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飞将军李广的紧密协作型团队
只有在很大程度上依靠感情纽带和精神纽带的作用,这样一个组织才能将一群陌生人凝结成一个高度竞争性和创造性的紧密协作型的团队。
在历史上为什么有“岳家军”、“戚家军”的称呼?原因是这些部队人数都不算多,但战斗力都相当高,内部组织都严密得超乎寻常,俨然一家兄弟。
不过这里的“家”字,并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亲如一家”的意思,而是说军人之间、团队之中,并非只须上下有序、令行禁止,而且还须要建立起强大的感情纽带。
事实上,任何在高度竞争性条件下从事突击性任务的组织,几番拼搏之后,只要不是全军覆没,其成员之间必然也会产生一种相当紧密的关系。这样的感情升华,并非军人才能有所体验。
这也是为什么经典兵法一再推崇“爱兵如子”的道理。(8)这不是要求士兵一定要把长官当做自己家长(无缘无故地,他们也不会这样做),而是要求长官一定要把士兵当做自家子弟一样地对待。
这也不是说,带兵者一定要为人处世都像慈祥长者。假如吴起杀妻、孙武杀宫女、李广杀俘虏的记载全部属实,那么也说明,这些带兵者也都有相当冷血、残忍的一面。不是也有管理学者把领导者概括为“巫师加勇士”(wizard and warrior)的吗?
这里的关键,是带兵者必须懂得,团队关系和团队合作,是关系到战斗成败、个人存亡的基本问题,绝对不可玩忽。想要获得成功,他们就必须凭着近乎残忍的自我约束,要求自己做到平时与部下同甘共苦,战时先于他们冲锋陷阵。
这里一个有意思的案例就是李广。李广一辈子镇守边关有功,却总是阴差阳错未能创造出重大歼敌纪录。但后人,尤其是在尚武的唐朝,引用李广事迹的诗篇几乎举不胜举,超过与李同时代的统帅级人物卫青和霍去病,包括有“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等等。(9)在宋词里,也有“千古李将军,夺得胡儿马。李蔡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至今父老依依恨,犹说李将军好”,等等。(10)最动人的篇章之一,当属辛弃疾的这首词:
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拓封侯事,岁晚田间。
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八声甘州》)
这里人们听到的,并非是一种局外人的咏叹。作为将军,仅以作战记录而论,李和辛都很倒霉,甚至辛比李更加无所施展;但以其带兵事迹而论,李和辛都是问心无愧、无可挑剔的。
李的带兵事迹有《史记》记载:“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意思是李广带兵,士兵还没喝完水,他就不靠近水;士兵没吃完饭,他就一口不尝。他对部下宽厚和缓,从不苛刻,因此士兵也爱戴他,乐于听他调遣。
而辛的带兵事迹,从他在长沙自掏腰包,扣押官书兴建飞虎军的记载中,也不难看出。从他后来写给旧部的一往情深的诗句“愧我明珠成薏苡,负君赤手缚于菟”(11)云云中,更可体会。
《史记》也毫不讳言,在战略上,在指挥大兵团作战上,李的成就与卫青、霍去病根本无法相比。凭什么他在史书上有那么长的一篇传记?可以想象,即便司马迁对李情有独钟,他的记载以及感慨,还是要源自当事人、知情者的怀念。如此口碑,绝不可能是铁腕管束的结果,必然是通过与边关将士长时期以兄弟相待,甘苦均分,腥风血雨,存亡与共,才会建立起来的。
别忘了,《史记》里的《李将军列传》正是成语“桃李无言,下自成蹊”的出处。正是这些渗透着前辈将军道德感染力的文字,叫辛弃疾一边读史,一边回忆自己短暂的建军实践,一边听着窗外风雨,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至此人们应可想见,凡能够在高度竞争压力下显示威力的组织,比如被对手冠以“飞将军”称号的军队(这不应仅被视为个人称号),其组织逻辑,必然是既不同于官僚组织(在中国就是中央集权的官僚帝国),也不同于民间组织(小农经济里的家庭作业和社区协作)。
在相当程度上,它必须是既摆脱了世俗追求(“燕雀安知鹄鸿之志”),又不受官僚作风影响的独特模式。只有在很大程度上依靠感情纽带和精神纽带的作用,这样一个组织才能将一群陌生人(非血亲,原本相互不认识,甚至来自不同的家乡文化圈的人)凝结成为一个高度竞争性和创造性的(因为要实施各种兵法权谋)的紧密协作型的团队。
这样的组织,其实就是将一个社会的精神资源、道德价值付诸惊险实践的,全社会的精英集团。在现代社会,任何创造着与众不同业绩的组织,尤其是那种在激烈竞争中,通过接二连三推出颠覆性产品和服务而胜出的企业,都属于这种实践性的精英集团。它们的组织文化也往往具有与成型大组织(大官僚机构、大企业)和自发性小组织(家庭或个人)明显不同的特征。
在人们特别看重榜样、尊重师傅的中国,任何一个指挥员(或管理者),假如不懂得如何经营这种介乎于政府和社会(俗称“老百姓”)之间的精英组织,假如不能最起码在危机时刻发挥身先士卒的表率作用,那么他们也就根本不可能实现它的组织目标。
李广是个悲剧。在一次错失战机后,他竟以自杀保全了自己作为带兵人的名誉。但很多创造过一时辉煌的带兵者(如唐朝皇帝李隆基),却因放弃榜样角色,在有生之年就把自己的整个组织都推上了自杀的绝路——他们才是更大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