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弄斧敢向班门前
班门弄斧的故事,可以说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那位不自量力、不知天高地厚、敢在行家门前卖弄本领的小木匠,千百年来一直被人们嘲笑,并被作为教训人们要谦虚好学的反面教员。
可我认为那小木匠有点冤枉。其实他并无大错,相反,敢于在大名鼎鼎的鲁班门前弄斧,那首先是一种难得的勇气,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大无畏精神。由此我还认为,搞公文写作,要想出类拔萃的话,也需要这种“弄斧敢向班门前”的志气和胆量。
我这话是否说得太离谱、太狂妄了?
先亮亮我自己的“丑”吧。
或许是与生俱来,我从小就有一股既冒失莽撞又好胜争强的倔劲儿。有三件事,与那小木匠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一件是,我爱好写诗,还在高中时代,就摇头晃脑啊呀哦地拼凑了一本所谓的“诗集”,送给一位大诗人请求指教,并希望他推荐到哪家出版社去出版。诗人随便瞄了几眼,像朦胧诗那样“朦胧”地嗯啊了几声,结果却“泥牛入海无消息”。这事在同学中传开,见到我就“诗人诗人”地瞎嚷嚷,羞得我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
第二件是,我从小爱好二胡,弓法、指法都还不够规范,音色也像杀鸡般难听,却跑到一位二胡大师面前演奏高难度的十级曲子《三门峡畅想曲》,希望得到他的指点。大师听后“哈哈”大笑,给了四个字的评价:勇气可嘉。这事又被二胡爱好者们知道,说我“走都没学会就想跑”,气得我差点把那可恨的二胡摔个粉碎。
第三件就是写作上的事了。那是我到公社当通讯报道员兼秘书不久,门道还没摸着呢,却自恃肚子里有点儿“墨水”,县广播站还播过我写的几篇稿子,就请求办公室胡主任安排我写大材料。胡主任是大学毕业生,却屈居基层,文字功夫了得,外貌酷似《沙家浜》里的胡传魁,所以我们都管他叫“胡司令”。其时正值全国上下开展揭批“四人帮”运动,公社要召开一个动员大会,公社党委书记要在会上做动员报告。“胡司令”果然如我所愿,让我执笔起草。写完交给他,却几天没有动静,我还以为初次出手就一炮打响了呢,谁知开会那天,书记念的却不是我写的稿子!会后“胡司令”才找到我说:“小老弟啊,你那写的究竟是讲话稿还是散文诗啊?别急,慢慢练吧!”这事在公社院子里传开,也被当作笑料热议了好一阵子,弄得我像做了贼似的整天抬不起头来。
洋相出尽,我该清醒了吧?且慢,我和小木匠的不同点就在于,面对人们的冷嘲热讽,我没有像他那样夹着斧头从鲁班门前灰溜溜地逃走,而是面对“班门”卧薪尝胆,发奋苦练,并暗暗发誓一定要超过“鲁班”!
因为写诗出洋相,从此我拜那位大诗人为师,数年后终于屡有散文、诗歌、小说见诸报刊,加入了作家协会;因为拉二胡出洋相,从此我拜那位大师为师,数年后终于大有进步,被聘为中国二胡学会常务理事;因为写领导讲话稿出洋相,从此我拜所有的“大手笔”为师,数年后终于基本掌握各种文稿写作要领,得到领导和同事一致肯定。
这使我悟出一个道理:一个人的成长进步,正面的教育、引导、激励固然很重要,但在某种情况下,被嘲笑也是一种强大的推动力,就像马儿被猛抽一鞭而奋蹄疾驰一样——正是那一次次嘲笑深深地刺痛了我、震撼了我,让我抱定背水一战的决心,非要干出成绩、出人头地,争回面子、挽回尊严。同时我还意识到,当初的“班门弄斧”行为虽然有点冒失莽撞,但客观上,把自己的缺陷和不足暴露在高手面前,得到的指点会更准确、更深刻、更有效,从而积累更多“弄斧敢向班门前”的勇气和底气。这也是我后来向所有行家里手虚心学习的重要原因。
的确,我不能忘记那些曾经授我写作技艺的“师傅”们。
第一位“师傅”是我家乡的公社党委书记,姓钟,曾给县委书记当过秘书,号称全县“三大才子之一”。不过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些,也不认识他。那时我高中毕业回乡劳动,那天正在田里插秧,忽然邻居跑来告诉我,说来了一个大官找我。我狐疑地回到家,看见门口南瓜棚下坐着一个人,胖墩身材,四方大脸,天庭开阔,两耳垂肩,正呼哧呼哧地使劲扇扇子。一问才知是大名鼎鼎的公社书记,把我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钟书记说,从中学校长那儿得知你是个才子,文章写得好,二胡也拉得好,到公社去当通讯报道员行不行?我当然喜出望外,能摆脱那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生活,哪还有说不行的?没过几天我就到公社报到了。我的职责是负责写新闻报道稿,同时跟随书记下乡,也算是兼做书记秘书。自从在“胡司令”面前出了那次洋相,书记就有意教我培养我,不过开始只让我帮他誊稿,慢慢带我上路。书记不愧为大才子,有时亲笔起草讲话和文件,行云流水,又快又好,基本上一气呵成。我就一边誊抄一边琢磨,学到他不少东西,不久就能独立写稿了。一年后,高考制度恢复,书记虽然心有不舍,还是鼓励我参加考试。我上大学报到的前一天,他还和我彻夜长谈,教给我很多写作知识和做人的道理。应该说,他是我当秘书的启蒙老师,也是我人生道路的第一位引路人。
第二位“师傅”是检察分院的办公室副主任,姓王,全系统公认的大笔杆。大学毕业后,本来我不想到检察院工作,更不想当秘书,但既然来了,总得干出个样儿,于是有意和他套近乎,希望他收我为“徒”。王主任倒也好说话,再说,他爬格子已有十来年,早已爬得不耐烦了,用他的话说是正好要找个“替死鬼”,于是倾囊以授,每当有大稿写作任务时,由他口授,我做笔录,口授完了一篇文稿也差不多完成了。他不仅思维敏捷水平高,而且很善于“劳逸结合”,口授时一边抽烟,吞云吐雾,一边喝酒,酒气熏天,偶尔还插个把荤段子提提神儿,所以常常不知不觉就熬到了大天亮。我当然不会放过这难得的学习机会,一边记录一边想:下一句他会说什么?如果换上我应该怎么说?有时他也会故意停下来启发我:下一段说什么好?你认为这样说可以吗?就这样说说写写一来一往,时间一长,我慢慢摸着了门道、积累了经验。王主任很会拿捏火候,开始时让我独立成稿、交他审改,后来连改都很少改,认为我“成熟”了。正当他要把我推到“替死鬼”的位置,自己溜之乎也,去办案科室任职时,地委组织部突然一纸调令把我调到了地委办公室,弄得他哭笑不得,临别时邀我大醉一场,直叹:“时也,命也,奈何?奈何?”
第三位“师傅”是地委主管文字工作的副秘书长,姓曹,人称“曹地委”。之所以有这个雅号,是因为他写作水平很高,深得领导信任,所有以地委名义出台的文件,都要经过他审阅修改,否则就不能定稿,领导就不会签发;所有重大政策举措、重要发展规划的制定,都要送他过目征求意见;所有交到地委书记手上的讲话稿,书记首先问“曹地委看过没有?”如果没有,他连翻都懒得翻一下,只在稿纸头上批一句“请曹××修改”,改完后一个字不动,只管照念。“曹地委”对我很关心,经常手把手地教我,对我写的每一篇稿子都精心修改,而且对每一处修改都说明理由,让我知道自己的不足在哪儿;每当我向他请教,他也总是不厌其烦,诲人不倦,让我学到不少东西。更让我难忘的是,那时我年轻、任性,碰上心情不好时,带着情绪写作,导致稿子质量差,他从不责骂,而像兄长那样开导我、鼓励我,让我在思想上、写作上不断取得新的进步。
第四位“师傅”是一位市委书记,姓刘,搞文字工作出身,沉默寡言却又满腹经纶,既是领导者又是大秀才。他在文字上当然不可能直接传授我什么,是他善于“用笔领导”那种非凡的才华深深地影响和教育了我。刘书记对重要文稿特别是他本人的讲话稿非常看重,或者他自己动笔写,或者让我们写了拿给他改。那可真是字斟句酌,精雕细刻,严谨而不失大气,新颖而不失沉稳,尤其是那一串串清新自然、气势磅礴、富有哲理性和鼓动性的排比句,别说是听,就是看了也会让人如闻进军鼓角,产生一种热血沸腾、激情难捺的冲动。还有他那求真务实、不说废话、言行一致的执政风格也深深融合于文稿之中,真个是文如其人、人如其文,因而受到干部群众的赞誉和拥戴。可惜的是,后来可怕的癌症缠上了他,五十出头就告别了他心爱的岗位和事业。
我的“师傅”当然不止这些,还有其他一些领导和写作高手都直接或间接地给过我指点和帮助。但“师傅”们不知道,我这个“徒弟”表面上很谦恭,其实一直和他们暗暗较着“劲”呢!
我所说的“较劲”就是,在领会和吸收他们长处的同时,注意观察和分析他们的短处,心里盘算着,我该怎样赶上和超过他们,以达到后来居上的目标。
比如某人文采飞扬但欠缺平实,某人周到全面但有失精炼,某人观点新颖但稍逊严谨,我一一辨识于心,写作时就尽量扬其所长而避其所短。
这样做,也许对“师傅”们有所不敬,但是我想,我们为什么不能用自己的行动对“班门弄斧”这个古老的成语来个“新解”呢?一是“弄斧须向班门前”,敢于暴露自己的弱点,得到“师傅”的指教,以求进步;二是“弄斧敢向班门前”,敢于向权威挑战、与能者较量,以求超越。
前一点我基本做到了。后一点我努力做了,但还没有完全做到。
但这正是不断前进的不竭动力。
如椽巨笔,宁有种乎?
胸怀大志,锲而不舍,一切皆有可能!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当明星的演员不是好演员,同样地,不想超越“师傅”的徒弟未必是好徒弟,不想拔尖争当“大手笔”的秘书也未必是好秘书。
国人崇尚谦虚、低调,这是传承千年的美德。凡向他人展示自己的某种作品,总是说:“班门弄斧,见笑见笑!”对方也总是答道:“岂敢岂敢,领教领教!”不管是否出自真心,反正都是谦辞,听来舒服受用。但如果谦虚低调到缺乏自信、缺乏追求,总以为己不如人,那就不是真正的谦虚、低调,而是妄自菲薄、不思进取了。
我注意到,一些文秘人员就存在这样的心理。或过于自卑,一两次写作失败,就背上沉重的思想包袱,总认为自己不行,越这样就越是不行,写作能力迟迟得不到提高;或自我封闭,不善于吸收他人的长处,不敢或者不愿意向别人请教,生怕亮短露丑,惹人笑话;或虚荣心太重,听得进好话,听不进批评,为自己的缺点掩饰、争辩。比如,一听别人指出他哪个地方写得不行,就说:“哦,对啊,我本来也觉得这样写有点问题。”
如此等等,岂不是连那位小木匠都不如了?
当然,秘书的进步可以有多种方法、多条路径,未必都要像我当初那样,先出尽洋相,再拜师学艺。但志向和精神应是一致的:班门弄斧,学而不厌;赶超班门,志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