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比喻词的认知
在探讨比喻词之前,有必要对比喻词进行分类。比喻词并非内部全部一致,它大致可以按照喻体位置分为三类:前喻词(钉螺、斑马线)、后喻词(木鱼、火海)、全喻词(炮灰、泰斗)。
从认知角度看,比喻涉及两个认知域之间的互动。Lakoff将这种互动关系称为“概念系统中的跨域映射”。比喻词是两个认知域互动的结果。前喻词、后喻词、全喻词作为比喻词的下位概念,同样是两个不同的认知域互动的结果。这种认识固然解释了比喻词的认知机制,但却无法区分开前喻词、后喻词和全喻词。而“鞍鼻、钉螺、斑马线、蝴蝶兰”等前喻词和 “火海、电脑、安全岛”等后喻词以及“冰轮、拐脖儿(弯成直角的铁皮烟筒)、顶梁柱”等全喻词,在语感上并不完全相同。比如构建相同的句式:
①这是钉螺。 ②这是电脑。 ③这是冰轮。
只有①句有清晰的所指概念范围,②句没有清晰的所指概念的范围,但仍可理解;③句的所指概念则是模糊的。
这表明三类比喻词并不完全一样。简单将其合在一起,归纳成“源域”与“目标域”互动的结果,不能解释三类比喻词之间的差别。
我们认为,解释前喻词、后喻词和全喻词之间的差别还要进一步细化认知语言学中的隐喻理论。即,广义来说,所有的比喻,其机制都来自隐喻,但事实上隐喻与明喻仍存在着不同,正是这种不同造成了不同的比喻词。
判断隐喻与明喻,仍需按传统语言学标准。传统语言学中,隐喻也称暗喻,判断明喻、隐喻的标志是比喻句中能否加入“是”或“像”。陈嘉映(2003∶375)指出:“用像和是来区分明喻和隐喻,其实是对的,只不过两者的区分不在于修辞上用了像抑或用了是。张三是猪,虽然用了是,说的仍然是像,它仍然是一个明喻。逝者如斯,用的是如,却揭示着时间之所是,从而是一个隐喻。”这清楚地揭示了隐喻和明喻的区别:不在于表面是否加入“是”或“像”,而在于内涵所揭示的是“是”还是“像”。
词语受音节限制,里面不能加入“像”或“是”这样的喻词表示明喻或隐喻(暗喻)。判断词语是明喻型还是隐喻型不能依靠主观加入“像”或“是”的简单扩展的句子。如“火海”究竟是“火像海一样”、“像海一样的火”还是“火是海”,恐怕很难主观上做出判断。
比较一下这三类词:
可以看到,“钉螺”是“螺”的下位概念,去掉喻体“钉”,所指对象“螺”依然存在,喻体对事物本身没有实质影响。加上喻体“钉”,人们对于这种“螺”就有了形象的认识。喻体“钉”只突出其全部内涵(如形状、大小、尖锐等)中的一点:形状。因此,从认知心理上说,人们为了描绘这类螺的特征而寻找与此相似的事物,“钉螺”的创造起于修饰形容,形象生动是造词的目的。
“电脑”却不是“脑”的下位概念,如果去掉喻体“脑”,所指对象则不复存在;加上喻体“脑”,所指对象才得以明确。喻体“脑”对于表达的概念有实质影响。所以,从认知心理上说,“电脑”的创造源于陈述和说明,为了表述一个概念而产生。喻体“脑”的全部内涵都赋予了所指对象,它是整体结构上的迁移。人们正是在喻体间接的提示中感受到词的真正的含义。
“冰轮”的抽象程度更高一点,它不仅没有指出上位概念,甚至连后喻词具有的限制性成分也一并去掉,人们只能从喻体“冰轮”的内涵里间接感悟到词的真正含义。
综上所述,“钉螺”应为明喻造词,它侧重两类事物的比较,突出的是“像”;而“电脑”、“冰轮”则是隐喻造词,它实际揭示的是“是”。隐喻通过喻体提示所要说明的对象,比明喻更为含蓄,而且促使人进一步联想,效果要比明喻好得多。
区分开隐喻与明喻大致可以说明比喻词的认知机制。然而,词语涉及意义,本身是极为复杂的。那种截然分开的做法不符合实际情况。比如,同为隐喻,为什么全喻词比后喻词的意义更隐晦?我们认为,在以隐喻为机制的内部,存在着表义清晰程度不同的词语,它们形成了一个连续统,共同构成隐喻词。在这个连续统中,有更接近明喻的后喻词,如“火海”、“雪花”等。套用上面的表格:
可以看到,“火海”与“钉螺”相比,最大的区别在于喻体的位置不同。去掉喻体“海”,所指对象“火”依然存在。喻体对于事物本身没有实质影响。加上喻体“海”,人们对这种“火”有了形象认识。这样看来,“火海”也是明喻词了。但是据笔者调查,后喻词大量出现于魏晋南北朝时期。为什么放着先秦就已出现的“喻体+本体”格式不用,偏偏采用很晚才出现的“本体+喻体”格式呢?我们认为,这样的选择不是偶然的。把喻体放在后置语素的位置本身就证明了它想强调的是喻体而非本体。如“火海”想强调的是着火的面积,“露珠”想强调的是露水的形状,“竹马”想强调的是竹竿的功用,“怒火”想强调的是怒气的炽烈……和这类词相比,“钉螺”想强调的却依然是“螺”,前面的喻体“钉”只是用来描绘而非强调。也就是说,“钉螺”与“火海”造词时心理侧重点仍有不同,“火海”更侧重表达火的情况而非火本身,所以它是隐喻而非明喻。
陈望道(2004∶79)亦指出后喻词应属于暗喻(隐喻)型:
玫瑰开不完,荷叶长成了伞;
秧针这样尖,湖水这样绿,
天这样青,鸟声像露珠样圆。(闻一多《荒村》)
“秧针”实际上和“火海”、“雪花”同属一类,都是隐喻型词语。
“火海”、“雪花”、“秧针”类是接近明喻的隐喻词,大量的后喻词则纯属隐喻,如“碑额”、“鼻翅”、“耳轮”、“木鱼”等。
全喻词“冰轮”、“炮灰”等,与后喻词“电脑”、“鼻梁”等相比,显然,后喻词由于在词内提供了限制性成分,如“电”、“鼻”,所以多少给词语真正意义的联想提供了一个空间,而“冰轮”、“炮灰”词语内部没有这样的提示性成分,需要借助于文化背景与上下文来理解其真正含义,所以较之后喻词,全喻词的意义更为隐晦。
综上所述,明喻是前喻词的认知机制。隐喻是后喻词与全喻词的生成机制,但是,以隐喻为机制的词语其表义具有程度上的差别。如下表所示:
我们用颜色浓度表示意义的清晰度。可以看到,前喻词内部出现了上位概念,表义最为清晰。后喻词中的“火海”、“雪花”虽然最终选择了隐喻的身份,但是由于词内也出现了上位概念,因此表义也是清晰的;后喻词中的“电脑”这一类型是后喻体的主要部分,词内没有出现具体上位概念,因此表义相对模糊。而全喻词内部没有出现其他非喻体的提示成分,表义最为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