的微表情去欺骗对方,只能自己调整,进入全神贯注的状态。
(2)人类格子
避免把对方放到自己的人类格子里。我们每个人的认知、想法、情感、经历、学识和判断力都非常有限,因而我们很容易在头脑中做一个人类格子,用一些标准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比如最粗鲁的划分方式:地域划分。我老家是内蒙古的,大家对内蒙古有什么刻板印象?我总被一些无知无畏的人问:你们是不是天天吃牛羊肉?是不是出门就骑马?是不是住蒙古包?问得你哭笑不得。还有,当我说到以下词汇的时候,大家留心自己的第一反应:上海女人、东北男人、河南人、山西人、广东人、新疆人、黑人……大家注意到了吗?每一个词出来,你心里就不自觉的冒出一些评判;如果你足够理性,就知道把这些评判放在一个个具体的人身上是多么的粗鲁、无知、有失公允。但我们非常擅长这样,因为太习惯了,用起来得心应手。我们擅长把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独特个体简单粗暴地塞入自己的人类格子中。由于你的狭隘、不健全和偏见,你的格子也必然是非常有限、不健全和充满偏见的。
我们要认清的事实是,在座的每个人心里都有这个人类格子,而这会成为辅导者的一个巨大限制。每个人的划分标准是不一样的:有人是道德、有人是相貌、有人是打扮、有人是金钱、有人是信仰、有人是学历……辅导者一旦把辅导对象放入自己固化的人类格子中,就不能再耐心听他把话说完,也就不能真正进入这个人的生命中,去了解他、感受他。他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宝贵的人,而沦为你人类格子里的一个客体。你会觉得:这种人我见过、这种情况我知道怎么处理。一旦你的脑子形成了这样的思维,你的微表情就会流露出来,给人的安全感就会大大下降。
既然我们所有人都有人类格子,我们就需要练习跳出格子,全神贯注地倾听。我带过的学生在课堂演示环节,能够集中注意力听别人讲话的时间最多不超过五分钟,一般都在三分钟左右。我们的思维在这个碎片化数字化时代已经被分割得非常破碎,集中注意力的能力在不断下降。大家想一想,自己上一次被完全地倾听、理解是在什么时候?为什么现在这个社会倾听成了奢侈品?为什么人们排着队,花着一小时几百上千的钱来找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因为人们太需要真正有效的倾听了。现在这个时代,有效的交流几乎不会再自然发生。
2.想帮忙
(1)帮助是你的,问题还是他的
大家可能会惊讶:为什么想帮忙会降低一个人的安全感?
设想这样的情况:一个人带着最大的信任来找你,说完了自己的情况。你说,我来分析一下这个情况。现象是1、2、3;我认为原因是4、5、6;我们制订一个方案7、8、9;然后你去找谁谁谁,我认识他,可以给你打招呼;这个领域我有资源,我帮你联系……我们是不是很习惯这个套路?你们有没有这样帮过别人,或被人这样帮助过?有用吗?
我们做心理辅导的人,永远不要想着在对方的面前展示自己多有分析、解决问题的能力,多有资源,多愿意帮助他。替他分析、出主意、想办法,为他引荐资源、做人生导师,这一切并不能真正有效地帮助他。这些分析、解决问题的能力、人脉资源是你的,永远不可能变成他的,他下一次遇到问题,仍然不会自己解决。
(2)你越界了
想帮忙这件事跨越了辅导者的基本界限。在美国,如果一个辅导师动用自己的资源去帮客户解决问题,他就违背了基本职业道德,客户是可以起诉他的,因为他在妨碍客户的成长!因此,我们一定要抑制自己内心涌动的“救主情结”。
学员:如果对方对你养成了依赖性,特别想跟你说呢?
我遇到过依赖我的客户。她说:“我一辈子都没这样被人理解过。我现在唯一信任的人就是你,你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救我的人。”怎么办?我非常平静地说:“不是的。我相信你自己的资源、你自己身边的支持系统;相信你自己拥有好起来的力量。我们一起来帮你发现这些资源、力量在哪里。我跟你的关系很清楚——辅导者与被辅导者,我只能陪你走一小段路。”
跟人说清楚,千万不要落入陷阱,一定要保持疏离感。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救主情结”,尤其男性看到一个哭哭啼啼的弱女子向你请求帮助时,多少都会有点冲动,觉得我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帮助她。如果你长期沉浸在这种“救主情结”中,就别当辅导者;因为这重身份一定会助长你的“救主情结”——你会觉得自己真的有两把刷子,帮了一个又一个人;这个世界需要我这样的人。直接提供帮助是最简单、最爽快的事,而且非常容易提升个人价值感,但这不是帮助别人成长的有效途径。
当你与人长期处于这种关系时,你就成了一个给予者,对方是受你恩惠的人,你们的关系是扭曲的。大家都知道“大恩不言谢”这句话,但它后半句却是“恩大必成仇”。大家有没有这样的经历,你对一个人特别好,恨不得把自己家都让给他住,但最后对方因为一点小事就会跟你翻脸。因为终有一天,他要的你再也给不出来了。大家要特别清楚,辅导者一定要设立自己的界限,你对他的帮助仅限于他的成长。其他方面——找工作、找男女朋友、离婚、搬家,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举个例子,唐僧取经要走十万八千里,孙悟空一个跟头就是十万八千里,为什么孙悟空不能背着唐僧一个跟头飞到西天?那样多容易!因为唐僧只有用自己的脚一步一步地走,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最终看清世事,才能取到真经,才叫唐僧取经,而不是孙悟空取经。孙悟空拥有再大的本领,能做的也只是陪唐僧一起走、一起受苦,甚至被唐僧误解、冤枉,但他的使命就是护卫唐僧,让他完成自己的使命。
作为辅导者,随着水平的提高、经验越来越丰富,往往一眼就能看透来到我们面前的人。如果我们说:“你的事其实就这么简单,你就听我的,这么做肯定很快就能解决……”那么这就是背着他一步飞到西天。爱是习得的,如果真爱他,就不能直接给他答案,我们只能将自己调试到跟他同步,然后陪着他、激发他自己内在的力量,让他自己做每个决定、迈出每一步、一点点进步,这样陪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直到他走出困境、达到目标为止。
(3)降下自己的“线”
其实心理辅导是一个很需要谦卑的工作:你永远要跟被辅导的人同步。也许你的学识、经历、眼界都比他高很多,但你一定要和每一个来到你面前的人站在一起,然后陪着他一起成长;而不能说,我这有一个标准,你得达到它才能和我对话。这样对人的伤害很大。
比方说,你的“线”是不能接受婚前同居,认为这是一条道德的线;也许来找你辅导的人现在正在与人同居,而你说:“你得达到我的道德水平,我才给你辅导。你目前还在水平线下,你先分手、搬出来,彻底和对方分开再来找我。你什么时候达到我的水平线,咱们再往前走。”或者说,有人脾气不好,你就说:“只要你脾气不好,我就不跟你玩。什么时候你把脾气改好了,我再给你辅导。”
这种思路,并不是真的辅导人,而是要让别人先符合自己的标准;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线”,但是我们辅导者永远不能等他与我们达到同一水平,或者用羞耻、恐惧迫使他达到你的“线”之后再辅导他;用这种方法,他永远达不到。你需要降下自己那条“线”,跟他在一起。比如,他现在是同性恋,OK,我接纳他,但我不接纳这种行为,我现在就和他一起,用同性恋的思维来思考。
之前我辅导的一个同性恋小弟弟就是这样。他一来就说:“我是同性恋。”我说:“好,请坐。你要处理什么问题?”他说:“我想把一个直男掰弯。”我回答:“那我们就从你这个起点开始往前走吧,让我更多地了解你的处境,我们一起看看怎样对你最好。”假设我说:“我不接纳同性恋,你走吧。”那人家就走了。但是,一个真正有灵魂之爱的辅导者不会这样甩掉任何一个人。后来我们的辅导进行得非常顺利:我两次把他从自杀的边缘拉回来,又看到他一步步走向成熟、承担责任,找到“同性恋”标签之外更健康、丰富的自己,我很为他感到骄傲。
3.好胜心
辅导者千万不要把任何一场谈话变成一个说服对方的机会。拥有这种强烈好胜心的人,其实背后是强烈的不安全感;他通过证明自己更对、更懂、更高明来肯定自己的价值。别人跟他说了一套想法,他就想方设法找别人说话的漏洞,让对方佩服自己。于是他就把谈话变成了说服、说教,甚至是争论。他不太关注这个人正在经历什么、有什么样的情绪和感受。抱着想赢想法的人无法进入另一个人的生命,因为他满脑子想着怎么用自己更好、更卓越、更正确的东西来把对方压倒。
这类人随处可见,这一类的对话我们也非常熟悉。小到夫妻或男女朋友吵架,大到国家与国家的战争,人类一切的矛盾争论都能总结成四个字:我对你错。
大家不要小看这四个字,也不要认为自己能置身其外。我们从小就是在这样的话语系统下成长的,都习惯于分出对错、敌我,要把每一次对话变成一次竞争和角力,看谁能说过谁。为了证明自己对、对方错,人们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严重伤害对方或是自己,甚至你死我活,也要证明自己是对的、被错待的。
如果这就是你说话的方式,那我只能说你很不幸,来找你辅导的人也很不幸;他会成为一个你用来练手、让自己更雄辩的工具。我们不能这样辅导,更不能跟人辩论。一个人带着自己的问题来到你的面前,你一看他这儿不对、那儿不对,就给他指出来,告诉他对的是什么,这种做法没有用的,而且你的安全度一下子就降低了。
4.控制欲
如果我们利用这门课中所学的技能去达成自己的目的、控制别人,那么你将成为一个邪恶的人。所以我在招生的时候就说,这门课对辅导者的道德要求很高。传销组织、邪教也利用这些知识给人洗脑,他们的动机却是邪恶的。所以我想说的是:辅导者的一个基本素养就是心地纯良。
什么叫心地纯良?我总结如下:
第一,你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一个比你自己的利益更崇高的目标;
第二,你是为了他人灵魂的真正益处。
这两条内容大家一定要铭记于心。一旦你用这些东西去高抬自己、控制别人,那我真会后悔教了你。我们要特别警惕:自己平常是不是很习惯、擅长控制别人?配偶、男女朋友、孩子、同事、对你有好感的异性……要仔细观察自己有没有这种控制别人的倾向。
控制别人的方式有很多,比如用赞美鼓励的方式把一个人捧起来,其实这是一种控制、一种心理技巧,是利用赞美别人达到自己的目的。我们在辅导的过程中也会使用鼓励,但这种鼓励一定是真实的:他有一点进步,就给他正当的、大大方方的鼓励,而不是怀着某种控制的目的去鼓励他。
还有就是利用罪疚感,这是我们很善于使用的。用罪疚感的方式就是:利用羞辱、负罪感来占据道德制高点,以此来驱动人。比如“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总考第一名”“隔壁家的孩子钢琴过了十级”“看我每天为了这个家累得跟狗一样”……其实这些话语背后的目的都是刺激我们的羞耻心。我们谁都会这一招,但是会很隐蔽,每个人表现方式不一样。如果你发现自己正在利用羞耻感驱动别人,请马上停止,因为人只有确信自己是被爱、被完全接纳的时候,才会冒险改变和成长,而不会在罪疚感和恐惧感之中被驱动。
与以上方式配套的,就是用恐惧驱动别人,这也是我们所熟悉的:有人来跟你分享问题,然后你愤怒地甩脸。他因为信任你,才来和你说自己的问题;你流露出愤怒,会对他造成恐惧:他怕得罪你或者让你不高兴。
还有一种后果型驱动,比如你要听我的,你要是不听的话,就会怎么怎么样;这个事儿要是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样……这些都是通过恐惧感和羞耻感来驱动人,往往是传销、邪教组织的惯用伎俩。
我们观察一些父母跟孩子的互动,他们那么小,还没有自主意识、还分不清是非黑白,就被大人控制摆布。有一天,我看到我儿子向一个小女孩要食物,小女孩不给,她妈妈就直接说:“你还姐姐呢,弟弟要东西都不给,再不给,我就不要你了。”这位母亲应该是想在外人面前维护自己家教严格的形象,可是从孩子有限的理解力出发,她的内心会是多么羞耻和恐惧!
我也经常听到大人对小孩说:你要再怎么样,我就不喜欢你了,我就生气了,我就不爱你了……各位听过吗?我们对这些言语暴力习以为常,也就习惯于用恐惧控制别人。我们作为辅导者,心里一定要有一盏警戒灯:一旦你发现自己内心的控制欲暴发了,想要用这种方式去控制别人,这个灯就开始闪烁,你马上要收敛。因为羞耻和恐惧并不真的能够使人改变;再严厉的刑罚与恐吓都不能使人产生真实的善良与公义——这些美好的改变只能在爱与恩典中发生。
5.敏感区(雷区)
每个人心里都有敏感区。你要知道自己内心有什么是碰不得的、不能被触及的。有一些人温文尔雅,平时跟你相处特别好,但你一不小心谈到某些话题或敏感词,他立刻就控制不住情绪了,开始防御或攻击。大家有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况,或者我们自己有没有类似的经历?我们要明白,每一个防御行为背后,都有一个旧伤痕。我们每个人的敏感区可能跟成长背景,或是一些根深蒂固的观念、信仰、创伤记忆等人格中很核心的东西连在一起,所以都不能回避。
(1)你的敏感区是什么
第一步,我们需要了解自己内心的雷区是什么。做心理辅导者一个很重要的素质是:我们自己不能被情绪控制。大家想一想,辅导师一下子情绪化会是什么结果?拿我自己举例:我很欣赏和保护女性、反感大男子主义;曾经有一对夫妻到我家做客,他们都是我很要好的朋友。那位丈夫闲聊时说了一句:“洗衣、做饭、干家务不就应该是女人干的活儿吗?”我当场暴怒,摔杯子让他出去。事后反思,这件事把我自己都吓到了,但已于事无补。所以我就要不断提醒自己:这是我的雷区,我不能等它被引爆了再善后处理,而是要时刻警醒防备。每个人都不一样,有的人听到“胖”“笨”“丑”“没能力”“烦人”之类的标签化词汇时,就会以为在说自己,就很容易产生情绪化反应。
作为辅导者,你要接触各种各样的人;一旦你用自己局限性的尺子去丈量他们、用自己的阶级标准来划分、用自己的敏感区去防御,就没有办法服务到所有有需要的人。这也是我觉得很悲哀的事情。我教授这门课很多年了,其间看到一两位非常有天分、有才华,也很努力的同学,但他们就是不肯放弃自己的阶级标准和人类格子,最终能帮到的人也只有那么一小撮——就是他身边最近、他看得上的人,实在是很可惜。因此我们要先把自己的敏感区清理出来,不要因为在辅导过程中触及了敏感区而干扰了自己的辅导。
(2)怎么突破敏感区
学员:我有一个问题:比如,你刚才讲到每个人都有阶级、有敏感区,我应该怎么面对?我应该持有什么样的心态,是极力克服它,还是先接纳它?
你要先整理自己的敏感区;要看见、要突破。看见是疗愈的一半。做辅导其实是让自己成为一个爱人的人,而爱没有这些条条框框,也没有那么多受不了的事情。
比如,我很受不了家暴,所以我会很倾向于受害的一方。我接触过这样的例子:一对夫妻坐在我面前,昨天晚上丈夫刚刚家暴完妻子,我天然的倾向就是想要保护妻子、想跟她站在一边;我觉得这个男人简直太糟糕了,不是东西。但是,我要不断提醒自己:这是我的阶级、我的雷区,因此我要加倍地对这位先生表示我的尊重。这不是说要接纳他的罪行,而是在跟他说话的时候格外地克制。辅导非常忌讳偏袒。如果两个人来到你面前,你心里已然对一个人有成见,对另一个人有好感,这个时候是没有办法辅导的。这时就应该直接说,我们今天没法辅导。
学员:如果你心里对这个就很不认同,你虽然在极力克制,但你的微表情会表现出来吗?
对,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我极力克制,并不是极力克制我内心真实的想法流露出来,而是我极力克制我内心有这个想法——就是说我要真实地让自己知道:我面前家暴妻子的这个男人是一个有问题的人,和我一样;但是我需要了解他的背景、思路,需要了解他为什么这样做、怎么一步一步到了这个地步。他是一个需要辅导、帮助的人;也是一个需要被爱和恩典触摸到的人。虽然我不认同他这样家暴自己的妻子,但是我作为辅导师,我需要对他负责任。所以我不是在克制自己已经产生的满腔愤怒,使其不流露出来影响我的辅导,而是要跟自己内心导致愤怒的这些观念来抗争。
6.自我关注
还有一个会降低我们安全度的习惯,就是我们会自觉不自觉地往自己身上联想,在跟别人说话、辅导的过程中过于自我关注。比方说,你可能会想:“这句话说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我?”或者别人说了一些经历之后,你就说:“我理解你,因为我也经历过;你父亲去世了,我父亲也去世了,我了解你;你流过产,我也流过产,我了解你。”事实上这样是没有用的;永远不要设想你能完全理解另一个人。
我的客户一旦踏进辅导室的门,我就要求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人身上,而不要想我自己——我今天妆化得怎么样、穿得怎么样、他怎么看我、我说这句或者那句、他高看或者低看我一眼……完全没有,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对方身上:听他的话语、进入他的故事与问题、体会他的情感。即使自己跟他的经历真得特别像,你觉得说出来会安慰到他,也应首先控制住自己,不要说。
我们的学习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一开始我们要极力避免在辅导过程中涉及自己,但是学到后面进阶班的时候,会有一课叫作“适当的自我暴露”,为了被辅导者最大的益处,我会教你们怎样提到自己。此前你不要提自己,因为你辅导的这个人是他自己故事的主人公、整个谈话的中心,你不要把自己扯进去,这样可能会分散他的注意力:你说你也经历过这个事,话题就转到你身上了,这样他可能会觉得自己被无视了。所以请大家控制自我关注。
学员:上完这样辅导培训课的人,还可以再被老师辅导吗?
可以啊,我不怕你们知道我辅导你们用的是什么技巧或者是什么理论,反倒是希望你们了解、观察我怎么辅导;这样你们也可以学习自己辅导自己。因为这些都是很美好的东西,没什么秘密或者行业壁垒。大家一起学,帮助自己、帮助别人!
二 心理辅导的误区
1.辅导不是教导
我跟教师群体常常提及:你不要把他人的求助变成一场教导。尤其是那些很擅长讲道理的人,别人来找你辅导、讲自己的问题,你听到觉得差不多可以了,就开始口若悬河地给他讲:你应该怎么样、道理是什么、经验是什么……这样的辅导是彻底失败的。我正在教导你们,因为我此刻以老师的身份向你们传授知识,这时你们闭口不言,只有我一个人在讲。但是,当我是辅导师的时候,我会关闭自己教导的功能。大家猜一下一次成功的辅导,辅导师和被辅导者讲话时长的比例应该是多少?
学员:7:3?
真相令人咂舌,倒过来,3:7到头了。1小时的辅导中,辅导者说话最多不能超过20分钟。如果在一次辅导中,辅导者说话超过了30%,就是失败的辅导。
2.辅导不是分析
辅导不是分析问题、出主意,代为解决他人问题。我们之前提过,分析是我们最容易采用的方式;别人呈现一个问题到你面前,你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帮他分析一下,然后给他出主意,或者动用自己的资源帮他解决,但最后却发现这样做没用。我们的关注点不是他带来的问题,而是我们怎样才能让这个人自己成长。我们的目标永远是让对方成为一个可以自己解决问题的人。大多数同学练习的时候屡屡掉进分析问题的坑里,反复练习可以帮助我们克制住自己的“救主情结”。
在美国读书的时候,老师刚讲完“辅导中不要提建议”,就请两个同学上台做演示。扮演客户的男同学跟扮演辅导者的女同学说:“我最近就是睡眠特别不好,老是睡不着觉。”那位女同学张口就是:“你有没有试过音乐疗法?”当场被老师判为不及格。大家想一想,这是不是很像我们的日常对话?我们实在太习惯这样说话了,这需要巨大的努力才能克服。
3.辅导不是无限回顾过去
这是很多人对心理辅导的一个误解:辅导就是从你很小甚至从没有记忆时开始,把所有的事都翻一遍。
弗洛伊德很擅长这一点:比如他认为,你今天不敢跟人打交道,是因为小时候妈妈那样对你;从你现在存在的问题往回查,查到你过去发生了某件事情,很多时候就会回溯到原生家庭——最近这个概念太火了,好像你现在一切的问题都能够查到一个根源,就是你的原生家庭。《绝望主妇》里有个角色问她的辅导老师:“你听说过弗洛伊德吗?”辅导老师说:“我听说过,就是那个把一个人所有问题都怪罪到这世界上最爱他的妈妈身上的一个浑蛋。”
精神分析方法有它的合理之处,但是我们要避免把辅导变成一场追溯。不要反复重温他经历了什么、受过什么痛苦,因为这是往回看;我要教你们的辅导原则是往前看。所以在辅导中,可以进行有限的回顾:比如了解他经历过什么、大概背景、有无虐待史及创伤事件,但不要一直往回挖,这是一个很沉重的力量。大家知道房思琪,她的死和她心理辅导师使用的方法是有关系的,心理辅导师的治疗方案就是不断地回顾,不断地把她带回到过去的经历,并且不断重复她受到创伤的严重性:你经历的是核爆现场。
被这样对待,人没有盼望,没有办法走出来。有的人很愿意反复提及自己过去的伤害,但这时辅导者应该适当地说:“对于你过去的经历我很难过,很遗憾你经历了这些,但过去的已经没有办法改变了。我们今天坐在这里,不能抹平你过去的伤害,但是你今天仍然可以决定你的未来,仍然可以有力量往前走,我可以陪你一起往前走。”
4.辅导不是听吐槽
有一些人性格好又善于倾听,非常容易被人当作倾诉对象——从小到大,老有人围着他讲自己的破事儿。他可能会觉得:“我真是挺有人缘的,你看这些人都来找我倾诉,打电话或者见面聊常常一次几个小时。”但人们对他说的内容,其实反反复复就那点事,非常浪费倾听者的时间和精力。
我们的辅导不能变成单纯的聆听吐槽。中国这么大,有需要的人那么多,被一个“情感吸血鬼”缠住,一遍遍听车轱辘话,太浪费时间了。所以,一旦发现别人跟你吐槽、占用你大量时间,而他自己并不想改变,就停止这个关系、这场对话。
三 辅导的动态
我们的辅导是动态的,每一次对话都要带着明确的方向性来推进,这一动态贯穿我们的整个学习过程。大家看我们恩言心理咨询室的标志(见下图):左下角这个箭头代表着我们辅导的动态——向前,向上,向心。大家在课程学习和实践的过程中,要把这个动向牢记于心。
1.向前
辅导者需要在每一次辅导中将对话不断向前推进。不能带着对方无限回顾、不能原地打转,更不能漫无目的地闲聊。我们每次辅导都要完成一些小目标,而这些小目标围绕着你的远景向前推进。不要浪费辅导时间内的任何一分钟、任何一句从你口中说出的话,带着对方向前走。哪怕这个过程是“进三步退两步”,你们仍然在缓慢地向前,走向医治和成长。
2.向上
辅导也是向上的,所以我们要培养对方的成长型思维模式,让这个人看到自己的成长是不断向上攀升的。他的品格、能力、态度,他内在的力量都要在辅导的过程中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向上攀升。很遗憾,没有经过专门受训的辅导者往往会迷失向上的方向。
案例
我之前辅导过一个女学生。她小时候受过一些非常残忍的对待,后来她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一位她特别信任的女老师。这位老师很同情她,安慰她、引导她原谅这个伤害她的人,也让她想一想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最后还抱着她、陪她一起哭。她当时觉得还挺感动,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再也不想见这位老师了,因为每次见到她就觉得特别羞耻。她跟我说,她那时候下定决心,这件事情一辈子不再跟别人讲。后来她毕业离开了那所大学,就再也没有联系过这位老师了。
其实这位老师所做的,按照我们正常的理解已经算可以了,但是为什么最后得到这样的结果?因为她使用了“同情”。我们在辅导中永远不要“同情”,因为同情是一个向下的力量。被同情者的自我认知会下降,他会认为自己可怜、别人也可怜自己。这种认知会削弱他的力量。你的同情阻碍他向上攀升的可能性,这跟我们辅导的动向是相反的。
我们非常容易使用“同情”,因为在我们的文化中,面对别人的苦难,我们好像只有“冷漠”和“同情”两个选项,我们会觉得自己不选择冷漠就已经不错了。而当我们同情别人的时候,自己心中也会涌起某种道德正义感。但我们学了这门课程,你会发现有比给予同情有效得多和有力得多的方法。
那如果不使用“同情”,怎么把这个情感变成一个向上的力量?如果你碰到这个案例,你要怎样引导她向上?
学员:引导她接纳自己?
这是一种可能性,但有没有可能会让对方感到你在对她说教?
学员:Let it go?都过去了别再提了?
这个女学生压抑了好多年不愿再提此事,她今天鼓起巨大的勇气再一次相信你,把这个伤痕揭开让你看,你却告诉她:“都过去了,别再提了”,那这个伤痛可能一生都没机会再被看见、再被照料医治了。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的人,每天都承受着巨大的伤痛行走在人间,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只是没有人知道罢了。
学员:共情?努力和她感同身受?
这个很好,我想大家都能分清同情和共情的差别。同情表达出来就是:我可怜她,觉得她很惨;而共情是指:我努力感受你的经历和情绪。
学员:我有一个疑问:比如说我完全感受不到对方的情绪,也不知道她经历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该怎么办?
这是一个很诚实的自觉。如实回答:“我不知道你经历这一切的感受,很少或几乎没有人能够体会你的痛苦。”这样也是很诚实的,我们千万不要假装能体会别人、理解别人的痛苦。“我无法跟你感同身受、无法真实经历你所经历的这一切痛苦,但是我感谢你,因为你即使经历了这些也仍然愿意来找我,给我倾听的机会;我感谢你的信任,我也看到你内心想要好起来的力量。”通过这样简单的一两句话,你就在引导她向上。
3.向心
整个辅导的过程中,力量不断叠加,就是说我们辅导的方向也是向心的。我们关注的是人而不是事。虽然人们来寻求你的帮助,很多时候是遇上了重大事件、过不去的坎或者某个危机,但我们要有这样的眼光:越过这些具体的事件和环境,来关注这个人怎么成长、怎么改变、怎么成为他(她)应有的样子。
我们在辅导过程中,要寻找和积攒被辅导者的力量。为什么总是提到力量这个词?因为我们辅导系统有一个理念:人的恢复能力就藏在他内心,但很多时候这个力量是被抑制的,被羞辱或者恐惧这些负面的东西给遮盖了,我们的工作就是用专业的方法把它释放出来。
案例
上一届辅导班上,我请同学们轮流练习,一次一个同学扮演被辅导者,其他同学来给他辅导。这位同学讲了他工作中真实遇到的困境,同学们就用课上学的技能来引导、帮助他。下周再上课的时候,他又反馈了工作中还有哪些困境没有解决。这时,所有同学都希望帮他把剩下的问题一起解决。而我说:“先暂停,我们先来总结他的力量。”通过评估,发现他自己完全有能力解决剩下的问题。作为辅导者,这时候我们只需要说:“某某,你已经解决了前面的问题,我已经看到你拥有了这个力量,后面的事情我相信你可以自己解决。我们接着往前走。”我们成功地使他把内在的力量释放出来,辅导的目的就达到了,这个人也就成长了。
越南人抓苍蝇是用一个透明的瓶子。他们把矿泉水瓶的外包装纸撕掉,在瓶底放一点糖,苍蝇飞进来吃了糖之后就飞不出去了,因为苍蝇的视力非常有限,找不到瓶口就只能在瓶子里转,几天后就会把自己累死、困死在瓶子里。它并没有被粘住,但它就是出不去,在里面一直转圈,到处碰壁,最后把自己耗死。
很多人的生命也困在这样的模式中。我们作为辅导者,要做的并不是教苍蝇怎么飞,它自己会飞;也不是帮它修理翅膀,它翅膀很健康;我们需要帮助它自己飞出去。飞出去的力量一直在苍蝇自身,当它自己看不到的时候,我们要看到,并让它也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