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该回长安了
秋已深,冬将至,几场秋雨后,岭南的夜里,空气里便开始弥漫着湿冷浸骨的气息。
昨夜一场大雨,将青黄的树叶打落,铺满一地,脚踩上去,沙沙作响。
清晨醒来,崔玉衡裹紧袖子,站在廊下,看满院落叶,有些潦草凄凉。
崔玉衡既已起身,佩兰便开始吩咐人打扫,不出一刻钟,庭院便恢复了先前的干净。
草地树丛碧绿如初,落下了青黄叶子的桂花树等,也都还深绿如夏,山茶甚至花开正盛,朱砂根正金玉满堂。
李元聃恢复了早出晚归的作息,崔玉衡依然每日自己找事情打发时间,不过较之前多了一个时辰坐在廊下发呆。
他仍然没有想到自己想做什么。
此前人生十数载,他唯爱郡主,其他的从未有过兴趣。
十三岁之前,他只是一具活着的躯壳,每日吃饭,睡觉,看书,抄佛经,打发时间。
兄长能做的,很多他并不能做,而兄长不能做的,他一样都不能碰。
他活着并不是为了什么,而是没想过为什么要去死。
不过,也并非没有人希望他活着。
父亲母亲即使不疼爱他,也还是希望他活着,毕竟他有一具健康的身体,即使庸庸碌碌,甚至蠢钝如猪都没关系。
因为惊才艳艳却病弱的兄长一旦死了,那他便是延续崔氏五房的香火。
兰嬷嬷也想让他活着,也只是因为他是她家女郎的血脉,与他是谁无关。
当然,这些并不是他一开始就是这样的认知,而是后来慢慢的,看透了。
十二岁那年,一眼万年,那个马背上英姿飒爽张扬肆意的身影,从此激活他的灵魂。
他活着,是为了能想她,爱她,思念她,在世间角落陪伴她。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她开口面对面的亲自问他,除了这些,他还想做什么?
李元聃不知也不在意崔玉衡的苦恼,闲暇时便坐在一旁,看崔玉衡心不在焉的弹弹琴,调调香,插插花。
就在七丽阁掌柜上府向崔玉衡推销做冬衣的布匹款式时,长安有千牛卫携圣旨来到。
“岭南道大都督李元聃接旨——
古三皇奠基,五帝分伦,圣王治世,皆赖教化,君臣和则社稷安,黎庶和则天下定,戎夷和则八荒宁。
黔中南道者,乃国之桥梁,交通南疆也,位尤重焉,朕殊重之。然逆贼达孜德赞兴风作浪,搅扰民间,霍乱一方,致使国疆不宁,实勘大恶。幸得贵阳郡主李元聃智勇双全,果斩贼寇,兵不血刃,瓦解消灭贼匪之大功也。
因擢李元聃为东南军节度使兼江南东道大都督,掌管江州一切军政要务,恩养百姓,整饬吏治。
新春佳节之际,除夕团圆之时。朕特召贵阳郡主李元聃回京觐见谢恩,年后赴任江南。
钦此!”
赤霄真刚等人听得一阵怔愣,随即惊喜溢于言表。
李元聃接过圣旨,宣旨的千牛卫王怀华拱手行礼,借一步说话,道:“将军,临行前,陛下千叮万嘱,催您尽快启程回京。”
李元聃闻言温和一笑,颔首对王怀华说:“王将军辛苦了,歇息两日,某随你一起启程回长安。”
王怀华见差事完美办完,咧嘴一笑,露出几分憨气。
真刚带着王怀华及随行人员,给他们安排住宿。
这边,李元聃看着赤霄,赤霄从无比高兴的神情,慢慢的收敛,最后变得不舍而严肃。
李元聃说:“某此行回长安,述职,调任,岭南道新任大都督很快就会下来。”
赤霄抖了抖嘴唇,没说出话来。
李元聃看见他的反应,叹了口气,说:“总是要面对的,赤霄,你不能一直躲着。”
赤霄定在原地,李元聃握着圣旨背着手,走出正厅的时候,顿了顿,叫了一声:“谢三郎君,谢霄,谢青云。”
赤霄,不,谢霄身子抖了抖,面色露出复杂的神情,恍惚,怨恨,思念……
他以为多年过去,他已经不再在意那些过往,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那个名字,那些本该随着岁月流逝而消散的回忆,依旧在听到“谢三”时,就已经控制不住了。
“青云,你慢点跑,别摔着。”
“青云不愧是谢氏与王氏的血脉,天资聪颖,钟灵毓秀。”
“谢三,你神气什么?你娘快死了,你爹又要另娶咯!”
“谢霄,你个没教养的东西,敢冲撞你母亲!”
“逆子,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既这么想做王氏的儿子,你就姓王去吧!”
“青云啊,外祖母就要走了,护不住你了,你今后可怎么办?”
“青云,你生是谢氏的嫡长子,死也是谢氏的嫡长子,王氏可不敢要啊!”
“你是谁?你要去哪里?你想做什么?”
……
谢霄猛的回过神来,他想起了初次见到李元聃的场景,他窝在破庙里,落魄极了,是怨天怨地后的心灰意冷。
李元聃却像个牛鼻子老道一样过来多管闲事,问他的话。
谢霄本不欲搭理她,却抬头见她面容是位十一二岁的小女郎,于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退了退身子,起身行礼道:“见过女郎,回女郎,某,无名,不知去哪里,不知能做什么。”
李元聃捋了捋虚无的胡须,说:“贫道掐指一算,你定是氏族子弟,如此落魄,想必是家族龃龉所致。”
谢霄本是想笑,后来就笑不出来了。
李元聃也不继续算了,而是问:“你可有什么本事?”
谢霄顿了顿,竟然真的在思考李元聃的问题,久久才答复,说:“过往才学皆如云烟,唯有空空一具躯壳。”
李元聃拍了一下手,说:“那你先跟着某,如何?”
谢霄也没立马摇头拒绝,而是问:“某跟着你做什么?”
李元聃支着下巴思考一下,说:“跟着某继续找人。”
于是,谢霄就跟着李元聃了。
他以为是高门小女郎行走江湖闹着玩,他跟着保护她一程而已。
哪知在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她不仅真的是在收拢人,而且他还慢慢知晓了她的身份,和她要做的事情。
三个月后,他们一行人已经壮大到了十二个人,有官胄后代,有商人之后,有世家子弟,也有农民壮汉,且有男有女。
李元聃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地方,他们见到了一个气度不凡的女郎,李元聃叫她:“母亲。”
此人便是女帝。
其他人在得知了女帝和李元聃身份后,热血沸腾,誓死效忠,而他却有过茫然。
他刚从世家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中被淘汰出来,只想做个自由的人,无拘无束的活着。
李元聃拎了两坛酒,找到他,没有劝他,而是说:“某是个没有过往的人,因为殿下而变成了人上人。”
“殿下对某很好,某总想为她做些什么。”
“从没问过你,你还有什么在意的人么?”
谢霄饮了一大口酒,烈酒灼烧着喉咙,点燃了不堪的回忆,最后,翻出了那不堪背后令他思念无比的人。
眼泪决了堤。
两年来,诸多事情发生,周遭变化太快,他不敢哭,不敢流露脆弱。
分明他是那个最委屈最可怜的人。
李元聃不问谢霄到底是谁,经历了些什么,但相处以来,她也多少猜到了。
“可某还没有能为她做些什么,她就走了……”谢霄捂着脸,声音沙哑飘忽。
李元聃像大人一样摸了摸谢霄的后脑勺,收回手,说:“总能做些什么的。”
她现在还不知道能为公主殿下做些什么,但迟早有一天会懂的。
那夜,俩人枕着酒坛在屋顶睡着了。
翌日一起被罚了跑圈,睡过头,迟到了。
从那之后,谢霄就不再表露茫然,他也许不知道跟着李元聃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只是知道他不能什么都不做。