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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者
见面之前我就听说过他的非凡事迹,因而满心期待他是个气宇轩昂之人。在我看来,经历如此独特之辈,其外表也必定与众不同。见面后我却发现,他的相貌简直无可称道。他个子不高,比一般人还要矮上一截,身形瘦弱,皮肤黝黑,长着一双棕褐色的眼睛,年岁尚不满三十,但已渐生华发。他看上去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你可能见过他五六次,却仍然记不住他是谁。倘若碰巧在百货商店的柜台后面或者经纪公司的高脚凳上见到他,你定会觉得这些地方对他来说最合适不过。可你不会对他有什么印象,因为他就像柜台或高脚凳一样,毫不值得你去多看几眼。他身上让人瞩目之处实在太少,最后反而变得耐人寻味:在你看来,他的面容平淡无奇,宛如宫殿的高墙一样了无修饰。然而你明白,虽然墙外的街道破烂不堪,墙内的庭院却描金饰粉、雕龙画凤,不知藏着多少精妙复杂的生活真谛。
说起来,他的整个职业生涯的确十分出彩。他父亲是个兽医,自己早年做过伦敦警察厅的书记,后来在一艘商船上当乘务员。船开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后,他弃船登岸,通过打各种零工,走遍了南美洲各地。他从智利的一个港口搭船,设法前往马克萨斯群岛。他遇到了对待白人十分好客的土著居民,便靠着他们的接济住了半年,接着又搭上一艘帆船去塔希提岛。最后,他在运送中国劳工前往社会群岛的旧船上做二副并辗转来到了厦门。
就这样他开始在中国生活,九年后我们才见面。起初他在英美烟草公司上班,可没过几年就觉得这份工作太单调乏味。那时他已掌握一定程度的中文,便应聘去了一家商行,负责在全国各地分销专利药品。他在外奔波了三年,一个省一个省地售卖药丸,最后攒下了八百块大洋。他兜里揣着钱,又过起了四处漂泊的生活。
这时他决意进行人生中最了不起的冒险。他乔装成本地贫民,卷起自己的铺盖,带上烟管和牙刷,从北京出发一路西行,穿越了整个国家。旅途中他投宿当地的客栈,与其他赶路人同吃同住,饿了就吃土菜土饭,困了就挤到炕上睡觉。单单这点,他能做到就很不容易。他甚少坐火车,而是靠步行、搭马车,或坐轮船,完成了大部分行程。他横穿山西和陕西全境,顶风踏上茫茫蒙古高原,甚至还险些丢掉性命。他去沙漠中的游牧部落生活了好几周,又跟随运送砖茶的商队跨过荒烟蔓草的戈壁。四年后,他把最后一块大洋也花光了,于是再次回到熟悉的北京城。
他想找点事情做,而最容易赚钱的似乎就是从事写作了。当时有许多英文报纸在华出版发行,其中一家的编辑向他约稿,想请他写一组报道来介绍旅途中的见闻。我想他只会面临一个难题,那就是如何从丰富的阅历中选择合适的素材。他这一路上收获巨大,对所有英国人来说,这些观感或许只有他才知晓:古意盎然的、引人入胜的、毛骨悚然的、忍俊不禁的,还有出乎意料的,他可是看遍了神州大地的风土人情。他一共写了二十四篇稿子,我并非想说这些文字不堪卒读,从中依然可以体味到,作者写景状物时细致入微又感同身受的真情。然而经过他的观察,这些东西还是显得任意无序,或者说他的描述毫无章法,仿佛依然停留在为艺术创作搜集材料的初级阶段。他的作品宛如陆军或海军仓库里的目录清单,虽然对奇思妙想者来说堪称是一座宝藏,却算不上文学,只是一堆文字材料而已。他四处漫游,像田野里的博物学家般,耐心细致地记录所见的一切。这些材料取之不尽,但是很遗憾,他缺乏归纳综合的天赋:他笔下的故事细节,依然有待思维更敏锐者去提炼和升华。与博物学家的差别在于,他从不收集动植物,而是对各色人等感兴趣。尽管他的藏品举世无双,他却对这些东西知之甚少。
我见他的目的,是想去了解丰富的阅历会给他本人带来怎样的影响。他是个愉快友好的家伙,满脑子的趣闻轶事,也乐于把旅途观感和你讲个不停。可尽管如此,我倒发现,他的这些奇遇冒险从未真正触动内心。他做过许多古怪的事情,其动机来自他灵魂深处特立独行的个性。他对文明世界感到厌烦,不由生出离经叛道的冲动,以致喜闻乐见人生中的异变。无法满足的好奇心驱使他不断漂泊流浪,但是在我看来,他的这些经历只可算作感官刺激,并未由眼及心转化为精神食粮,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你终究还是觉得他流于平庸。那空洞苍白的外表,恰恰真实反映出他毫无特色的本质。甚少修饰的高墙背后,还是白茫茫一片空洞荒凉的大地。
毫无疑问,这也就是为何他积累了如此多素材,写出的东西却索然寡味。究其原因,要想做到下笔有神,拥有丰富个性远比占据海量资源更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