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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
(1)使馆区
中国-阿根廷合资银行的瑞士董事到了,同来的还有他那身材高挑、容貌出众的妻子。这位女士毫不吝惜,尽情展示自己妩媚的风情,但未免让人感觉有点儿不知所措。据说她曾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难怪当她碰见一位早到的英国老小姐时,对方只是和她皮笑肉不笑地寒暄几句。这位老小姐身穿橙红色缎子衣服,胸前挂着一串珠子,态度显得十分冷淡。这时,危地马拉公使与黑山代办一同走了进来。代办先生难掩脸上极度焦虑的表情,他不知道今天的场合是一次重要的正式宴会,还以为只是应邀参加一个小圈子里的饭局,也就没有在制服上佩戴全套勋章。然而危地马拉公使却是盛装出席,胸前可谓星光熠熠。天哪,这该怎么办?一时间,他竟情绪激动起来,觉得自己的疏忽似乎马上就要引发外交冲突了。后来,他注意到两名中国仆人的身影,他们身穿丝质长衫,头戴方形帽子,手里端着鸡尾酒和俄式冷菜拼盘。见此情景,他心中的懊恼不禁缓和了许多。接着,一位俄国公主仪态万方地翩然而至。她发白如雪,穿一身高领黑绸长裙,看上去就像是维克托里安·萨杜[12]剧中的女主角——早已过了激情燃烧的青春年华,如今则靠钩织衣物来虚度光阴。要是你和她谈论托尔斯泰或契诃夫,她准会认为你无趣得很;然而只要说到杰克·伦敦[13],她却能兴致勃勃地聊个不停。她向那位上了年纪的老小姐提问,而老小姐并没有回答她。
“那些关于俄国的愚蠢可笑的书,怎么都是你们英国人写的?”她问道。
这时,英国公使馆一等秘书到了。他入场时派头十足,那情形堪称无比重要的外事活动。他个子很高,有些谢顶,却举止优雅,而且穿着考究。危地马拉公使那一身耀眼的勋章令他很是吃惊,不过他投向公使的目光仍然不失礼貌。见此情景,黑山代办赶忙窜到英国公使馆一等秘书跟前,想就自己身上穿的褶边衬衣问问他的意见,并请他务必实话实说。虽然代办常常自诩为外交使团中衣品最好的人,可他却摸不准英国公使馆一等秘书是否也持有同样看法。这位英国人将一只镶金边的镜片凑到眼前,神情凝重地端详了片刻,接着便对代办先生大加赞赏,言语中净是溢美之词。如今所有人几乎都到了,只是还未看见法国武官夫人的踪影。他们说她总是姗姗来迟。
“她真让人受不了。”瑞士银行家那位美艳的妻子用法语说道。
不过她终究还是来了。只见她款款走进大厅,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仿佛让众人等了半个小时完全无关紧要。她脚上鞋子的跟简直高得不像话,加上身材又很瘦,因此可以说是卓尔不群。她衣着暴露,引人浮想联翩,感觉就好像她身上什么也没穿似的。她留着烫成波浪卷的金色短发,妆容大胆前卫,俨然是后印象派画家所描绘的那位宽容忍耐的格丽泽尔达[14]。无论她走到哪里,周围总充斥着浓烈的奇香。危地马拉公使过来向她致意,她便伸出一只珠光宝气却瘦弱不堪的手让其亲吻;谈笑间,她仅用几句话就使那位银行家的妻子自惭形秽,相形之下显得既臃肿笨重,又粗鄙落伍;她随口同英国老小姐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弄得对方一度尴尬不已,直到想起这位法国武官夫人系出名门才释怀;在忙于应酬的同时,她还一口气喝了三杯鸡尾酒。
晚宴开始了。席间人们谈笑风生,不仅能听到嘹亮悦耳、音调起伏的法语,也夹杂着略显生硬、磕磕绊绊的英语。从他们口中可以得知,某某公使刚从布加勒斯特[15]或利马[16]写信回来,某某参赞夫人不是觉得克里斯蒂亚那[17]太单调就是认为华盛顿太奢华。无论是在君士坦丁堡[18]、伯尔尼[19]、斯德哥尔摩[20]还是在北京,他们做的事情都完全相同。因此从总体上看,待在哪个国家的首都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多少区别。他们受到各种外交特权的保护,因社会影响日益增强而沾沾自喜。他们所处的世界绝不是哥白尼所设想的那个样子,因为在他们眼里,日月星辰总绕着我们的地球转动,屈服于它的威名,而他们才是地球的中心。没人知道为何那位英国老小姐会来参加这场聚会,瑞士董事的妻子私底下信誓旦旦地宣称她是德国派来的间谍,而实际上她却对中国这个地方十分熟悉,甚至算得上是权威人物。她会告诉你中国人知书达理、温文尔雅,要你无论如何也该知道他们的慈禧太后,那可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你很清楚如果换作是在君士坦丁堡,她依然会用同一套说辞让你相信,土耳其人个个都是正派的绅士,苏丹王妃法蒂玛不仅温柔美丽,而且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她犹如一叶浮萍,好像在哪里都找不到安身之处;殊不知,在任何一个设有英国驻外使节的地方,她都能感到宾至如归。
英国公使馆的一等秘书认为,参加宴会的人员可谓是鱼龙混杂。他说起法语来比任何一个法国人都要地道。他品位不凡,本性正直而高尚。一直以来,他只结识正派的人物,只阅读得体的书籍。这种倾向也影响到了他的兴趣爱好,因此他非高雅的音乐不听,非正统的画作不看。他去合乎传统的裁缝那里定制衣物,在唯一够格的男装商店购买衬衫。尽管如此,你要是听他说话,不出片刻就可能昏昏欲睡,心里巴不得指望他向你透露些更接地气的小嗜好,比如说,如果他一时兴起,大胆声称《灵魂的觉醒》[21]具有高超的艺术水准,或者《玫瑰经》[22]堪比精妙绝伦的杰作,那么你也许会感到更加心安一些。可是他的品位无可挑剔,他就是一个完人,而你大概知道他也明白这一点,因为他在休息时脸上总是流露出那种忍辱负重的神情。接着,你发现他还会写自由体诗歌,这下你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2)通商口岸
晚宴办得十分隆重,其排场之豪华、菜肴之精美,在如今英格兰的餐桌上已然无迹可寻。各式银质餐具摆满了桃花心木的台面。雪白的织锦台布中央放着一只巨大的多层果盘,下面垫着黄色丝绸叠成的装饰性摆件。像这样的物品很适合你年少时讲究正统的气质,当年要是出现在集市里,你多半会说服自己勉强买下来。银质的高颈花瓶内插着大把菊花,它们簇拥在一起,使你只能依稀瞥见对面客人的身影。修长的烛台也是银质的,看上去宛如昂首挺立的卫兵,成对排列在餐桌的两侧。上来的每道菜都有与之对应的酒,雪莉酒最配汤羹,而白葡萄酒则宜佐鱼。主菜分为两种,颜色一褐一白。在上世纪90年代[23],那些细心的女管家要想把晚宴安排得恰到好处,那就非得精心准备这两道菜不可了。
和丰富的菜肴相比,席间客人的谈话可能显得单调了些。主客双方都是多年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彼此知根知底,简直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只要想到一个新的话题,他们便抓住不放大聊特聊,然而很快就会无话可说,于是又陷入折磨人的沉默中。他们能聊的东西有限,除了赛马、高尔夫和射击之外并无其他。交谈时但凡涉及抽象事物,他们都绝口不提,以免显得自己不懂规矩或缺乏教养。此外,他们也找不到什么可供讨论的政治主张。至于那些和中国有关的话题,他们都会感到厌烦无比,甚至一句也不愿多说;他们对中国的了解,仅限于公务所需的必要知识;在他们看来,任何学中文的人都不值得信任。除非他是来华传教的牧师或是公使馆里负责中国事务的秘书,否则为何劳神去学中文呢?如果说有语言不通的问题,你只需每月花二十五块大洋雇个翻译就能解决;而且众所周知的是,那些一心学习中文的家伙,到头来性格都变得有点儿古怪。这里出席宴会的全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有怡和洋行的老板和夫人、汇丰银行的经理和夫人、亚洲石油公司的总裁和夫人、英美烟草公司的经理和夫人,以及太古洋行的老板和夫人。他们个个都穿着晚礼服,但却显得有些不自在,仿佛换上正装只是出于对祖国的一种责任感,而远非为了缓解日常衣物给身体造成的疲惫。由于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他们只能来参加宴会。然而落座之后,他们又迫不及待想走。一旦可以得体离开,他们顿时感到如释重负。其实,他们彼此也厌烦得要命。
[12]维克托里安·萨杜(Victorien Sardou, 1831—1908),法国剧作家。
[13]杰克·伦敦(Jack London, 1876—1916),美国小说家。
[14]格丽泽尔达(Griselda),欧洲民间传说中以温顺善良而著称的女性人物。
[15]布加勒斯特(Bucharest),罗马尼亚首都。
[16]利马(Lima),秘鲁首都。
[17]克里斯蒂亚那(Christiania),挪威首都奥斯陆(Oslo)的旧称。
[18]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土耳其城市伊斯坦布尔(Istanbul)的旧称。
[19]伯尔尼(Berne),瑞士首都。
[20]斯德哥尔摩(Stockholm),瑞典首都。
[21]《灵魂的觉醒》,奥地利哲学家鲁道夫·斯坦纳(Rudolf Steiner, 1861—1925)的“人智学”代表作。
[22]《玫瑰经》,正式名称为《圣母圣咏》,是天主教徒敬颂圣母玛利亚的祷文。
[23]即19世纪9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