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和看见的区分
让我们来看看合美术馆走廊墙上的绿色。
根据我的采访得知,张晓刚说服了策展人和美术馆的主人,让他改造了一部分走廊,并按照统一形式,在墙壁下缘用乳胶漆涂上了绿色。我猜想,张晓刚这样做,意图是将其构成作品展示空间的有机组成部分。然而据我观察,当观众们穿过这条走廊、奔赴不同展厅时,只有极少数人会停顿驻足、仔细观看。毕竟,这一道“绿色风景”,对他们的目光来说,可能有些过于平常、简单。他们可能看到了,却没有看见。
也许,当同样的观众在展厅中见过张晓刚的一件作品《舞台2号:浴缸》,并做了一番私下或公开解读之后,回到走廊,再次面对这绿色,就会重新看见它,并得出自己的视觉结论:这墙壁的绿色,与《舞台2号:浴缸》中的墙壁绿色,有大致相同的构成和色相,有某种似是而非的意义关联。
他们现在可能超越了看到,进入看见的状态。
对于张晓刚的同龄人而言,当他们把这两种视觉经验联系起来时,另一种更微妙的视觉经验也开始凸显。这种视觉经验可能不属于当下,只存在于记忆之中。他们可能会依稀记得,自己曾经在家中、在学校、在单位、在医院……看到过这样的绿色。他们可能会回想,半个世纪前,白色石灰铺满的走廊和房间墙面,很容易把自己的深蓝色中山装沾上粉末,而墙下缘这一道绿漆,既可以保护自己的衣物不受污染,也可以让弄脏的墙面便于清洗。就像某些陈词滥调经常说的那样,如此一来,跟绿墙有关的过往经验和记忆,那些荒诞痛苦的日子、压抑而动荡的岁月,那些曾经的恐惧、欢悦、青春、爱情……一幕幕悄然浮现在眼前。
“多重‘叙事’:张晓刚艺术档案1975—2018”,武汉合美术馆走廊,2018年12月,张晓刚 摄
被唤起的视觉记忆,跟《舞台2号:浴缸》的视觉经验混合,融进他们焕然一新的目光中,带着鲜活的主体意图,投射到走廊的绿色上。
而那些年轻的观众,或者外国的观者,因为不拥有这样的视觉经验和记忆,哪怕他们在走廊中穿过无数次,哪怕他们能将两种绿墙联系起来,也都不可能如此“看见”绿色。对他们来说,看见的过程,必须是一个学习的过程。他们需要语言的阐释,需要把握更多过往的视觉记录,甚至重建一个历史和文化的语境,走廊里的绿色和《舞台2号:浴缸》里的绿色之间的关系,以及这关系中所包含的复杂情感和意义,才能被他们“看见”。
面对艺术作品,观者的看到和看见,是两种紧密相连又截然不同的状态。
看到是视觉性的,几乎完全被动,除非观者闭上眼睛,走过刷了绿色的走廊,或者干脆宣布自己对艺术无感,拒绝进入任何一家美术馆。看到的行为,有观者主体的意图投射,却相对简单。注目凝视,浮光掠影,用手机拍照,自己站在作品前留影,对许多观众来说,观看的这一层已经足够,我们也无法对此做出价值高低的判断。
张晓刚,《舞台2号:浴缸》,布面油画,260cm×600cm,2017
理想观者则需要更多地看见。看见既可以是视觉经验的,在物像的实在层面,看见《舞台2号:浴缸》里的人物、事物、景物,以及色彩、光线、构图、肌理……;也可以是非视觉经验的,看见实在物像可能指涉的意义:画幅中异形的蓝色浴缸,镜子里反射的军绿色大衣,与戴眼镜男孩并排而坐的兔头女性,它们在画面中的存在,可能转喻或隐喻着某种现实和观念。他们会依据各种思路,从中得出图像学、符号学、文化学、意识形态乃至形而上学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