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被解决的情绪,一定会再度浮现
女儿比母亲更先觉察到母亲的情感、需求与欲望。
我在接受精神分析治疗的那几个月里,总是忍不住地流泪,不断地重复着“我好委屈”的话。即便那样反复述说自己感到委屈的情感,我也无法理解自己说出的话。因为在我的记忆中,没有发生过任何一个足以让我感到委屈的重大事件。当时为我进行精神分析的医生,并未对此给出任何解释。直到情绪治疗结束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发现自己感到委屈的真相。
我的委屈,其实是“孤单”的另一种表现。说到这里,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场景:一名年幼的小女孩,独自坐在偏远乡村一座住宅庭院的角落里玩耍。住在奶奶家有一段日子的她,经常在晚霞落入山头的时刻,追赶马路上扬起尘土的公交车。我又想起小女孩号啕大哭,说想见妈妈的场景。对女孩来说,一天就像千年那样漫长。她不想孤单一人的心情,以及本该见到母亲、待在母亲身旁的权利,都未能得到满足。她所感受到的孤单,已经不是单纯的孤单,而是近乎委屈的孤单。
那时生活艰辛的奶奶,硬是拉着哭闹不止的孙女的小手,说要把孙女丢掉。“你再哭的话,就走。”奶奶一边大声呵斥,一边对着公交车挥手。拉扯孙女的那只手腕、嘶吼的声音以及当时的痛苦,至今仍令我记忆犹新。女孩哭着想见妈妈,却换来驱赶与责骂的委屈;认为只要搭上公交车,就能回到母亲身边,却无法上公交车的无力感;无论怎么思念母亲、怎么哭喊,都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的孤立感;没有任何人理解自己的疏离感——这一切回忆都化为痛哭,不断地宣泄出来。
“我好委屈!”
这是一句承载过去所有痛苦的话语。未被完全解决的情绪记忆,就这样隐藏在我内心的各个角落,直到某天触碰到合适的环境和时机,便再次浮现。
我以前经常将自己孤立起来,孤立对我而言是一种“哀悼”。对于这些潜意识与模糊记忆中的经验与情感,我努力找出类似且适当的环境和事件,一再回想并哀悼。通过这种方式,让过去尚未被彻底解决的情绪重现。
被困在过去的母亲
拥有两个女儿的智允,是一个认真活在当下的平凡母亲,也是一个任职于大企业的尽职的上班族。孩子的父亲,无论是作为丈夫还是父亲,都给予她最大的支持。这对夫妻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抽出部分收入帮助贫困儿童,并积极从事志愿者活动。
智允第一次来到咨询室时,却表现出难以形容的不安。她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从哪里开始出了差错,总之,自己过得非常不安、痛苦。我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对智允进行深度咨询。
智允的大女儿曾身患重病,也动过手术,不过夫妻俩并未意识到大女儿的情况如此严重。更准确地说,他们并未花太多精力在女儿身上。几年之后,二女儿也出现了状况,必须住院接受治疗。二女儿有失聪的问题,几乎无法恢复到原来的听力水平。为了找出疾病的原因,他们将女儿送到大医院检查,但是并未找出明确的病因。最后只能交给时间,期待孩子自然痊愈。
智允非常担心身为母亲的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仔细分析自己的担忧,发现相较于担心孩子的病痛无法痊愈而不知如何是好,她更担心如果错在自己,该怎么办?
许多女性,尤其是母亲,在面对孩子生病等问题时,通常不是先关心孩子,而是自己先产生罪恶感,担心是自己的错误造成的。这个罪恶感看似是母亲在自责,但更严格来说,可能是母亲保护自己的方法。无论如何,比起担心孩子的状况,母亲更先担心自己。“会不会是我的错”的不安,“我是不是个坏妈妈”的焦虑,使得她们再次错过重要的时机。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母亲表现出来的态度不是冷静地分析事情与状况,而是向内退缩。比起受病痛折磨的孩子,母亲首先想到的,反而是自己的角色和形象。
在任何人眼中,智允都是模范妈妈,两个女儿也都是活泼开朗的孩子。女儿们在没有父母遗传倾向的情况下生病,自然是一场意外。然而,智允却四处寻求咨询师的帮助,并在发现原因可能是来自自身的匮乏和欲望后,感到十分震惊。这不是在单纯探究亲子关系时发现的,而是在了解智允原生家庭的环境与背景,以及当智允儿时的创伤与匮乏一一浮现出来后,才逐渐清晰的。
“被过去完全控制的人生令人难以忍受,
所以必须摆脱。”
——英国精神分析师和作家 达里安·利德
得不到父母关心的人
智允从小生活在哥哥的阴影下,被父母冷落、忽视,却仍努力成为不让父母操心的善良女儿。她在公司是一位深受器重的员工,而且从大学开始,她全心投入帮助贫困儿童的团体中,至今不曾间断。
小时候,智允以为只要努力学习,就能获得父母更多的关心与疼爱,所以拼尽全力取得优异的成绩,却仍只能获得远远不及哥哥的关注。从父母的态度中,她反而看到他们对身为老二且是女儿的自己不抱任何期待,因而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强烈的疏离感中。自小体弱多病的哥哥则赢得了父母的爱;而智允无论怎么努力,永远得不到父母的关心,她甚至经常有“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痛……”的想法。
孩子经常利用身体的疼痛来获得父母的关心,智允又怎么会感觉不到疼痛呢?或许是因为她认为不让父母操心,就是帮了父母的忙,而帮了父母忙的女儿,自然也会被父母接纳。所以即使感到疼痛,也不会自然地表现出来,儿时的智允内心肯定相当不安。
在那样的环境中,想必当事人智允也不容易觉察,自己是多么强烈地渴望得到父母的关心和关爱。尽管智允为人正直诚恳,深受他人的信任,但她已经习惯成为一个毫无存在感、安静且不被他人看见的人。这正是智允的人生。
智允就这样在得不到父母的关心下长大了,然而在她生下两个孩子之后,以及两个孩子生重病时,孩子们却得到了所有人的关心与担忧,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而这正是智允从前最渴望得到的独占经验,她内心不禁有一种不曾体验过的奇妙的满足感。过去认为直接向某人索求关爱或关心并不恰当的智允,发现比起自己获得关心,她更期待、渴望孩子独占他人的关心与关爱。换言之,智允从孩子独占他人的关心与关爱中,暗自获得快感。而当她看见同事或职场中的前辈对其他同事的孩子表达关爱时,智允心中就会产生无法按捺的嫉妒。
智允最担心的是变成“不合格的母亲”。然而,这并非担心自己真的变成不合格的母亲,而是“担心自己被当成不合格的母亲”。她在意的是自己的形象。
智允真正的罪恶感源于自己不断被忽视的内在需求,而不是未照顾好孩子使孩子生病。实际上,她并非不合格的母亲,只是她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不愿相信自己。通过在咨询室与智允的长期交流,我发现她是一个既讨人喜欢又可爱的女人,可惜她自己并不知道,不过我最终也没有直说。因为只要当事人没有认识到自己的可爱之处,也就不会相信自己有多讨人喜欢,那么别人的话终究只是不痛不痒的安慰,立刻就会烟消云散。
如何不利用孩子来填补母亲的匮乏
即使潜意识中深藏心理扭曲与创伤,并想借由孩子暗自获得补偿,智允内心深处仍有一个声音:“我想解决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某些问题。”所以她跟随这个声音,来到了我的咨询室。可见她已经鼓起了勇气,想要跳脱曾经紧紧束缚着她的“模范母亲”的形象。
看着智允一方面担忧害怕,一方面又坚强地面对自己的模样,我不禁感到惊讶,也衷心期盼她不要逃避,要坚持下去。若放下心理咨询师的身份,我还是非常喜欢智允的。不过,更重要的是智允并未逃避,而是选择坚持到最后,我只有感谢再感谢。
看着智允,我终于明白母亲体内同时存在着毒性与母性,一边是想吞噬孩子的毒性,一边则是想保护孩子不被毒性攻击的母性。
“父母和幼年子女们的潜意识共鸣。”
——法国精神分析学家 凯瑟琳·马特林
女儿比母亲更先觉察到母亲的情感、需求与欲望。在大女儿和小女儿接连罹患重病的过程中所承受的伤害,可以借由母女之间强烈而紧密的心理联结来解决,这个联结是我们难以用言语形容或身体证明的。
法国儿童精神分析学家弗朗索瓦兹·多尔多(Françoise Dolto)曾说:“儿童的心理症状、生理症状,是母亲没有说出口的谎言。”她也曾说:“孩子明白母亲没有说出口的一切。”所以对母亲而言,孩子有时也扮演了填补或补偿母亲内心空缺的角色。
母亲很难主动发现并控制自己潜意识的行为,这也是比起向外寻求解决之道,人们更需要不断地努力了解自己内在愿望的原因。我们的内心虽然难免存在微小、邪恶的需求与欲望,却仍有想摆脱这些情感、追求自由的需求和意志。越是压抑和逃避,情感郁结就越深,最后甚至会将这些难以捉摸的情感郁结、责任与过错,归咎于身边的家人。正视、认同并接受自己潜意识的愿望,反倒有助于摆脱这些情感,只是这条路并不好走。人们潜意识中的匮乏与愿望,使得过去的自己无法向外跨出一步,而这正是所谓的“偏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